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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找……找我?”杜菀姝微微讶异。   “白日与文英去赏荷了,”陆昭笑着说,“听闻你近日忙着功课,不好出门,就带了些东西给你。”   说着陆昭把手中掂量的物什递了过来。   少年肤色白皙,指节修长。杜菀姝抬手去接时急了些,指尖不慎碰到了陆昭的手背,暖洋洋的触感叫她触电般瑟缩回来。   搁在手心里的是块包裹起来的白帕子,打开帕子一看,里面躺着好几粒剥好的莲子,饱满圆润。   “七月的莲子最为鲜嫩,”陆昭解释,“文英说是派人采买,可我急着想让你尝尝,就先带了些来。”   “给我的?”   杜菀姝有些惊讶,手中的莲子沉甸甸的:“谢、谢谢惠王。”   陆昭却是意外地挑了挑眉梢,笑意中带上了几分揶揄:“怎么,平日不都唤我陆昭哥哥的么?”   那是因为,她已经及笄了呀!   杜菀姝的及笄礼刚过了没半荀,过了十五,按照本朝习俗就要议亲了。   陆昭和杜文英自幼玩在一块,他生得俊俏,脾气又好,杜菀姝打小便跟在他身后陆昭哥哥长、陆昭哥哥短,是二哥和陆昭身后的小跟屁虫。   小时候,在杜菀姝心里,陆昭就是自己另外一名兄长。   只是随着她长大,亲哥哥与陆昭哥哥之间有了微妙的不同。   当今官家姓陆,惠王陆昭是他唯一的弟弟。   陆昭从小便是京城有名的神童,五岁可成诗、七岁做文章,十一二岁已然是翩翩君子的模样了。   他过十六时,已是京城闻名的美男子。每每上街,丢来的手绢、瓜李数不胜数。可陆昭不愧为君子,他与同龄的女子相处时多有避讳,连对待自家亲戚都很是客气,乃至疏离。   这样的男子,偏生对她一口一个“菀姝妹妹”。   平日里父亲不拘着孩子看书,杜菀姝也读过民间话本,明明都是哥哥妹妹,可在那些故事里却换层含义。   如今她已及笄,陆昭也到了说亲的年纪,再以什么兄妹相称……怪臊得慌呢。   “唉!”   可陆昭偏偏不放过杜菀姝。   桃花眼中闪过几分狡黠,陆昭故作无奈,一声叹息:“好心带来几颗莲子,却是连声哥哥都讨不到。如今菀姝妹妹真是越来越难讨好了!”   “我,我喊还不行么!”   杜菀姝一听急了,微微扬高声线,可迎上陆昭期待的眼神又不敢再看,盯着自己的鞋尖尖:“谢谢陆……陆昭哥哥。”   陆昭心满意足的笑容,恨不得要把盛夏的生机尽数收在眼底。   好在二哥杜文英迟迟出现,把杜菀姝从羞赧中解救出来,两名少年又说了几句话便打招呼离去了。   趁着没人的时候,杜菀姝拿起手中的莲子,偷偷塞了一颗进嘴。   鲜嫩的莲子清甜甘美,如陆昭哥哥的笑容般甜进了杜菀姝的心底。   下午到主屋拜访母亲时,杜菀姝都没收拢脸上甜蜜的笑容。   母亲林氏瞧见杜菀姝这般魂不守舍的模样,登时会意,不免打趣道:“这是怎的了?”   “瞧三娘这幅模样,”大嫂更多自愿加抠抠君羊,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余氏也在,抿着笑意出言,“是见到惠王了吧。”   “大嫂!”杜菀姝羞恼喊道。   待到杜菀姝落座,林氏不急不缓开口:“这事儿呀,也差不多成了。”   她自然心底有数的。   及笄之时,程太妃特地派了宫人到杜府观礼。   这程太妃就是惠王陆昭的母亲,派来的还是她身边最得意的女官。如此一来,整个京城都传开了:杜菀姝必定是未来的惠王妃,不然,太妃还会随便差人去看别家姑娘的及笄礼么?   “那日女官临走时还说,太妃还想去求一求官家下旨赐婚。”   林氏说起来自然也觉得面上有光:“好叫你风风光光嫁过去。”   杜菀姝脸皮薄,忍不住道:“母亲,别说了。“   林氏:“这有什么?你也及笄了,早晚要嫁人的。”   偌大的京城,不知道多少未出阁的姑娘想嫁给惠王呢。林氏感慨道:“女子过一世,最重要的两件事,一则出生,二则嫁人。你已比诸多女子赢在出生了。与惠王两情相悦,嫁给他再好不过。”   杜菀姝活这么大,就没少听长辈打趣。   连宫里的程太妃都拿年幼的菀姝开玩笑,说这未来的惠王妃不是她,还能是谁呢?   说多了,杜菀姝自己便也憧憬起来。   下旨赐婚,得多么盛大的场面呀。美到杜菀姝想都不敢想。   只是……   杜菀姝也没忘记前几日父亲下朝回家时严肃的脸色。   大哥杜文钧已是举人,对朝堂之事知晓一二,他同杜菀姝和杜文英提了一嘴,说是父亲在朝中弹劾了丞相高承贵,闹得官家不大愉快。   那官家本就不愉快了,现又拿赐婚叨扰,赐的还是杜家,不合适吧。   杜菀姝有些不安。可转念一想,太妃不比她明事理,怕是轮不到她操心。   “也该教你些房中道理,”林氏语重心长地说,“等圣旨到了,这就——”   “夫人!”   林氏话还没说完,杜家的管家就着急忙慌跑进主屋里来:“夫人快到大堂去,宫里、宫里来了人,说是有圣旨呀!”   话音落地,室内女眷均是愕然抬头。   这么快?!   白日……白日陆昭哥哥还在府上做客呢!   和面露喜色的母亲、嫂嫂不同,杜菀姝哪儿见过这般阵仗,脑子轰然一声便空了。她只是任由嫂嫂牵着自己,与诸多丫鬟、家仆一同前往大堂。   御史杜守甫,平日作风刚正不阿,又两袖清风,他的宅邸占地不大,正厅亦鲜少挤满恁多人。杜菀姝随着林氏跨过门槛,父亲和两位兄长早就到了。除却家中人,屋子里还有不少宫中来的侍卫,当中坐着一名身着锦缎的内侍,正慢条斯理地喝着茶。   杜菀姝认识他,他是官家身边的大伴伴吕梁。   吕梁端着茶碗稍一抬眼,瞥见杜菀姝,又把瓷器放了下来。   “这便是杜三娘子吧?”吕梁说:“上回见面还没及腰高,现在都出落的这么漂亮啦。”   杜菀姝赶忙行礼:“见过吕伴伴。”   吕梁:“再走上前来,我好好瞧瞧。”   “是。”   她规规矩矩上前,凭吕梁打量。   吕伴伴容貌和善,笑起来带着几分亲切的喜气,除却说话声音尖细,同寻常长辈好似没什么两样。杜菀姝见他鞠着笑意,也不那么怕了。   “真是个好娘子,”吕梁赞叹一句,又问,“三娘子可知我为何而来?”   “……不,不知。”杜菀姝赶紧低头。   “官家心系臣工啊,尤其是杜大人,”吕梁说,“官家说杜大人逢先皇赏识,对官家既是臣子、又是师长。前些日子听程太妃说,杜大人家的小娘子刚刚及笄,正是议亲的年纪,官家就寻思着这事紧要得很,他不放心,得亲自为小娘子寻门亲事。”   “我这是奉官家之命,来宣赐婚圣旨呢。”   吕梁话音一落,满堂气氛变得喜气洋洋。   杜菀姝余光瞥见母亲脸上已挂不住笑容,心里既羞又喜。她红着一张脸再次行礼:“谢、谢官家——”   慌乱之中,杜菀姝又看到坐在吕梁对面的父亲脸色极其难看。   不止是父亲,大哥、二哥,一个咬紧牙关,一个暗自握拳,全然不是高兴的模样。   怎么了?   杜菀姝高兴之余不免惴惴:若是官家赐婚她与陆昭哥哥,两位兄长约摸着要比她还高兴呢。   “这人家呢,人是糙了点,官职是低了点,但我早就听说他武艺高强,”吕梁笑眯眯道,“官家慧眼识珠,这日后定然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杜三娘子可得和云万里好好过日子,别辜负官家期待。”   吕梁的话如同一道雷劈中了杜菀姝。   她不顾礼数,也忘却了羞涩,震惊地抬首看向笑容满面的内侍。   “来吧,宣旨吧。”   吕梁慢条斯理地站起身。杜菀姝却觉得他的声音无比遥远。   不是,不是赐婚给陆昭哥哥么?   大宫女来观礼,说太妃求赐婚,说得好好的。   她与陆昭哥哥青梅竹马、情投意合,全京城的人都知道。   怎,怎么和说好的不一样?   云万里……又是谁? 第2章   云万里是谁?   吕梁的话如雷劈般,叫杜菀姝怔住。这一道惊雷恨不得把她的三魂六魄劈飞八成,余下的那两成,让杜菀姝守住最后的脸面。   她好似在梦中一般,呆愣愣地接了旨、又随父亲恭送贵客离去。   然后母亲林氏再也支撑不住,在大堂昏倒。一团混乱之际,也是杜菀姝脑子一片空白地随大嫂收拾烂摊子。   安顿好一切,再回归大厅,明明父亲和两位兄长都在,室内却如死一般寂静。   杜菀姝什么都想不起来。   她就像是漂在半空中,看自己的躯壳行动,乖乖地站在父亲面前。   直至二哥杜文英瞧她这幅模样,没能忍住。   “我……我忍不了了!”   十八岁的郎君气得站起来:“我去把那什么叫云万里的打一顿去!”   父亲杜守甫登时蹙眉,出言训斥:“胡闹!你知晓他是谁,又知晓他长什么样么?”   一声呵斥叫杜文英不甘心地顿住步伐,也叫杜菀姝如从噩梦中清醒,愕然回神。   她的婚事……怎会如此?   杜菀姝活了十几年,可谓事事顺遂。她的人生被安排得明明白白,每一步走得稳稳当当。婚事理应也是这样:大宫女都来看她的及笄礼了,合该是板上钉钉的事情。连不爱说大话的母亲都说大差不离,怎到最后关头,偏偏出了岔子?   嫁给一个陌生人,她今后该怎么办?   这辈子,岂不是全完了!   杜菀姝只觉得浑身发冷。   她脑子里一团乱麻,可在乱麻之中,杜菀姝又惊觉自己出人意料的冷静。   陆昭哥哥知晓此事么?他白日还送莲子过来,大抵是不知道的。   那方才看父亲和大哥的反应……   杜菀姝轻声出言:“父亲早就知晓此事。”   杜守甫微楞。   他看向自己明艳动人的女儿,只觉得心酸。   菀姝自幼聪慧,又是家中幺女,做父亲的自然疼爱有加。她到及笄都没碰到过什么波折,谁知——唉!朝堂上的事情牵连到家里,杜守甫心如刀绞。   “吕梁来了,我才听到风声。”   杜守甫忍着难受,尽力平静出言:“是父亲连累了你。”   果然是这样。   杜菀姝从浑浑噩噩的情绪中恢复过来,想到的第一件事就是赐婚的意外势必与朝堂之事有关。   恰好是在父亲弹劾丞相高承贵之后,是丞相陷害么?还是官家不满?   “父亲认识……他。”杜菀姝谨慎试探。   杜守甫的神情骤然变得晦涩复杂。   这便是认识了,杜菀姝的心揪了起来。   她从未听说过云万里这个名字。杜家名声好,不管是公卿贵人,还是往来商户,总愿意与他们结交。   平日母亲管家、社交,也会带着杜菀姝。她不是被关在闺阁里大门不出的小娘子,可见识过京中这多人,杜菀姝还真不知道与家族来往之中有姓云的人家。   但父亲认识他,这件事肯定不会简单!   “你先去陪陪你母亲,”杜守甫劝道,“等父亲找个时间,好生与你解释,好么?”   眼下她的婚事已然不是最紧要的问题了。   杜菀姝压下心中委屈,乖顺地点了点头。   临走之前,她又听到父亲对大哥杜文钧开口:“你先去见见云万里,请他明日到府上来。”   是啊。   官家赐婚,就算千不愿万不想,也是得好生安排。父亲合该见见那名叫云万里的男子,商议一下婚事。   婚事……   杜菀姝无声地攥紧衣袖。   她不甘心。   回想起陆昭哥哥如天上人般的笑容,迟来的情绪冲垮了杜菀姝的心。她控制不住红了眼眶,万般思绪汹涌而来,凝聚成一句简单的话。   凭什么是她?!   朝堂上的事理应朝堂解决,为何要牵连杜家家里人,她杜菀姝又做错了什么,要官家一道旨意白白葬送一辈子!这公平吗?!   杜菀姝恨死了、气死了,可她不能吱声,难道要迁怒父亲么?父亲什么也不和她说,导致现在杜菀姝像是没了翅膀的蝴蝶般,大事临头了却只能任人宰割。   可父亲也是想她不劳心不烦恼,做个没心没肺的小娘子,才不愿将外面的腌臜事带回家中的。   说句大不敬的,她更恨的是高丞相和官家!   杜家为社稷朝堂鞠躬尽瘁,杜菀姝眼中的父亲绝无可指摘之处。结果新皇登基后,名义上尊父亲受先皇重视,说他亦师亦长,实际上杜守甫的提议上书,官家听都不听的。   若有愤懑不满,大可直说,现在又是什么什么意思!   父亲满心热忱衷肠,杜菀姝只恨自己年幼,没那个能耐为父亲伸冤,为家国做贡献。   杜菀姝不想再让父兄替自己承担了。   既然官家赐婚的是她,那她有权力知情。   于是她偷偷拭去泪水,出了正厅,杜菀姝转头就喊住了管家杜祥。   “杜祥叔叔,”杜菀姝吩咐,“你去帮我打听打听这名叫云万里的人。”   “就等三娘子这句话呢。”   杜祥也是看着杜菀姝长大的,吕伴伴宣旨时他也在。管家年轻时走南闯北,是见过大风大浪的人。可听到吕梁的话,连他都惊呆了,更遑论三娘子一个刚及笄的姑娘。   尤其是见杜菀姝眼眶红红,管家也是心疼:“我这就去,保证什么都给你打听出来,娘子可得想开些……唉,这都什么事啊!”   还能怎么想不开?   难道要冲进宫中抗旨不成!这可是官家赐婚啊。   父亲和兄长忙于朝堂之事,而母亲还在昏迷当中。若是杜菀姝要倒了,这家一时半会别想消停。   不管此事是否由官家一手准备,父亲……的那些政敌们,想看的就是杜家家宅不宁。杜菀姝决计不会如他们所愿。   于是她擦干净泪水,平复好心情,待到一切如常,才回到主屋去陪同母亲。   管家杜祥也如他允诺那般,很快就给了结果。   入夜没多久,丫鬟观星就领着杜祥进了门。   “查出来了,三娘子。”   杜祥风尘仆仆,摆明了没少奔走。夜色也没遮拦住管家愤懑难过的表情:“这云万里……千万不能行啊!三娘子,老仆这就同老爷去说,他着实不是个良人。”   杜菀姝心中一突:“怎么?”   杜祥:“他就是个守城门的官吏,我上前一打听,城门前的小摊小贩都知道他,可是个‘大名人’!”   这话说得夸张,也摆明了不是好意思。   “都说云万里古板木讷又丑得吓人,街边的娃娃多看一两眼,晚上都睡不安生。”杜祥说着说着,自行哭丧个脸:“这,这,三娘子怎么能和这种人……”   他都说不下去了!   丫鬟观星、观月,听得亦是花容失去血色。   反倒是杜菀姝莫名冷静了下来。   城门吏?   “三娘子,一定还有办法的。”   观月着急忙慌地劝说:“兴许明日老爷同官家说上一说,他就改主意了!”   观星大惊失色:“别瞎说,你是要官家收回圣旨?”   观月:“这——”   若是一名管京城门禁的官吏,至多不过七品。   可看白日的样子,父亲认得一名城门吏,这合理么?退一步讲,杜家名声好,许是父亲曾经帮助过他,倒也说得过去。   但这偌大的京城,比杜菀姝身份低的人数不胜数,哪怕往丑陋、愚蠢乃至道德败坏方面寻摸,存心破坏杜菀姝的姻缘、给杜家找不自在,也万万找不到一名七品官员的身上。   连杜菀姝都知道哪家贵人家门不幸,后宅有残疾、痴傻的子嗣呢。   不止父亲认得云万里,连官家……至少官家身边的人也认得。   他决计不单单是一名容貌丑陋的七品官吏那么简单。   杜菀姝思索期间,丫鬟观月已经拿着帕子偷偷抹起泪来。   “好了。”   她觉得心烦,又明白观月是打心底为自己着想,不愿出口训斥:“我自有计较。”   要说杜菀姝自己,伤心是伤心的,她还有些害怕。   不嫁给陆昭哥哥,今后的路该怎么走?杜菀姝从没想过。本来顺风顺水的路途,如同突然坏了辙的马车,一下子歪到水沟里去,让她心生畏惧。   可伤心畏惧之余,她还觉得怄得心慌。   还是那三个字罢了——凭什么?!   杜家家门端正,父亲一心为朝廷。杜菀姝不说世间难找,也是一名拿出去人人夸赞的娘子。自幼父亲便教导过她,若与他人心生嫌隙龃龉,哪怕是结了仇,堂堂正正对峙就是,用阴私手段枉为君子。   父亲还说过,旁人的置喙流言听不得。   杜菀姝才不管别人怎么说。   这云万里是好是坏、是方是圆,得她自己说了算。   当即她打定主意:明日不是他来府上么,杜菀姝要亲自去看看。   …………   ……   转天上午。   平日里杜府访客不过,往来的多是父亲杜守甫一些志同道合的朋友。因而他更愿与朋友在书房见面交谈。   杜菀姝一早就到书房附近来。   不知怎的,杜祥叔告诉她云万里到了,可父亲、兄长都不在。   院子里没有人声,只有风吹过花草的沙沙和清脆鸟叫,一片清幽祥和。   难道是还没来?可若是父亲不在,书房的门总是敞开的。   她端详门扉好几眼,最终迈开步子。   细碎的脚步踩在石子路上,发出嘎达嘎达声响。杜菀姝走到门前,她伸出手,白葱般的指尖将将触及门页,那紧闭的房门毫无征兆地打开。   “吱呀”一声响,连同杜菀姝低低地“呀”了一句,惊得院落里的鸟儿仓皇逃离。   杜菀姝险些就撞上门后人结实的胸膛。   她后退半步,抬起头来,看清来者面孔时蓦然顿住。   杜祥叔的话到底是让杜菀姝辗转反侧一整夜,可真见到云万里,她才发现他生得与事前构想的模样完全不同。   杜菀姝脑海中不由得浮现出一个念头:他一点也不丑。   面前的男人身姿修长,且个子极高,目测能近六尺。身上的布衣干净利落,质朴却遮不住英武站姿。再往上看,杜菀姝首先瞧见的便是深邃五官和端庄的面庞,剑眉入鬓、鼻梁高挺,眼窝比旁人要深一些,肤色晒得微黑,好似有西戎血统,是京中少见的貌相。   触及到他的视线,杜菀姝才察觉到,男人的右脸自额角斜斜至耳根覆盖着巨大的伤疤,坑坑洼洼的皮肤应该是烧伤,幸而避开了眼睛的位置。   她倒吸一口凉气。   这,这得多疼?光是想想,杜菀姝就忍不住蜷起手指。   眼前的男人见她这幅反应,径自拧紧眉心。杜菀姝这才反应过来,如此盯着个陌生男人端详属实不礼貌,又慌张挪开眼。   “杜三娘子。”   云万里的声音清朗却冷淡:“若是看着害怕,可离卑职远一些。”   看着害怕?   这屋子里也没什么刀枪,她怎就……杜菀姝怔了怔,才意识到云万里误解了她的反应。   他以为她是看见了他的伤疤心生畏惧。   “不,不是的,”杜菀姝慌忙出言解释,“是三娘——”   “菀姝妹妹?”   第三道温润声线打断了杜菀姝的话语。   杜菀姝循声转头,落入眼帘的便是陆昭清俊的面庞。   惠王一袭锦缎长衫,肤色白皙如羊脂,桃花眼凝望着杜菀姝,其中闪烁着淡淡悲伤。即使如此陆昭哥哥也是好看的,如清泉如玉露,锦衣华裳衬得他世间无双。   转过头之前云万里的布衣一角,在杜菀姝的视线里同陆昭的锦缎撞到一处。   这下,杜菀姝是彻底慌了。   陆昭哥哥怎么也来了? 第3章   她害怕他。   云万里非常熟悉杜菀姝的反应:大吃一惊、神情闪躲,自打火碱燎到脸部留下伤疤后,他早就习惯了旁人畏惧躲闪的目光。   在边关时,见过西戎烧杀劫掠的平民尚如此,更遑论杜菀姝一个在京城娇养大的姑娘。   真是荒谬。   圣旨送到跟前来的时候,云万里还在当差。宫里来的内侍鞠着和气的笑容连道好恭喜,一同当差的卫兵连声感叹,但云万里心里门清:这是麻烦无端招惹到了他头上来。   七品官吏接触不到朝堂之事,他只负责看守京城城门、把握门禁。但在来京之前,云万里就听说过御史大人杜守甫的名字。   先皇时期杜守甫颇受重视,他为人刚正不阿又仁慈谦和,与先皇算是意气相投,既是君臣亦是忘年交的朋友。哪怕在千里迢迢的边关,云万里也听闻曾经的将领说起过,下一任丞相之位非杜守甫莫属。   但先皇薨后,坐上丞相之位的却是高承贵。   天高皇帝远,云万里自然不了解朝中变动。对于昔日守关的他来说,这些事情都太遥远了,远不及城墙对面的西戎更具威胁。   云万里他怎么也不会想到,自己的名字能和杜守甫的女儿联系到一处去。云万里见都没见过那名叫杜菀姝的娘子,难道不荒谬么?   略一思忖就能明白,赐婚一事是冲着杜家来的。   要说怎么能把他牵连进来……   云万里抬眼看向眼前的二人。   他一眼就认出了杜菀姝——杜守甫只有一名女儿,还是全家的掌上明珠,丫鬟与娘子的模样他还是分得清的。   而凑到门前的姑娘,青白襦、杏色裙,一身清淡色彩更衬肤色白如凝脂。锦衣配佳人,素雅清丽的脸蛋上点缀明眸,显得文雅大方。   她虽害怕,但也想着顾及云万里。杜菀姝收回视线,言行举止都文绉绉的,完全是大家闺秀的模样。只是云万里也没放过方才一双黑白明晰的眼睛扫过来时的好奇和直接了当。   这般年纪,还是个小姑娘。   原本云万里还在困惑,像杜家这般的家风,女儿的婚事不该出岔子才是。直到他见到了惠王陆昭。   才子佳人遥遥相望,纵然一句话也没说,也足以云万里明白个大概。   倘若杜菀姝和惠王情投意合……这就不止是婚事那么简单了。   倒是他站在这幅漂亮的场景里,一身布衣倒是分外刺眼。   “见过惠王。”   云万里打破沉默,他一撩衣摆,准备行礼。   陆昭见状,意外地顿了顿。   杜菀姝鲜少会看见陆昭哥哥踯躅的模样,他沉默端详着,伸了伸手,又蜷了回去,见云万里真的准备行礼了,才又回过神来,急忙上前拉住。   “切勿行此大礼!”陆昭开口时,已不见方才犹豫,“你长我几岁,该我喊你一句云大哥,我无官职无俸禄,这礼是受不起的。”   连陆昭哥哥都认识他?   杜菀姝面上不显,心中却是小小惊讶了一下。一名看守城门的官吏怎能让惠王说“受不起”,这更让杜菀姝笃定云万里不是个简单人物。   “卑职奉命在书房等候杜大人,”云万里被陆昭扶了也一把便收回姿态,不卑不亢道,“就不出门与惠王、三娘子闲谈了。”   意思很明显:你俩有话说就去说,他没有任何要掺和的意思。   杜菀姝闻言顿了顿,略觉尴尬。   官家可是赐婚他们二人,他好大度,放任未……未婚妻,和其他男人交谈呢。   想到此处,杜菀姝意识到这“其他男人”是陆昭哥哥,又禁不住难过起来。   “云大哥……请便。”   陆昭看着比杜菀姝还要窘迫,他似乎忍耐着什么,但到底客客气气目送云万里回到书房里,后者还“善解人意”地关上房门。   之后他才又转身看向杜菀姝。   四目相接,无言以对。   在杜菀姝的记忆里,陆昭哥哥总是漂亮的无可挑剔。今日她却从他面上看出几分憔悴:少年郎君的眼下带着淡淡乌青,桃花眼里藏匿着尽力隐藏的悲伤,看着就和她一样整宿不眠。   饶是如此,陆昭怕杜菀姝触景生情,还是强撑着笑意:“听闻杜府新进了一批花,菀姝妹妹带我去看看好么?”   盛夏的花开得依然团团锦簇,花开浓艳、绿叶繁茂,整个花园好不热闹。   可再热闹也没掩过杜菀姝哀痛的内心。   二人在亭子里驻足,又是一阵沉默。   认识陆昭这么久,杜菀姝和他向来无话不谈,这样欲语还休,还是第一次。   最终是陆昭打破沉默。   “菀姝妹妹,你……还好吗?”他开口时,声线竟带上几分沙哑。   仅一日之隔,如此发问,瞬间叫杜菀姝眼中酸涩。   昨日她还收下了陆昭哥哥专程送来的莲子,今日就……她怎么能好?   越想越委屈,杜菀姝忍了又忍,还是没忍住那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滚落下来。   陆昭立刻慌了。   平日稳重温和的皇子,倒真像个毛头小子般慌忙从袖中掏出自己帕子上前。陆昭拿起帕子想替杜菀姝擦泪,可刚一抬手,惊觉不妥。   昨日还是妥的,今日就……   他一双桃花眼黯淡下来,居然凸显出几分落魄。   “擦擦吧,”陆昭把帕子递给杜菀姝,温声劝道,“别哭。”   是啊,哭又有什么用?   思及今后不能成为陆昭哥哥的妻子,他会另娶他人,而后到自己的封地去,或许便再也不会相见,杜菀姝就觉得天都要塌了下来。   可哪怕是天真的塌了下来,人还是要活的。   再心酸、再委屈,杜菀姝也没忘记事出有因。   她接过帕子擦了擦泪水,人还哽咽着呢,话语却是转到正经事上:“陆昭哥哥怎来了,你也认识……他。”   杜菀姝眼眶红红、鼻子红红,浓密睫毛半遮微垂眼眸,一副我见犹怜的模样,可出言就问到关键处。如此反差,过往陆昭肯定要觉得好笑,现在却拧起眉头,显得心疼。   “菀姝妹妹知道云万里是谁么?”他问。   “父亲怕我难过,不肯直接告诉我,”杜菀姝如实回答,“可我请杜祥叔叔去查了,他是一名看守城门的官吏。”   “云大哥不该沦落到这般境地。”   陆昭一声叹息,而后出言又问:“菀姝妹妹可还记得两年前的洪灾?”   “当然记得。”杜菀姝愣了愣,这与云万里有关系?   两年前,泗水洪灾,殃及沿路百余里。朝廷因此拨款众多财粮以赈灾害,然而月余之后,瘟疫仍然蔓延开来。   一有瘟疫,便生动荡。山东的流民众多,集结出了个黄天教,反了。   官家大为震怒,派了丞相高承贵亲自去平叛。   杜菀姝知道的也就这么多,但她对洪灾印象分外深刻。母亲林氏有一支旁亲就住泗水河岸,为此家里拿了不少钱款送过去,好让亲戚接济周遭百姓。   “高丞相平叛归来,第一件事就状告麾下领兵的武将,说他枉顾命令、私自出兵,有夺权谋反之嫌。”陆昭说。   高承贵和父亲一样,也是一路从进士考上来的,他一个书生,哪里懂掌兵打仗。只是历朝历代,掌兵之人多生事端,先皇忌惮,总是愿让文官压着武将一头罢了。   杜菀姝恍然大悟:“这武将……就是云万里。”   陆昭颔首:“只是说他谋反,也没有证据,好歹是领兵平叛有功呢。皇兄只罚了他办事不利,削了官职叫他去看守城门。”   “可,可平白无故,怎会被高丞相告一个夺权?”杜菀姝有些不解。   “我来就是想问问两年前到底发生何事。”陆昭回答。   杜菀姝大概明白了。   不管两年前云万里如何与高丞相产生嫌隙,都得罪了对方。   巧的是,不日之前父亲也弹劾了高承贵,之后有了赐婚一说。杜菀姝迅速串联起前因后果:官家未必能记得高承贵手下的武将姓甚名谁,这八成是高丞相趁着官家火在头上撺掇的。   “好个——”   杜菀姝一时生气,险些就把“奸佞”二字说出口。直至撞见陆昭清明的眼神,生生将不好听的话又咽了回去。   陆昭自然知道杜菀姝想说什么。   他强打起精神,撑起笑容。陆昭故作愤怒,轻轻一拍手:“好个奸佞贪官,竟然敢迷惑皇兄!”   杜菀姝该笑的。   陆昭哥哥也难受,不也在逗自己笑么?于是她再没心情,还是赏脸地勾了勾嘴角。   她对高承贵几乎没什么印象——高家没有嫡女,杜菀姝与几名高家娘子的交情泛泛,对高丞相本人,只是见过一两次,知道他是个善于言谈、器宇轩昂的长辈,除此之外一概不清楚。   这般人物,竟小心眼到如此地步?   “既,既然知道来龙去脉,”杜菀姝小心翼翼地出言,“那此事可还有回转余地?”   云万里是个可怜人。   本瞧见他脸上的伤疤,杜菀姝忍不住心生怜悯。好端端的英俊儿郎,平白无故吃这么大苦,换谁看着都会难过的。而他竟还是名将军呢,看云万里年纪也不是很大,顶破天二十五六,能成为丞相的左右手南下平叛,定然也是个了不起的英雄人物。   可杜菀姝觉得他可怜,不代表要嫁给他。   她、她又不认识他,哪儿有说嫁就嫁的道理!   陆昭苦笑几声:“若不是有圣旨,更多自愿加抠抠君羊,衣无尔尔七五二八一许还有回转余地,但现在皇兄下了圣旨……”   说到最后,陆昭终于遏制不住,强撑着的笑容消失殆尽。   桃花眼里隐隐的哀伤,如清泉般溢出,恨不得要撒到地上。陆昭看起来悲伤至极:“是我无能,让菀姝妹妹受这么大委屈,若是我能早点——”   “这与陆昭哥哥有什么干系!”   杜菀姝微微拔高了声音,抢下话题:“明明就是,明明就是——”   她也说不下去了。   与谁有干系,彼此心知肚明,可她却不能说。杜菀姝看着陆昭悲痛,既心疼又酸涩。   自幼与陆昭哥哥相识,她从未觉得对方距离自己这么遥远过。   “此事定会给菀姝妹妹一个交代的。”   平复好心情后,陆昭允诺道:“不管是杜大人,还是我,决计不会让你受委屈。”   若是真的就好了。   杜菀姝恨不得一觉醒来,发现这件事就像往常一样,父兄与陆昭哥哥打点好一切,她还能继续做那个无忧无虑,泡在蜜罐子里长大的杜家娘子。   可事已至此,不论怎么收场,都不会一件简单的事情。   与陆昭分别,杜菀姝怏怏回到自己的闺房。   也许杜菀姝不了解朝堂之争,但她很清楚,自己……还有兄长、母亲,整个杜家,都已经卷入了政治纷争里。   云万里与杜菀姝一样,是棋局上微不足道的棋子。   城门吏竟然是个将军。   杜菀姝惊讶之余,回想起云万里英武端庄的身段,又觉得毫不意外。   她还从来没有近距离与武人打照面呢,平日里杜菀姝接触过的,都是父兄和陆昭哥哥这样的翩翩君子。杜菀姝并不怕云万里,她甚至有点好奇。   怎样的事故,能让一名青年将军遭此大劫?   他要琢磨的事情,比杜菀姝要复杂得多吧。   只是杜菀姝一面这么想,一面又得应付紧跟赐婚到来的琐事。   转天上午,观星就拉着一张脸,不情不愿地拎着两道帖子进门来。   “娘子,这是程家四娘子的帖子,”观星嘀咕,“说是明日要请你去赏荷。”   程家四娘子程喜儿,是陆昭哥哥众多的表妹之一。她喜欢陆昭哥哥许多年,京城的娘子们无人不知。   过往的时候程喜儿就爱说酸话找杜菀姝不自在,只是陆昭哥哥对程喜儿态度客气又疏离,杜菀姝根本不愿意与之计较。眼下倒好,赐婚的风声传来,她怕是要笑到天上去了。   “说我身体不适,回了吧。”杜菀姝平静回应。   都这地步了,谁还有空和她置气。   观星义愤填膺地收起帖子,又拿起另外一张:“刘家娘子也要请你去马场呢,这个娘子不如去一去,散散心?”   杜菀姝想了想:“还是算了,就说我改日再找她。”   刘家娘子刘朝尔,倒是和杜菀姝关系真的不错。她是武门之女,性格爽利,把杜菀姝认成朋友便是掏心掏肺的好。   马场倒是个散心的好去处,但杜菀姝自觉还没有丫鬟管家们眼中那么悲痛欲绝。   她确实伤心没错,可还有更重要的事情呢。杜菀姝还是没弄清楚云万里在其中的位置。   他是怎么被选中与高丞相一同平叛的?杜菀姝在京中可没听说过任何姓云的将军,是地方来的吧。   最重要的是,父亲能否信任他?   杜祥叔可打听不出来这些,也不好去问陆昭哥哥。或许到二哥面前哭上一哭有用处,二哥最怕她掉眼泪了。   打定主意后,杜菀姝便收敛心神,不再沉溺于情绪之中。   …………   ……   只是,计划的好,远没变化来得快。   过了晌午,杜菀姝还没出门,就听到屋外一阵嘻嘻哈哈。而后自打赐婚之后就愁眉苦脸的观星观月,纷纷含着笑意进门:“娘子,刘家娘子来看你啦。”   杜菀姝:“……”   说改日再见了,怎么还非得上门,这不是讨人嫌么?   “我不见,”杜菀姝顿时来了气,“叫她回去。”   “奴可赶不走刘娘子,”观星笑着说,“娘子快出门看看吧。”   出门?这幅口气,杜菀姝顿时察觉出情况。   她收拾好衣衫,踏出房门。前脚刚刚跨过门槛,就看到自己的小院子墙头上,坐着个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姑娘。她作武人打扮、身穿甲胄,大大咧咧骑在八尺有余的墙头上,见杜菀姝出来了笑道:“我还以为你躲在家里哭鼻子呢。”   这不是刘朝尔那头小倔驴,还能是谁?   原本杜菀姝听说刘朝尔非得来还气鼓鼓的,可见她人都上墙了,这幅荒唐场面,杜菀姝只觉得好笑,憋着的火顷刻消散待尽。   真是有多少哀愁别绪,都能被刘朝尔打岔打飞到天边去。   “刘家的女将军是听不懂人说话不成,说不见,怎么还上门自讨没趣?”杜菀姝话说的不客气,和久违的笑意却爬上眼底。   “那自然是有要紧事。”   刘朝尔纵身一跃,轻盈落地:“我听说官家把你赐婚给云万里了?”   杜菀姝愕然:“你认得他?”   怎么各个都认得,就她不认得! 第4章   刘朝尔纵身一跃,轻盈落地:“我听说官家把你赐婚给云万里了?”   杜菀姝愕然:“你认得他?”   “我哪里认得。”刘朝尔象征性拍了拍腿上的灰,“是我爹娘认得。”   刘家是武门世家,代代从武,出了好几个有名的将军。刘朝尔的父亲刘武威,年轻时是镇守边关、击退西戎数十万骑兵,将数个部落驱赶至草原深处的大将。   可惜当朝重文轻武,武人越是能打,越遭圣上忌惮。刘武威一战成名后,先皇就下了诏令,明提暗贬,打着要刘武威保护皇都名义回京,实际上削了刘家的大半兵权。   “我爹从肃州回京,接任的是个姓宋的。我爹那时就听过云万里的名字呢,才十几岁的年纪就能当上副将,是个武学奇才。”   刘朝尔说:“后来西戎十二部联手来犯,宋将军战死,知州逃了,是云万里指挥余下兵马,二话不说把外族赶了出去。那会他还没及冠来着!先皇听说后连连赞叹,封了他一个飞云大将军。”   杜菀姝略略吃了一惊:这飞云大将军,虽是个虚职,但也是从三品。这还是先皇亲自封的,足以可见其分量。   况且地方不比京城,说是虚职,可仔细想想也知道,云万里手下势必有不少兵马。不然还能靠知州一介文臣守卫边关、提防西戎来犯么?   少年将军意气风发,想想该多威风。   “官家赐婚这事,已传得人尽皆知。我爹也是听说了才同我讲的,我寻思你肯定丈二摸不着头脑,所以就算你不想见我,我也得来一趟,同你说说这人是谁——哎哎,你可别哭,你哭我就翻墙走了!”   哪怕刚刚真有三分眼泪,看刘朝尔如临大敌的模样,也得硬生生憋回去。   杜菀姝既难过又想笑,最终还是先笑了出来:“还是你对我好。”   刘将军年近五荀才得了这么一名女儿,自幼就丢进马场摸爬滚打。刘朝尔还随了有外族血统的母亲,生了一双黄绿色眼睛。她可是京城出了名的嫁不出去,彪悍性格和异族血统,让刘朝尔今年都十七了还无人敢上门提亲。   按理说这样的姑娘,和杜菀姝是八竿子打不到一块儿的。   杜菀姝十岁时,二哥杜文英非要带她去马场骑马,而十岁的小娘子哪里能制得住小马驹,她一个不慎,马就惊了。   慌乱之际,正是刘朝尔驾着一匹白马冲了过来,仿佛会飞一样跳到杜菀姝的马背上勒住缰绳。   事后杜文英免不了挨了一顿好罚,而刘朝尔和杜菀姝因救命之恩,成了朋友。   刘朝尔这番说辞,倒是映证了杜菀姝之前的猜测:果然云万里不是个普通人。   只是……   “你同我回屋坐坐,”杜菀姝牵起刘朝尔的手,“他既然这么厉害,怎么又成了城门吏?”   “是该回屋说。”   刘朝尔压低声音:“你把下人都打发出去,我单独同你讲。”   观星观月二人早就习惯了自家娘子与刘朝尔说悄悄话,送上点心茶水之后自觉出门。   待到闺房内只余她们两个,刘朝尔拾起一块糕点继续说道:“两年前泗水洪灾,后来山东反了,你还记得吧?”   “记得。”   杜菀姝颔首,把陆昭哥哥先前说的讲出来:“官家派了高丞相去平叛。”   刘朝尔拎着糕点一翻白眼:“他哪里会带兵!我爹说,高承贵听说要他去打仗,吓得好几天没睡好觉。后来不知道从哪打听到云万里,非得把他从肃州调过来。这本是云万里的好机遇,但高承贵懂个屁的平叛!   “瞎指挥、乱指挥,好端端的正规军,叫山上草莽打的节节败退,说出去都丢人呢。云万里实在是忍无可忍,直接夺了高承贵的兵权,越过他这个丞相出兵,不出两个月就把黄天教打散了。”   说到最后,刘朝尔激动地恨不得拍大腿。   她想得简单,只觉得云万里会带兵,但杜菀姝的心却替对方沉了下去。   “我知道是怎么回事了。”杜菀姝轻声说。   余下不用刘朝尔讲,她也大抵能推测出八、九分。   怪不得回京之后,高丞相会告云万里夺权。   平叛有功是真的,夺权出兵也是真的。   堂堂一丞相,怎能忍受底下武将瞧不起自己?连父亲弹劾他都记恨在心呢。   若与高丞相同去平叛的是刘武威将军,刘家有基业在,也许这事就糊弄着过去了。可云万里打边关来,虽名义上是从三品飞云大将军,但在京中毫无人脉和话语权。一国之相说他有罪,谁会闲着帮一个既无根基又不认识的年轻人澄清。   如此,功劳是高丞相的,罪责由云万里来顶。   “敢越过丞相出兵,倒是有血性。”杜菀姝评价道。   “可不是吗,是条汉子,不比那些只会说酸话的书生强,”刘朝尔吞下糕点嘀咕,“你这婚事出了岔子,程喜儿那玩意肯定要幸灾乐祸的,你可别因此置气。”   杜菀姝摇头:“父亲得罪了官家和高丞相,才有这么一出。我哪里还有功夫同她置气?何况,程喜儿不就是觉得云万里万般不是才会得意,可你也说了,他并非城门吏那么简单。”   “那你……”   刘朝尔仔细一想,又有些踯躅:“你当真要嫁给他啊?”   觉得云万里是个人物不假,可刘朝尔也不想自己的朋友嫁给一个没见过的男人。   哪个当朋友的,不希望自己的姐妹嫁给心上人?刘朝尔知道杜菀姝和陆昭关系一直不错。何况云万里还是个武人,这些个武人在家什么德行,她比谁都清楚。   杜菀姝闻言微顿。   她知道刘朝尔在担心什么,因而压抑在心底的丝丝畏惧席卷而来。   但她没有选择的余地呀。   “官家的旨意,没有收回去的先例,”杜菀姝开口,“难道要我一头撞死唔——”   后半句话叫刘朝尔眼明手快一块糕点塞了回去:“别说晦气话!”   就算是一头撞死,事情也不会结束的,到时候倒霉的还是杜家,父兄、母亲都会受到牵连。   杜菀姝小口小口把糕点咽进肚子里,强撑着回道:“我心中有数。”   刘朝尔见杜菀姝分明心里难过,可怕她担心又强打精神的模样就堵得慌,连带着对云万里的那么丁点好印象都消失殆尽。   “不用怕,他敢欺负你,我就带我爹的手下去揍他。”刘朝尔保证。   “我父还是当朝御史,”杜菀姝勉强扯起一个笑容,“谁怕这个。”   还得感谢刘朝尔,她左()派人打听,右去问陆昭哥哥,绕了一圈,也没刘朝尔说得多。   她倒不怕他欺负自己——云万里也是名受害者。他要是真如刘朝尔说得那般有本事,就该明白与杜家交好不会带来坏处。   只是倘若结交,杜菀姝自然不介意与云万里成为朋友。要嫁给他……杜菀姝不自觉地揪紧了衣角。   二人素昧平生,她既不知其脾性,也不了解人品,就,就要绑在一起过一辈子了?仔细想想杜菀姝就忍不住发慌。   只是刘朝尔还在跟前,杜菀姝也不想要朋友跟着着急上火。她主动按下思绪:“我知晓你惦记我,你来了我就高兴,得空我和你一起去马场散心。”   刘朝尔撇了撇嘴:“那你还说不要见我。”   杜菀姝哼了一声:“我拦得住你么?跟猴儿一样,说翻墙就翻墙。”   二人又嘀嘀咕咕了有的没的,杜菀姝亲自把刘朝尔送到院子里。   见她们出来了,观星颇为郑重地上前:“娘子,前院杜祥递来了口信,说是云万里又来了,要商讨聘礼的事项。”   刘朝尔咋舌:“这么急?”   本来听说自家小姐妹要嫁给父亲口中难得的将才,她还挺高兴的。但见杜菀姝神情怏怏,也回过味来,对云万里也没了好印象。   都,都到聘礼这地步了么?   杜菀姝深感无能为力,心情沉重之余,又不免惊讶。   “是该商讨一番,”她说,“但怎是他亲自来?”   聘礼、婚事,不该父母过来谈。   “我偷偷听了一耳朵,”观星说,“云万里说自己无父无母,只好自己带了媒人过来说的。”   是这样么?   天纵英才,碰到歹人,还孑然一身。怕是话本里的假人都不会这么写的。   杜菀姝想了想:“送走你,我去前院看看。”   刘朝尔吃惊:“这事你不能出面吧!”   哪有未出阁的姑娘家去旁听聘礼事项的!   “我悄悄瞧上一瞧又不碍事,”杜菀姝瞪了刘朝尔一眼,“怎过去不见你这么规矩?”   “随你。”   刘朝尔知晓杜菀姝是面上乖顺,其实骨子里主意多得很。她也不再劝:“那我走了啊。”   说完一身甲胄的姑娘便转身面朝墙,撸起袖子眼见着准备起跳。   杜菀姝见状没好气道:“非得上墙,杜家是封了门不让你出去不成?!”   …………   ……   送走刘朝尔,杜菀姝即刻动身。   其实她知道刘朝尔说的没错。   下聘、订婚,这些事情,她不该参与的。待嫁的女子,合该老老实实在闺房里等待婚期到来。   只是,她的婚事都荒唐成这幅模样了,杜菀姝没心情再顾及合该怎样。   她都不知道自己想去看什么。   许还是要和一个陌生人成婚,让她害怕又恐慌,多打探打探情况,至少心里有底。   这么想着她就来到了前院。   人还没靠近,就听到正屋传来噼里啪啦的清脆声响,似是什么瓷器摔到了地上。紧跟着便是父亲愤慨的声线传来。   “……这个畜生!你也是,怎敢……”   “罢了!你回去,决计不能……好自为之……”   后面的话,吓了一跳的杜菀姝没听清。   她驻足,便看到管家杜祥神色紧张地从院子里走出来。   “杜祥叔。”杜菀姝轻声开口。   “三娘子怎在这里!”杜祥大吃一惊。   “出什么事了?”   “这……”杜祥为难地往院子里瞥了一眼:“你可别进去,不知那云万里说了什么,老爷大发雷霆呢。唉!怎会如此,一个武夫都能直接上门叫嚣,要我说——”   杜祥身后的脚步声,让老管家机敏地停住话语。   是云万里。   杜菀姝稍稍抬眼,径直撞上男人冷锐的视线。   触及到她的目光,云万里停下步伐。瘦削身形止步于五步开外,他不着痕迹地侧头,避了避右脸的伤疤。   只是那火碱留下的伤痕太过明显了,躲也躲不开来。云万里本生得端庄英武,一片疤痕更是刺目。饶是杜菀姝见过一次,也不免跟着心疼几分。   她慌忙低头,不忍再看,恰好错过云万里因此拧起的眉心。   “杜祥叔,这事吩咐下人管住嘴,”杜菀姝细声细气叮嘱道,“到底是官家的意思,要叫有心人说成是父亲不满就不好了。” 第5章   “这事吩咐下人管住嘴,”杜菀姝细声细气叮嘱道,“到底是官家的意思,要叫有心人说成是父亲不满就不好了。”   “是。”   杜祥应下之后,又转过身,对云万里鞠出一个客气妥帖的笑容:“云大人,我送您出门。”   杜菀姝:“不用了,由我来吧。”   杜祥:“这……”   “杜祥叔叔可去忙别的,”杜菀姝温声道,“就几步路。”   本想偷偷瞧上一眼,没想到又打了个照面。   碰都碰了,还能躲着不成?倒显得杜家小气。他都上门提亲了,她还没与云万里说过几句话呢。   杜祥迟疑片刻,到底是应了杜菀姝的话,略一躬身退下。院落里只剩下她与云万里二人,瞬间寂静后,杜菀姝鼓起勇气:“云……我能喊你云大哥么?”   她也不知该如何称呼云万里,只好学着陆昭哥哥的模样出言客套。   “三娘子请便。”云万里冷淡回应。   武人声线清朗有力,语气很是生硬。这让杜菀姝禁不住开始打退堂鼓——对方不欲多谈,自己贴上去还有什么意思?   可是不行。   就算是个陌生人到家里来,也得拿出待客之道呢,更何况云万里是带着媒人到杜府来谈论婚事的。   “云大哥请。”杜菀姝率先迈开步子。   他始终跟在杜菀姝后方,鞋子踩在路上发出沙沙声响。   往日里不论是父兄,还是陆昭哥哥,他们君子仪态风度翩翩,走起路来也是轻盈如风一般。   但云万里不一样。   武人的脚步声略重一些,每一步都踏在实处。云万里生得结实高挑,哪怕相距三步开外,也叫杜菀姝觉得他的身形随时能够笼罩过来。   光是想一想,她都不敢抬头了。   “家父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近来又为琐事纷扰。”   云万里越不言,杜菀姝就越紧张。她努力打破沉默:“若是言辞不当,还请云大哥海涵。”   “无妨。”   云万里自然明白杜菀姝话中所指:“杜大人不是冲我来的。”   就知道是这样!   杜菀姝闻言暗自放松心神。   云万里冲撞父亲,叫父亲气得摔杯子?决计不会那么简单。   若刘朝尔说的没错,云万里便是个值得敬佩的人。父亲向来惜才,是不会对其动怒的。之前猜测得到肯定,杜菀姝心底多了一分勇气,她接着出言:“我……我都知道的。”   “什么?”身后人停下步子。   杜菀姝往那停下的身影一瞥,跟着驻足。她揪紧衣角,讷讷出言:“你承蒙冤屈,是高丞相诋毁你、侮辱你,害你去看守城门去!我知道你,你是个了不起的将军。都是高丞相平白无故把你牵连进来。”   是啊,她与云万里也不该相顾无言。   他也应该和自己一样生气恼火吧?大好的前途,宁静的日子,都叫高丞相搅黄了。   回想起杜祥叔叔打听出来的名声,还有云万里的真实处境,杜菀姝心生几分同仇敌忾来。   “在边境守关,保家卫国有功;到山东平叛,救民于水火。云大哥合该是位英雄,受百姓爱戴才是,都是高丞相小肚鸡肠,叫你沦落到这般境地。”   世人对他不公,觉得他脸上落疤狰狞无比便心生轻贱,连杜府的管家都瞧着他不顺眼。   思及此处,杜菀姝更是愤愤不平。   “云大哥的苦楚……我理解的!家父与陆昭哥……惠王,一定会想尽办法,还你一个公道!”   她本以为这番发自肺腑的话能换来云万里动容。   不说和蔼亲近,至少能使得他语气里摇摇欲坠的冰碴子化解三分。   可没料到,杜菀姝言语落地,云万里却只是干笑几声。   “杜三娘子,云某自知容貌丑陋,入不得你的眼,”他的声音比方才更为冰冷,“可要是你怕得连看都不看我,叫云某怎信你说得是真言?”   “什——我不是怕你!”   杜菀姝愕然抬头。   她并不觉得云万里伤疤丑陋,杜菀姝只不忍看到好端端的儿郎受苦的模样!   只是所有辩解,都叫云万里的肃容堵了回去。   明明他是勾着嘴角的,可那比旁人深一些的眼眸中不见任何笑意。他拧着眉头,憎恶神情为俊朗面容徒增寒意。   “你理解我?”   云万里重复了一遍杜菀姝的话。   “你觉得没有高承贵,我就会受百姓爱戴。黄天教教众十数万,若非都是穷苦百姓,还真是黄天教主撒一把观音土,从石头缝里钻出来的泥人不成。”   云万里站在杜菀姝眼前,身形遮罩她的视线,男人笔直的脊梁犹如青柏。   但他的话都如刀般刺入她心里。   “我并无此意,云大哥——”   云万里低头凝视着杜菀姝:“当年水涝正是这般时节,我接到调令的时候,杜三娘子恐还在和惠王游湖赏荷吧。”   他的语气依旧低沉淡然,好似说得并非骇人的洪涝和叛乱,只是再寻常不过的琐事。   正是云万里这幅不在乎,更惊得杜菀姝说不出话来。   她很想反驳说不是的,她无意揭人伤疤,更从未瞧不起他。   可见云万里根本没把自己放在眼里的模样,杜菀姝又知再多言语都失去了意义。   “……是,是我冒失了。”杜菀姝愧疚垂眸。   她一垂眼,云万里再次微微蹙眉。   到了还是不敢看他。   云万里对杜家没有任何意见。赐婚之事后,杜守甫派家中长子登门拜访,诚意十足地将其请到杜府商谈。杜大人着实是个正直坦荡的人,他对云万里知无不言,作为回报,方才云万里也将平叛一事告知于他。   结果就是御史大人见不得世间不公,气得当场摔了杯子痛骂高承贵。   杜家人都不坏,云万里清楚得很。   只是他真不知该如何与杜菀姝交谈。   眼前的杜菀姝,一身锦衣、容貌清丽,杏核般的眼里闪烁不定。哪怕他自觉没说重话,她还是怕得揪紧衣角、神情惶惶,一副吓破胆的模样。   京城里娇养的娘子,大抵是没见过他脸上这般狰狞伤疤的。是他该避讳着她,免得吓到人家姑娘,夜里魇出噩梦便不好了。   这叫云万里不禁想起高承贵出兵时随身带着的那只笼养鸟。   鸟儿生得精巧鲜亮,莺啼婉转动人。只是前面官兵踩在泥地上一步一个脚印,后面为这小鸟配了三名专人,要装在轿子里伺候着。   可路途颠簸辗转,到底不比丞相府,再专人伺候,小鸟还是死在了半路上。   她理解他?   理解他出兵平叛,见过的都是什么场景吗。   水涝一来,淹了多少良田,吞了多少房产。   一村一镇,顺着泗水沿路往北,又多少农民流离失所。没了家田便要去逃难,路上忍饥挨饿,好不容易到了城门前,结果各个州府大门紧锁不管死活,流民没有吃食,就去吃树皮,吃那观音土,吃自己的骨肉儿女。   这都是云万里亲眼见到的。   将军和丞相可没送流民吃喝,送他们吃喝的是黄天教。   杜菀姝理所当然地把叛乱的流民视作恶人,但云万里做不到。他永远也不会忘记自己曾向走投无路的黎民百姓举刀。   云万里并不生气,他倒是不讨厌杜菀姝其人,仅是这一句“理解他”何其烂漫天真,扎得他胸闷。   罢了,他和一只笼养鸟计较什么劲。   京城的小鸟理应如此烂漫——不然他们在外打仗图的是什么。   就是她越漂亮、越想当然,云万里就越发觉得右脸的伤痕隐隐发疼。杜菀姝又始终垂着眼,叫他疼的无法再忍。   杜大人亲口承认,他这女儿本应嫁给惠王,去当那养尊处优的惠王妃的。   说起来云万里还有些佩服她。逢此变故,杜菀姝不明面上展现出憎恨与埋怨,还能站在云万里面前违心说几句客套话,已可算作心性极其坚韧了。   然而即便带着媒人上门提亲,云万里也不觉得杜菀姝将会是他的妻子。无非是官家旨意在前,而杜守甫此人着实值得敬佩,他既不想找惹麻烦,也不想拂了御史大人的面子。   至于杜菀姝?   云万里险些就要说出口:你该当的王妃少不了的。   只是见杜菀姝这懵懂胆怯的模样,怕是说了也不明白。   前些日子杜文钧上门拜访,邀他到杜府来,云万里倒是没料到陆昭也在。   不论之前谈得再妥当,没定亲就没定亲,官家赐婚关他惠王什么事。   陆昭是冲着云万里来的。   一名还没及冠的小王爷,摆出一副礼贤下士的架势要听听他蒙了什么冤屈。云万里觉得好笑至极:当他真是傻子,不明白陆昭藏着什么心思不成?   惠王的母亲姓程,程家势大,当朝谁人不知。   再退一步讲,陆昭看上的到底是杜菀姝,还是铁骨铮铮、一派清正的杜府?   娶不了她,堂堂惠王也不亏些什么。   云万里想起陆昭有意结交的客气和示好就心生厌烦,他克制不住,便表现在脸上。   只是官家圣旨犹如战车的车辕,连泥带水般把云万里卷进杜家的风波中,他甩也甩不开。   迎娶杜菀姝不过是权宜之计罢了。若陆昭能……杜菀姝大可以等。   “你放心。”   他也不知该怎样同杜菀姝解释,光是看她这幅怯生生的模样,就叫云万里心里堵得慌。   知晓她并非心存恶意,可见她怕他畏他,云万里便不想停留在杜菀姝面前招人嫌。酝酿半天想不出说什么,索性不谈了。   云万里直接结束话题:“云某虽低贱,但过往也积攒了一些银钱,该有的聘礼自会奉上,不会在婚事上丢了你的脸面。”   说完他也不想再看杜菀姝,径自迈开步子离去。   初夏的天气微热,杜府的院子里绿意葱郁,然而杜菀姝目睹着云万里宽阔的脊背消失在视线之中,她只觉得浑身发冷。   他讨厌她。   是啊,平白无故被牵连进来,要和陌生人捆绑在一起的可不止是杜菀姝一人。   在云万里眼里,她就是个异想天开又自作多情的傻姑娘。他认定了杜菀姝嫌弃他留下了伤疤,甚至不愿与她交谈。   云万里看向她的眼神是那么不在乎,好似在看一只小动物,一棵树、一朵漂亮的花,总归是个物件而非他即将娶过门的妻子。   他合该讨厌她的。杜菀姝很理解。   只是,这讨厌她的人,是官家赐给她的丈夫,要住在同一个屋檐下,同吃、同住,生儿育女的人。   本来因刘朝尔一番话而翻涌上来的希望,就像是那孩童用皂粉吹出来的泡泡,在晴空中闪了闪,“啪”的便破灭了。   杜菀姝不由自主地攥紧了衣袖。   她满腔委屈与哀痛几乎按捺不住,眼眶红了,却最终是绷紧了面孔,没叫泪水掉下来。   这叫她该怎么办?   她这一辈子,真就要如此,全、全完了么? 第6章   杜菀姝的婚事出了岔子,多数人听了惋惜,但也不乏看热闹的。   程喜儿就是其中之一。   母亲把事情往家里一说,当天程喜儿就高兴到睡不着觉,连三姐翻上天的冷眼都没碍着她好心情——反正她钦慕表哥陆昭的事情,恨不得人尽皆知,程喜儿也懒得给杜菀姝留脸面。   话又说回来,杜菀姝也全然不曾给程喜儿留过余地。   程家儿女众多,光是嫡女就五个,喜儿排行老四,上头一个嫡兄,下头还两个妹妹,实属是两头不沾边。程喜儿是同亲生姐妹争抢到大的,抢乳母的奶水,抢偏爱的玩具,抢长辈的关爱和注视,还有未来的好前程。   女子一生最重要的便是嫁人,都说嫁给意中人再好不过,可程喜儿的意中人是陆昭。   偌大的京城,谁人不知惠王陆昭与杜菀姝是郎才女貌、竹马一双?   她瞧见杜菀姝那知书达理挑不出错的模样,就恨得牙根痒痒。   就是把天捅了,程喜儿也想不到会有这么一天——杜菀姝不能嫁给陆昭了,这还是官家的旨意!   据说杜菀姝的婚期定在下月月末。   程喜儿可不关心杜菀姝嫁给谁,她只知道,官家赐婚便是板上钉钉,谁也别想改。不论如何,她杜菀姝也不可能嫁给表哥。   近些日子,程喜儿都觉得往日里冷淡疏离的表哥,对她的态度都好上了三分。   当然了,她在表哥面前可不会表现出得意忘形。   “父亲也很担心杜家。”   今儿个天凉,听闻表哥要到书坊去,程喜儿便也跟来了:“说是官家许了高丞相的法子,到底是觉得丞相与自己亲近,这朝堂之上偏听……不是什么好事。”   陆昭闻言顿足。   他稍稍侧头,露给程喜儿小半张脸,桃花眼微微垂着:“可是舅舅同你说的?”   往日的陆昭在程喜儿心中,那就是玉琢般的人物,而今日他垂眼的模样却凸显出几分憔悴之色。见陆昭眼底淡淡乌青,程喜儿就不免酸涩。   在他心中,杜菀姝就这么重要么?   “是。”程喜儿立刻点头。   其实父亲哪里会同她说朝堂的事情,这些都是程喜儿买通了父亲身边人,就为了听来后好与陆昭交谈。   程喜儿清楚得很:若没有这些话题,陆昭连看都不会看她一眼。   “舅舅还同你说了什么?”陆昭问。   “说要尽力帮衬杜大人,”程喜儿如实回答,“还差人往宫里送信……说表哥也到了议亲的年纪,杜家出了意外,表哥的婚事可不能耽误了。”   陆昭清亮的眼眸闪了闪。   他总算转过身来,正眼看向程喜儿了。温润如玉的少年郎扬起笑颜:“谢谢你同我分享这些家里事,表妹,你真好。”   一声你真好哄得程喜儿心花怒放。   她从小到大,做了多少事、冒了多少风险,一心一意只为了讨好陆昭,程喜儿从未得到过陆昭这般对待。   如今,他与杜菀姝的婚事告吹,陆昭的态度大为好转。   程喜儿开心得不得了,还想再说什么,忽听书坊一旁传来细碎声响。她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只见面前的陆昭身形停了停,而后漂亮的眼眸豁然亮了起来。   “菀姝妹妹!”陆昭看也不看程喜儿,径自迈开步子。   站在书架后的,正是杜菀姝本人。   她都听到了。   听到了程喜儿说朝堂之事,也听到了陆昭的婚事不能因自己耽误,更是听到了他含着笑意,温声说出的那句“你真好”。   不该难过的。   杜菀姝知道陆昭不喜欢程喜儿。   她总是贴着陆昭,而陆昭哥哥始终态度淡淡,他与程喜儿是表亲,不好彻底疏远,可也明确了二人之间的那条线。故而杜菀姝从未将程喜儿的敌意与试探放在眼里。   “呀,这不是三娘子吗?”   程喜儿生着一张巴掌大的脸,容貌秀丽,唯独一双眼睛又大又亮,显眼到过分,便展示出刻意的精明。她摆出意外的模样,喜气洋洋紧跟着上前:“这么巧,你也来书坊。我几次往你家递帖子,你都说身体不适,今天可是好些了?”   但现在,偏生是程喜儿与陆昭哥哥并肩而立。   “嗯,好些了。”   杜菀姝不卑不亢回应:“承蒙程家娘子关切。”   云万里恪守诺言,他带了媒人上门,然后送了足量的聘礼过来。婚事走了大半,只余下个月迎亲了。   这期间杜菀姝一直在家中练字静心。   字写得多,纸张笔墨用完了,观星便提议她到书坊散散心。杜菀姝知晓家里人担忧,所以答应了出去走走。   没想到前脚观星去打包笔墨,后脚她往搁置着书卷的方向转了转,刚好听到了陆昭与程喜儿交谈。   确实不该难过的。   她马上要嫁给别人,难道要陆昭哥哥孤老终身么?   再过一个月,两个人就要是陌路人了。杜菀姝会是云万里的妻子,而陆昭对她而言,则仅仅是兄长的一位好友。   他身边跟着的是程喜儿,或者其他姑娘,都不会再与杜菀姝产生瓜葛。   “菀姝妹妹可是来买笔墨的?”陆昭的言语之中饱含关心。   “嗯,”杜菀姝轻轻颔首,“一会观星拿来笔墨,我就走了。”   只是杜菀姝从来没觉得程喜儿拿捏的笑容是那么刺眼。   她不想再看。杜菀姝欲图转身,可身后的陆昭却不肯善罢甘休。   他紧跟着又跨了一步:“我送菀姝妹妹回去。”   杜菀姝还没来得及出言婉拒,就听到身边的程喜儿略作讶异开口:“表哥,三娘子下个月就要成亲了,这叫旁人看去……不太好吧。”   程喜儿的话如惊雷般,叫陆昭劈在原地。   清亮的桃花眼闪过不可遏制的哀恸,陆昭稍稍阖了阖眼,好似还不愿意放弃。   但杜菀姝怎忍心叫他左右为难。   “不用了。”   她柔声出言拒绝:“劳烦惠王,菀姝自行回去即可。”   说完,杜菀姝甚至不想在书坊内等待观星,当即转身离开。她头也不回,自然也就不曾看到一句“惠王”如刀锋,狠狠扎进陆昭心口的模样。   待到踏过门槛,杜菀姝才惊觉下雨了。   盛夏的京城天气多变,雨说来就来。幸而雨下得虽急,却也细密,犹如幕布笼罩住天空。   杜菀姝宁可在屋檐下吹着冷风等观星,也不愿再看程喜儿端着的笑容。   她默不作声地攥紧衣角。   这样最好。   他难过,她会跟着哀伤。看着陆昭憔悴忧虑,杜菀姝就觉得浑身发凉,心尖尖连带着指尖一起痛。   想来她做出失落样子,陆昭哥哥也是一样。   管她程喜儿如何,杜菀姝只是希望陆昭哥哥别难过,人都是要往前看的,要说——   “你在这做什么?”   突如其来的声音惊得杜菀姝一个激灵。   她仓皇抬头,循着声音看过去。许是她沉浸思绪里太深,完全没听到任何声响。   是云万里。   书坊外的街巷宽阔繁荣,下着雨也不碍着摊贩支起油布继续做买卖。街上往来行人打起了伞,在这其中,一匹浑身黑亮的高大骏马停在杜菀姝面前。   云万里勒住缰绳,翻身下马。   他一身油衣,宽大的斗笠遮住他小半面容,更是遮挡住右脸的伤疤,让男人更显清俊英武。他居高临下地打量杜菀姝一眼,又是蹙眉。   “你的丫鬟呢?”云万里问。   “跟着店家拿笔墨,我在等她。”杜菀姝说,“云大哥……是刚换下差事?”   “可带伞了?”   杜菀姝摇头。   “为何不高兴?”云万里又问。   如此明显?杜菀姝下意识地摸了摸脸颊,而后勉强扯起一个笑容:“没什么,云大哥勿要担心。”   云万里的眉心越发拧紧。   下聘那天杜菀姝没露面,这是在……那日他表现出厌弃之后,二人第一次相见。   书坊周遭往来的多是文人,他佩剑伫立期间,多少有些格格不入。云万里思量片刻,浅浅舒了一口气。   杜菀姝心中忐忑:他是觉得自己麻烦么?   “罢了,”云万里出言,“我送你回去,叫你丫鬟自行等雨停。”   “什、什么?”   杜菀姝还没来得及做反应,就看到云万里解下身上油衣与斗笠。她周身一轻,油衣便裹在了自己身上。   干净的皂荚味顷刻间包裹住杜菀姝。   这,这是……他穿过的衣物!   杜菀姝恍然回神,只觉得脸颊骤然变得滚烫。可云万里好似全然不在意,他拽进骏马缰绳,又是向前半步,将斗笠丢给杜菀姝:“上马。”   他怎能不在意?!   “要我扶你?”云万里追问。   “不,不用了!”   杜菀姝赶忙把斗笠戴好。   幸而斗笠遮住她的面孔,雨中并不能看分明。   也是,他们马上都要成亲了,只是遮雨的器具而已,又有什么大不了的?   杜菀姝生怕云万里一个不耐烦,再做出什么逾矩之事:“我学过骑马的。”   只是云万里的马,与马场中圈养的那些完全不一样。杜菀姝没少听刘朝尔唠叨养马训马,而就算不懂马的人,也能一眼瞧出这匹油光水滑、高大矫健的黑马不是凡物。   马儿训得很好,云万里拽着缰绳,她小心翼翼上马,跨()下马匹没有任何反应。   等杜菀姝坐稳了,云万里才意外地瞥了她一眼,仿佛没料到她说学过骑马,便是真的会。   “走。”   男人轻轻拍了拍黑马脖颈,牵着马匹前行。   杜菀姝很想问他怎不上马,但转念一想,要上马就要与云万里共乘,滚烫的脸颊便越发通红。   雨还在下,很快就打湿了云万里的衣物。坐在马上杜菀姝看得分明,她心有不忍:“云大哥,不然还是——”   “菀姝妹妹!”   背后陆昭的声音划破细密雨幕。   云万里的步伐停了下来,马匹上下二人同时循声转身。在那书坊门前,青色油纸伞格外分明。   伞下陆昭着急忙慌冲了出来,撞见云万里和他的高大骏马又戛然止住步伐。他漂亮的桃花眼中由心焦转为愕然,而后所有情绪骤然消失殆尽。   “……云大哥也在。”   一切担忧、着急,凝聚成陆昭脸上得体的笑意。   少年郎独自一人举着伞,身形挺拔却也纤细,风吹起他的衣袖,在盛夏的雨中兜住那满身萧瑟。   “那我就放心了,”他勉强笑着说,“我同观星说一声,你们走就是。” 第7章   云万里微拽缰绳,载着杜菀姝的马匹便停了下来。挺拔的武人伫立于雨中,他转头看向杜菀姝,深邃眼眸里不含任何情绪:“惠王是来为你送伞的。”   言下之意即是:你若想跟他走,那就走。   她再扭头看向书坊前的陆昭,只觉心中酸涩。   若能随心,杜菀姝自然更希望陆昭哥哥能送她回去。可是不行,云万里的聘礼已送到杜家,与旁的男人共乘一把伞,说出去成何体统?   更何况……   马匹停下期间,程喜儿也跟了出来。程家四娘子站在书坊门边,一双又大又亮的眼眸紧紧盯着杜菀姝,犹如一抹幽魂。   “走吧。”杜菀姝悲伤地垂下眼眸。   她尽力不去看云万里向陆昭告别,也不去思考陆昭哥哥会以怎样的姿态送他们离开。   雨还在下。   油衣披在身上,还留着云万里的体温。   杜菀姝莫名回想起来,刘朝尔总是向她抱怨,说武人粗鄙,成日训马练武,身上的汗味挥之不去,臭烘烘的。   但云万里的衣物没有半分异味,杜菀姝只能嗅到干净的皂荚气息,然后便是油衣的桐油,以及斗笠的竹叶沾了水后的清香。   这衣物是他穿过的,杜菀姝在心中嘀咕,脸颊的红晕就没下去过。   只是,油衣给她了,牵着马的云万里却只能淋着。   他一袭利落布衣,全叫细密雨丝泅透,乌黑的发髻在雨幕中反着漂亮的光芒。   “云大哥,”杜菀姝心有不忍,“到茶棚歇歇脚,待雨停了再走吧。”   没有叫人平白无故淋雨的道理。   “无妨。”   云万里语气淡淡,仿佛真的不介意叫雨幕打湿:“这点雨不算什么。”   他都这么说了,杜菀姝只得止住劝诫的心。二人片刻无言,她觉得尴尬,又忍不住打破沉默:“云大哥怎会来书坊?”   “路过。”   话又撂下了。   就这么讨厌她,连一句话都不肯多谈?杜菀姝抿紧嘴唇。   她就不信,云万里二次上门,同父亲交谈的时候,也是这般惜字如金,恨不得多说几个字会要了他性命一样。   “可是惠王惹你不悦?”云万里突然开口。   杜菀姝怔了怔,才反应过来他问的是她为何不开心。   自然不是陆昭哥哥招惹她,他何曾惹过杜菀姝不悦呢。杜菀姝摇了摇头,又见云万里并无打算放过话题,只得出言:“在书坊碰见了程家四娘子,她与我素来不睦。”   其实更让杜菀姝难过的,是程喜儿说陆昭哥哥的婚事得另寻合适人选。   但这话总不能与她的……未婚夫提及,杜菀姝只得捡着其他情况解释。   “程家。”   云万里嚼了一遍杜菀姝的话,而后抬眼看向她。   男人审视的目光叫杜菀姝捏紧油衣之下的衣袖。他上下打量她好几眼,而后突兀开口:“他总要纳一个程家的女儿。”   “什、什么?”杜菀姝眨了眨眼,才意识到云万里口中的“他”是惠王。   被戳破心事,杜菀姝的脸又红了红:“你怎么知——”   她话还没落地,胯()下马匹倏然顿足。   书坊周遭开了不少茶馆酒馆,多是书生、文人聚集,很是热闹。哪怕是下了雨,室内雅座、茶棚之中仍然坐满了往来士人与做买卖的百姓。   杜菀姝几个字的功夫,就听到街头突发喧嚣,只见一队着五色介胄的兵马直奔而来,惊得小贩、行人纷纷惊叫躲避。   云万里神情骤变。   “冒昧了。”他冷声出言,尚不等杜菀姝作反应,径自转身,跳上马背!   他双手越过杜菀姝,几乎是将人拢在怀里,为得却是抓紧缰绳。云万里带着胯()下黑马往右方一拽:“着!”   躁动不安的马匹当即安定下来,向街道一旁挪过去。   黑马跨了三步,着甲胄的官兵堪堪与之擦身而过。   稍晚一步,他们必与官兵迎面相撞!   杜菀姝惊魂不定:“这,这是怎的了?”   云万里驾马至茶棚之下,而后翻身落地。那波兵马已直奔书坊附近的茶馆,一行人持着刀械冲进门去。   “——房子行、李同顺何在?!”   茶馆距离街边不过几丈远,室内叮叮咣咣听得分明。不出多时,就见几名官兵押着两名穿着朴素的书生走了出来。走在前面的那名男子还在止不住挣扎大喊:“我何罪之有,竟引得禁军前来抓捕?!”   “少废话!”   押送书生的官兵从背后给了他一脚:“你写了什么文章,难道不清楚?押走!”   这一脚直接将书生踹进泥地里,脸率先着地,摔了个好歹。   杜菀姝远远看着,禁不住揪紧衣角。   身着甲胄的官兵来得快,走得也快。他们迅速押送走了两名书生,留下满街议论纷纷。   “竟是禁军来抓人?”   “这是写了什么,得罪官家啦?”   “房子行,这名字我好似在哪儿听过……”   杜菀姝侧耳倾听茶棚里的交谈,低声念叨:“房子行。”   云万里:“你认识?”   杜菀姝猛然回神。   禁军抓人,倒是把他们逼到了茶棚里,这下云万里就不用再淋雨了。杜菀姝生怕他就这么牵着马走,干脆也跟着下马。   他的头发、面庞,乃至睫毛上都是细密的水珠。雨虽不急,下得却很密,怕是内里的衣物也湿透了。   杜菀姝掏出帕子:“擦擦吧。”   云万里视线往她雪白的手帕瞥了一眼,而后只是用袖子抹了一把脸:“不用。”   杜菀姝的手僵在原地。   “我……听二哥说起过这个人,”她讪讪回答,“说是青州来的,上书陈情,要官家彻查去年寿州科举舞弊一案。”   “寿州舞弊。”   云万里登时了然:“斩了个地方官,不了了之。”   杜菀姝放轻声音:“据说是最后咬出了高丞相。”   去年京城人人都在关注此事,杜菀姝也是见二哥唉声叹气,才问了一嘴。   当时提及高丞相,谁也没多想,但现在——   说是禁军抓人,写得文章冒犯了官家。可是在经历赐婚风波后,杜菀姝细想前因后果,难免会觉得其中有高丞相的手笔。   好端端的年轻书生,也是满腔热血与正义,才想着要彻查舞弊之事。   犯得着要禁军亲自押送么?   杜菀姝越嘀咕越觉得心里犯堵,她略带不忿道:“就,就没什么法子能救救他们吗?”   云万里的视线扫过来。   “那又当如何?”他的声音分外冷淡,全然不为方才风波所动:“你父为当朝御史,你不也受此屈辱。”   “可——不是的!”   杜菀姝赶紧出言:“我只觉得生气,并不觉得屈辱。”   云万里:“连惠王都无法选择自己想娶谁不想娶谁,更遑论一介平民。”   他没听进去。杜菀姝顿觉气馁:当真就厌恶她到这般地步吗?   “雨停了,”云万里的视线越过杜菀姝,看向茶棚之外,“上马。”   之后的路途一路沉默。   杜菀姝反复思量云万里说过的话——他说陆昭哥哥总要纳一个程家的女儿。   不知他如何看穿自己的心事,回想起来杜菀姝还觉得窘迫。可窘迫之余她又惊觉云万里说得没错。   昔年程家随太()祖推翻前朝,立下汗马功劳,封了一个程国公。历代下来,程家虽已不掌兵权,但到底家大业大,程太妃就惠王陆昭一个儿子,程家怎么也得送个女儿给他,至少是当侧妃。   程家六个嫡女,唯独三娘子程乐儿、四娘子程喜儿与杜菀姝年纪相仿。   程乐儿对陆昭哥哥无意,只拿他当个客客气气的表哥。而若必须纳一个,钦慕陆昭哥哥的程喜儿刚好。   这不是陆昭哥哥不喜欢,就能拒绝的。   过往杜菀姝从未想过这些。   杜守甫与妻子林氏伉俪情深,是京城人尽皆知的佳话。父亲不曾纳妾,又和母亲恩爱和睦,因而哪怕杜菀姝时常听别家后宅不清净,她也默认了自己的未来会同那话本中一样,一生一世、一双人。   一纸赐婚,犹如惊天的霹雳,将杜菀姝彻底从幻梦中叫醒。   她只想着自己的婚事,想着陆昭哥哥,从未料到朝堂风雨、步步危机。洪涝、起义,科举舞弊,哪件都不是小事。   上至当朝御史,下至书生平民,一个也跑不了。   父亲一心呵护她,不想她为此担忧哀愁,可父亲也不能护她一辈子。   连那满眼里都是她,连初夏莲子都要想着亲自为她带回来的陆昭哥哥,连自己想娶谁、不想娶谁都无法决定。   她不能再这样下去了。   直至云万里将她送回杜府,杜菀姝还在思考。   连父亲何时到来她都没注意到。   “三娘,”杜守甫轻轻唤了杜菀姝一句,“我听闻是云正使送你归来的。”   “……是,阿父。”   杜菀姝恍然回神:“外头下雨,云大哥刚巧路过书坊。他身上都淋湿了,我便请他换身干衣再走。”   她站在院子里,就是等云万里换衣裳呢。   杜守甫点了点头。   年近五荀的父亲,生得瘦削清矍,一双眼眸依旧明亮澄澈。他端详杜菀姝半晌,向来持重的面孔流露出几分藏不住的心疼:“叫杜祥候着就好,今个天凉,你抓紧回房暖暖。”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杜菀姝笑了笑:“阿父放心,我有数的。”   杜守甫阖了阖眼,一声叹息。   “都是为父的错过,”他说,“要你受委屈。”   “别这么说!朝堂之上的事情,总是要比家事重要。”杜菀姝赶忙出言。   然而这并没有安慰到杜守甫,当父亲的甚至更为难过:“胡说!若一国之臣,连自己的女儿都呵护不了,连家事都处理不好,还谈什么朝堂之上?唉!云万里是个好人,可我的三娘,在父亲心里他属实配不上你——”   “阿父。”   杜菀姝伫立在院子里,含着淡淡笑意,还是那副懂事知礼的模样。   不能再叫父亲揽过一切。   当朝这艘船翻了,谁都不能独善其身。她也得为父兄、为母亲为嫂嫂承担起应有的责任。   程喜儿的笑容,她所言及朝堂之事,茶馆内被押走的书生,还有分明有功如今却在看守城门的云万里。   一切一切在杜菀姝的脑海中反复回荡。   “不用担心,我不再难过了,”她说,“我心甘情愿嫁于他。” 第8章   成婚当日,天还没亮,整个杜府就忙碌了起来。   仆人在院落里来来去去,各个都手忙脚乱、热火朝天。杜府的后院里,更是诸多婆子丫鬟连轴转。   杜菀姝早早就被母亲林氏带着人从睡梦中唤醒,沐浴、梳头,以及绞面上妆,她脑子还没清醒呢,母亲身边的老侍人就站到了一边,不住絮叨着婚事的各项礼仪。如此排场重视,叫杜菀姝坐立不安。   “晚上才迎亲,现下这么早,”她抱怨道,“过阵子妆都花了。”   “别任性。”   平日里林氏性子温柔又宠爱幺女,今天却难得拿出了严厉姿态:“一辈子就这一回,不能出现任何疏漏。”   说完,林氏又不免()流露出了些许担心的神情。   “到底是官家赐婚,宫里重视的很,连吕伴伴都差了他的干儿子过来观礼。”   是啊,一辈子就这一回。   何况母亲说得对。   宫里来人观礼,是早就定下来的。名义上是为了给父亲面子,实际上是怕婚礼不妥当,丢了官家的脸。   再听这话,杜菀姝竟有些恍惚:自打及笄后她时不时就幻想着嫁给陆昭哥哥那天,每次想到她身着凤冠霞帔,由陆昭哥哥牵着手过门,心里既觉得羞赧,又如蜜般一样甜。   而现在,她确实要嫁人了,却不是嫁给陆昭。   甚至杜菀姝心里酝酿不起任何期待之情,反倒是极其忐忑不安。   短短的时间,心态恍若隔世。被按在铜镜之前,杜菀姝感受到的只有折磨。   一大早就被薅起来了,本就疲累犯困,偏生母亲怕她想如厕,不许她吃喝。见杜菀姝难受,破例塞了块麦芽糖给她,嘴唇干了也只能用湿帕子稍微沾沾。身边婆子唠唠叨叨,而杜菀姝的魂早就飞到九霄开外去。   “就这些了,夫人。”   无边无际的絮叨总算是到了终点,老侍人看向林氏:“我再同三娘子说说房中之事?”   杜菀姝顿时一个激灵,飞出去的魂立刻收了回来。   她白皙面庞涨得通红:“该讲的都讲过,不需要再讲了。”   那边下了聘书,林氏就拉着杜菀姝教了很多床笫知识,听得杜菀姝面红耳赤。并且林氏还不许杜菀姝不听,说是这方面恩爱,夫妻的日子才能真的恩爱。   “姑爷到底是个武人。”   大嫂余氏看着也是不安,忧心忡忡道:“若是寻常郎君,夫人说说则罢。习武之人生性粗鄙,洞房花烛夜……这该怎么办好,真怕三娘受苦。”   杜菀姝:“受、受苦……什么意思?”   “初次行房,没有不疼的,”林氏满脸担忧,“但若是太疼,也得同云正使好好说说,别顾着脸面伤了自己。”   疼是哪里疼,说又该怎么说,具体是有多疼?   “我也见了云正使几回,他是个武人不假,却也是个讲道理的实在人。你同他过日子,他待你未必比惠王差。就是正使这脸上的伤……唉!这世间,这朝中的动荡,远不是我一个后宅妇人能看透的。   “我的儿,到底是委屈你。要真是我与你爹看走眼,他亏待你、欺侮你,也别忍气吞声,杜府再怎么样,也轮不到姑爷欺负到头顶上。你记得爹娘、兄长、嫂嫂,都能替你撑腰呢。”   杜菀姝觉得母亲和大嫂这话讲了等于没讲,但她实在是不好意思开口追问。还不如不提呢,这么一提,她原本的忐忑骤然变成了慌张,攥着衣角的手顿时冰冰凉凉。   明明大喜的日子,杜菀姝不仅没喜,还又困又饿,更是被母亲说得心生几分畏惧。周围乱糟糟的,搅得杜菀姝心中一片乱麻。   林氏还想再叮嘱杜菀姝几句,话还没出言,观星拎着裙摆急匆匆走进来。   “夫人,”她的语气略带焦急,“前院那边,杜祥叔叔有些事项急着寻你呢。”   “前院不都安排好了,又出何事?”   林氏登时起身:“我去瞧瞧,你们在这里陪同三娘。”   当家主母总算是走出女儿闺房,挤在屋内连杜菀姝带诸多下人都长舒口气。而林氏前脚刚走,后脚杜文英就探头探脑挤了进来。   “这么多人?”杜家二郎哪见过这阵仗,吓了一跳。   “二郎怎么来了!”   留在一旁的大嫂大惊失色:“这不是你能来的,快出去!”   杜文英眼明手快,钻进杜菀姝房内,拉了把凳子就坐了下来:“我妹妹今日就要成旁人的妻子了,我心疼得慌,过来和她说说话都不行?”   大嫂:“这……”   杜文英苦着一张脸:“好嫂嫂,就说几句话,几句话!你们在外面看着,说完我就走。”   大嫂余氏本就心肠软,又知晓二郎疼妹妹。幼时就是杜文英讨来一块糖,也得硬生生掰一半留给杜菀姝。亲兄长想和即将出嫁的妹妹说几句话,那就是老天爷来了也不忍心说不准的。   更何况杜菀姝的婚事,从开头就乱成一锅粥,这会儿再说什么规矩不规矩,着实晚了些。   “二郎要说什么得尽快,”余氏到底于心不忍,“我先带她们出去。”   房内只留下了观星观月,其余下人纷纷放下手中行当,暂时离开了。   杜菀姝长舒口气,她总算得了半分清净,见杜文英更是犹如救星:“二哥,你可来了!”   杜文英这才得空靠近,他诧异地瞥了一眼观星观月:“怎么剩下她们两个,你其他仆从呢?”   杜菀姝神色一黯:“前些日子我同她们说,嫁去云家,条件终归不如在杜府。若是不想跟去,就去找杜祥叔叔,安排其他差事还是离府,去留随意。”   结果,她身边就剩下了观星观月二人。   杜文英气得直锤腿:“你还能亏待她们不成?”   杜菀姝垂眸:“人求出路,有何不可?我没有选择,总归能给别人选择。”   见妹妹这幅模样,杜文英又急又心疼。可他只是个十八岁的少年,终归是做不了什么。杜菀姝也不想见兄长着急上火,主动转移话题:“不说这个,那两名书生怎么样了?”   禁军抓人一事,城里议论纷纷。   尤其是被抓的两个人,是杜文英听说过名字的,杜菀姝就拜托他多多留意打听。   观星支开林氏,为得就是此事。   然而杜文英却只是蹭了蹭鼻梁,一双与杜菀姝相似的杏眼转来转去:“你这妆真好看。”   “少敷衍我,”杜菀姝气得把手中帕子丢过去,“平日换个胭脂你都瞧不出来的,懂什么妆,究竟怎么了?”   “好歹今日是你婚事,我不想说。”   杜菀姝的心蓦然沉了下去。   她不认识房子行和李同顺,只是杜菀姝记性好,二哥说过就记住了。然而那天亲自看见一行官兵粗暴押送两名文弱书生,又思及此事或许与高丞相有关,不免心有戚戚,对素不相识的二人产生了几分同情之心。   “还能怎么样呢,”杜菀姝低声开口,“婚事都成这样了,不说我就能欢天喜地嫁过去不成?”   “……”   杜文英的眼眶倏地红了。   十几岁的少年郎,生怕在妹妹面前掉眼泪,便攥紧拳头硬生生将泪水憋了回去。   “李同顺认罪,十有八、九要被发配,”他出言,“房子行……我方才打听来的,一大清早在牢狱里畏罪自裁……上吊了。”   好个畏罪自裁。   杜菀姝如坠冰窟。   她不懂朝堂之事,却也听出了关键:既然一起被抓捕的同僚认罪之后会被发配,何故自裁?到边疆苦寒之地,总比死强。   如若父亲不是御史,而是寻常官员;如若杜菀姝本来的婚事是与惠王相关,而是其他人家,那杜家会好好的,还是同房子行一样,死得不明不白?   他何罪之有啊?   杜文英又说了几句话,听见林氏快回来了,不得不起身离开。   之后杜菀姝满脑子都回荡着前些日子下雨时的场景。   接亲的时辰很快就到了。   外头敲锣打鼓,不管杜府内的人是喜是悲,大好的日子,总是要揣起笑容,做出喜气洋洋的模样。   杜菀姝叫人架着,浑浑噩噩地坐进轿子里。周遭乱哄哄的,她都没看见云万里,只在轿子的喜帘落下之前,从缝隙中瞥见黑马上着红衣的挺拔身影。   堂堂御史之女,嫁给一名毁了容貌、出身低贱的城门吏,多少人惋惜,又多少人等着看笑话。杜菀姝本以为自己能坚强应对,可当这一天到来时,她才意识到到底是高估了自己。   喜乐在耳旁响,杜菀姝却觉得内心越发冰凉。   轿子晃啊晃啊,晃到了云万里的家门前,待到他亲自下马掀开帘子,杜菀姝才第一次见到他今日的形象。   “慢点。”   云万里常年在外,肤色深一些,可他五官深邃,生得好看,穿红也是好看的。就是新郎的头饰拢住他的头发,脸侧的伤疤清晰可见。   朝着轿子内伸出手,云万里的头往右偏了偏,避开了杜菀姝的视线。   坐在里面的小娘子颤颤巍巍伸出手。   当她走出来的时候,云万里愣了愣。   云万里一直觉得杜菀姝生得好看,清丽淡雅,像朵白荷,但一双杏眼又分外大胆,凸显出热烈生机。而他没想到,小家碧玉的三娘子,身着那又厚又重、色彩绚烂的锦缎,戴上沉甸甸亮闪闪的凤冠,再配上涂抹胭脂的脸蛋,竟也能明艳雍容,比过那盛大的牡丹。   只是,这么重,她受得了么?   杜菀姝身形窈窕瘦弱,这发冠在云万里看来几乎快要压断她脖子了。   她居然一路戴着这物什过来的,哪怕是训新兵都不会这么严苛。   “你,你得牵着我。”   杜菀姝见云万里不动,鼓起勇气开口:“一起跨过马鞍。”   还得跨马鞍?   云万里不免拧起眉头:这衣物裹得分外严实,她看起来都要喘不过气,还能迈得开步子?   这京城的习俗,究竟是来成婚的,还是来折磨女人的。   “能不跨吗?”他直截了当地问。云万里真不忍心看杜菀姝遭这罪。   杜菀姝身形巨震。   她……她知道他讨厌自己,但没想到讨厌到连最最基本的礼仪都不愿意走完。   周遭人都看着呢。   若是省去了,日后她在京中怎么活,又得给杜府丢多大的脸?   “不,不行。”杜菀姝强迫自己出言,声音都在抖:“别给旁人留话柄,说敷衍官家。”   提及官家,云万里更是烦躁地舒了口气。   “那好。”   就是一纸赐婚,整出这么多荒唐事。   他抓住杜菀姝的手腕,指引着她向前。礼官将马鞍从马背上解下来,放在门槛前。耐心等她迈开步子的时候,云万里到底是没忍住,抬起右手,替她扶了那恨不得要压垮杜菀姝的凤冠。   宣礼的人是宫里派来的,见云万里小动作,不由得喜笑颜开:“真是个好郎君,这就心疼起妻子啦!”   杜菀姝便是在这一众笑声中跨过马鞍。   管他心疼不心疼,至少不会留人讨论的余地。杜菀姝悲哀地想。   过了门,她就被送到了洞房里。   外面一片喧嚣吵闹,关上门,便与杜菀姝完全无关了。她盯着装饰好的室内,近日所有发生的事情一遍一遍在脑内回荡。   “杜三娘子可得和云万里好好过日子,别辜负官家期待。”宫中来的吕梁鞠着和气的笑容说。   “可要是你怕得连看都不看我,叫云某怎信你说得是真言?”云万里冷淡的眼神寒进杜菀姝的心底。   “那我就放心了,你们走就是。”雨中的陆昭哥哥,再漂亮的笑容也遮不住落寞。   “我何罪之有,竟引得禁军前来抓捕?”房子行被禁军押解着呐喊。   “习武之人到底粗鄙,洞房花烛夜许是要三娘子辛苦些。”老侍人担忧地语气犹在耳畔。   迟来的恐惧,随着白日房子行的下场,一同席上杜菀姝心头。   洞房之内空空荡荡,只有她一人,烧着的火烛不住摇曳,拉长了她的影子,投射在墙壁上影影绰绰。   母亲说若是太疼,就与他说,可母亲并不知道云万里讨厌她。平白无故被指了婚事,又卷入朝堂风波之中,他恨她还来不及,难道今夜不是个……泄愤的好机会?   杜菀姝怕得浑身僵硬。   她不知道该怎么办,拜堂之后,杜菀姝就不再是杜家的女儿,而是云万里的妻子。这里没有母亲与父兄。她更不知道自己能做些什么,可以抵挡眼见着的祸事发生。杜菀姝只能盯着床头那根红烛,看着它一点一点燃烧,直至尽头。   不知道过了多晚,红烛在蜡油中闪了闪,“噗”的灭了。   杜菀姝骤然回神。   “观星,”她仍然身着凤冠霞帔,一袭礼装沉甸甸的挂在身上,“几点了?”   “回三娘……夫人。”   门外守夜的观星,声音里带着几分压抑的情绪:“已快子时了。”   云万里在京中住所不过是简单的二进院,不知何时,洞房之外早就没了声息。   他没来。   杜菀姝终于明白她即将面对的是什么。   今日是二人大婚的日子。洞房花烛夜,云万里没来。 第9章   洞房花烛夜,新郎却没来。   试问天底下还有比这更荒谬之事么?   杜菀姝任由观月为她拆下沉重的礼冠和婚服,她怔怔盯着铜镜,仿佛一尊没有情绪的木偶。   “夫人,”观星从外头走了进来,“我去看了看,老爷睡在了隔壁屋里。要我去喊他过来么?”   杜菀姝眨了眨眼,缓缓回神:“不用了,睡下就由他去。”   观星面露难过之色:“夫人……”   杜菀姝摇了摇头。   “夫人,”观月压低声音,“到底是劳累一天,先歇下吧,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可杜菀姝睡不着。   她躺在床榻上,凝望着屋子里喜气洋洋的布置,满脑子都是那三个大字:他没来。   想到最后,向来好脾性的杜菀姝,甚至酝酿出几分嗔怒。   她知道云万里讨厌她,兴许是恨她。毕竟他平白无故就被卷入纷争之中,他云万里成为了杜守甫的女婿,若是高丞相发难,他就是想也不能摆脱干系。   因而杜菀姝做好了心理准备,他若是责怪她,如、如母亲和嫂嫂担心那般粗暴对待她,杜菀姝再害怕也决定去接受,去好好交流。   但杜菀姝没想到,他的——他们的婚礼,人生中最大的事情,云万里压根就没打算来。   杜菀姝承认自己隐隐舒了口气。她不喜欢云万里,二人不过几面之缘,陌生人之间谈何喜欢?往日听说前朝盲婚哑嫁的习俗,杜菀姝都觉得既无道理又分外可笑,可如今她与云万里也没比那好多少。   白日母亲的话尚且萦绕在杜菀姝耳畔,让她心生畏惧,也许不圆房是一件好事。   然而杜菀姝脾性再好,也有自尊心。   就算是买回家一幅画作或一只猫儿,尚且都要郑重装裱、喂点饭食。而现在云万里娶回家一名妻子,却连看也不看一眼!即使她杜菀姝是个借住的旅人,进了家门之后,难道他不该进来问候一番吗?   这是她日后要在同个屋檐下过一辈子的人啊。   哪怕是云万里走进门来直言,说他瞧不上她,不打算和她睡同一张床上,杜菀姝都不会这么生气。   展示憎恶,至少证明他对她有情绪。而现在云万里连最基本的体面都不留给她。   仔细想来,杜菀姝不免寒心。   人一旦钻了牛角尖,便很难摆脱出来。杜菀姝累得浑身散了架般,可头脑因为思考越发清醒,她真是越想越气——活了十五年,杜菀姝始终是父兄母嫂宠爱的掌心宝,身边朋友、陆昭哥哥对她也向来爱护体贴。   杜菀姝知道自己很幸运,她尽可能尝试着理解云万里,和他沟通,怕伤及他的心处处为他考量,但他又是怎样对待她的呢?   至、至少,他该尊重她的!   不行,她必须问清楚。   打定主意后没多久,窗子外的天就泛起蒙蒙亮。杜菀姝左右睡不着,干脆又将观星观月唤了过来。   “夫人,这就起了?”   观月担心道:“还早着呢,多歇一会吧。”   杜菀姝:“不用。”   她哪里睡得着?   “替我听着点,他若是起了,就告诉我。”杜菀姝平静出言。   时下还不过五更,观月将将替杜菀姝梳好发髻、换好衣衫,就听到外头的院子里传来响动。   云万里的住处不过是个二进院,他歇在对面,不用观星通风报信,杜菀姝在屋子里就听到了脚步声。她也不犹豫,起身之后扶了扶发髻,拎着裙摆就走到门前。   婚房“吱呀”一声,在寂静的院落里听得格外分明。   触及杜菀姝的身影时,院落中的云万里略感惊讶。   天还没亮,她就醒了?   走出来的杜菀姝换上了妇人发髻。云鬓高耸、乌发油亮,珍珠首饰简单点缀期间,配上竹绿衣裙,俨然已是新妇装扮。   这叫云万里怔了怔。   他从未想过自家院子里会走出这么一名纤细娟丽,如画般素雅窈窕的姑娘。院落简单质朴,反倒映衬她更加出尘,一时间云万里觉得自己着布衣的武人装扮,竟在自家院子里显得格格不入。   哪怕杜菀姝是他亲自迎进门的,云万里也略觉自己多余。   云万里同女人说话的时机都很少,更遑论这般仿佛大点声就能惊走,仿佛天上人一样的娘子?不知道说什么便不说,云万里不想失言,只是简单点了点头,欲图转身离开。   然而杜菀姝却不打算这么放过他。   “夫君。”   柔柔一声呼唤,让云万里受到攻击般钉在了原地。   他难以置信又转过头来:她喊自己什么?!   杜菀姝踏着轻盈步伐走向前,停在云万里三步开外。她倒是敢抬头直视他了,杜菀姝的神态依旧端庄大方,怕是最严苛的礼仪先生都挑不出错来,可她那双总是如鹿般好奇清澈的眼眸中却酝酿着汹汹怒涛。   “敢问三娘究竟做了何事,”她开口,“招惹夫君如此厌弃?”   她在生气。   云万里回神,微微蹙眉:“没这回事,何出此言?”   杜菀姝:“除却做了无可挽回的错事,三娘实在是想不出缘由,能叫夫君嫌弃到连洞房都不愿踏进一步。”   笼子里娇养的小鸟,竟也有几分脾气。只是云万里没想到,她气的是他在新婚之夜没同她喝那杯合卺酒。   “你愿与我圆房?”云万里问。   “……这……”   杜菀姝的脸立刻就红了,原本汹汹气势顿时散了大半:“这,这也不是我愿意不愿意的问题,我,我是你的,你的妻子……合该……合该圆房的。”   方才那句“夫君”,就像是树上的虫掉了下来,钻进了云万里的心底,抓得他心房莫名发痒。而杜菀姝这么一说,细碎的悸动顷刻烟消云散。   那就是不愿了。   上次二人见面,是在书坊附近,云万里送她回了杜府。更换衣物时,他听到了杜守甫与杜菀姝在院落中的交谈。   父女之间的声音不大,但云万里一介习武之人,耳目到底是比寻常人聪明许多,他听得清清楚楚。   “我的三娘,在父亲心里他属实配不上你。”杜守甫亲口说。   御史大人赤子之心,对待云万里也是无可指摘。他请长子杜文钧亲自上门拜访,又在听闻云万里的过往后气得当场摔杯子。云万里甚至觉得,杜大人很赏识他,他亲口感叹云万里若不是遭了小人,必定是个了不起的大人物。   但云万里心里门清:这不意味着杜守甫愿意云万里做他的女婿。   当父亲的,总希望自己的孩子能过得好。杜家三娘子本应去当那惠王妃,在杜大人眼里,云万里是注定配不上杜菀姝的。   他出身低贱,官位不过七品,右脸还留下了无比丑陋的疤痕,他拿什么去配得上杜菀姝?   只是云万里亲耳听到杜守甫这般说,仍然不免心烦。   “不用担心,我不再难过了……”杜菀姝如小鸟歌唱一样的声音在院子之外响起,而后云万里故意往屋内避了避,选择不去听屋外的话语。   杜菀姝想说什么,云万里清楚得很,无非就是说什么再不愿再不甘也得嫁之类的话。   既是心烦,就不听了。他知道自己该知道的就好。   杜大人将朝堂上前因后果,势力纷争,悉数不避嫌地讲述给云万里听。寥寥数言足以他勾勒出一个大概:今朝当下,看似歌舞升平,实则暗流汹涌。   地方上,洪涝、叛乱、科举舞弊,以及西戎来犯,已是步步危机;而大内殿上,一国之相却忙着排除异己、树置所亲,能称得上一句祸乱朝堂。这也就罢了,后宫还有一个程太妃,她背后则是野心勃勃势力根深交错的程国公在寻找机会。   若惠王能成事,杜菀姝还能做回她心心念念的惠王妃,嫁给他不过是权宜之计,云万里又怎可能染指惠王的女人。   何况杜菀姝确实不愿意。   云万里倒是没想到,他好心不露面,反而引来了杜菀姝兴师问罪。   “不愿就是不愿。”云万里已经冷静了下来,他淡淡直言:“我不厌弃你,只是云某再卑贱,也没沦落到强迫女流之辈的地步。”   “你——”   你才不卑贱,你若这般轻贱自己,又把嫁给你的我置于何地?   杜菀姝的话到了嘴边,骤然反醒过来:云万里是觉得自己不愿意才不来的。   不是因为厌弃,不是因为迁怒。仅仅是因为云万里知道杜菀姝不喜欢他。   若是他来了呢?杜菀姝稍稍一想不免心生紧张惧怕,她捏了捏衣袖,只觉得心中不是滋味。他不来,其实杜菀姝该感谢他,只是她又莫名感到不甘,好似被云万里看轻了。   哪有新婚夜,瞧不瞧上妻子一眼的新郎官?除非他一点也看不上她。   她杜菀姝有这么不堪吗。   “你该同我讲清楚的,”最终杜菀姝嗫嚅道,“到底要同住一个屋檐,说几句话的功夫都没有么?”   也是。   云万里细想,杜菀姝说得合理。他总不能把活生生一个人当作摆设。   “晓得了,”云万里说,“今后你就住在东厢房,有什么事叫你丫鬟喊我。”   “……好。”   杜菀姝只觉得面上烧得慌,匆忙应下。   云万里思忖一番:“一会让管事去找你,要置办采买的物件,你同他讲。”   言谈之间,天已大亮。   “若无旁的事,我先走了,”云万里又道,“你好生歇息。”   “等等。”   杜菀姝想了想,再次出言:“有件事你得答应我。”   云万里:“什么?”   她再次握紧衣袖,深吸口气:“未……行房一事,不要同我家人说。”   若是让母亲知晓,不免又会旁生事端。杜菀姝不想再让长辈担忧了。   这话出言,杜菀姝面上不住发烫。   云万里垂眸看她,沉默片刻,而后开口:“好。” 第10章   天亮之后,管事来了。   进来的是个跛子,三十多岁,身形瘦削利落。他一见杜菀姝,努力鞠出和气笑容。   “见过夫人,我叫李义,是家中管事,”李义抱拳道,“老爷说了,先前家中只有他一任,日子过得简单也无妨。但如今有了夫人却是不一样的,若夫人有采买需要,叫我全听夫人的。”   话说得妥帖,却不像从云万里口中能说出来的。   管家倒是会来事,且听他口音,并不是京城人。   杜菀姝双目往李义掌心的刀疤一过。   “刘管事可是与夫君一道,从肃州来的?”她温声道。   “夫人好眼力。”李义笑道。   跟着云万里千里迢迢来京,决计不是一名管事这么简单。   能得飞云大将军信任,势必是位能人,到了京城之后,却只是做一名小院子的管事。   杜菀姝莫名觉得不舒坦。   “我来带夫人认认房间,”李义倒是满脸喜气,“咱家地方不大,耗不了多少时间。”   云万里的宅邸确实不大。   京中官员,哪怕再基层,亦出自大家大族,或受师门大儒庇佑。像云万里这般毫无根基的外来户,实属罕见。   他买下了个二进院,院落质朴,没什么装饰,却非常干净。   到了伙房,一名四十来岁的中年妇人走了出来。   “夫人,这是王婶,”李义介绍道,“揉纹清水文追更价君羊衣无贰尔七五贰八一家中仆人就只有我和王婶二人,若夫人欲出行,我也可以负责驾车。”   “雇一名车夫吧。”   杜菀姝说:“平日我这边有观星观月就好。眼下家中只有我与夫君,也用不了这么多人。”   她想了想,又道:“若钱财不够,可同我说。”   杜菀姝早就打算好了。   云万里不过七品官员,在京城又无依无靠,今后的日子可不能像在娘家那般过。   她为云妇,自然得随着夫君过的质朴些,也得替他打点好一切。   但该花的钱还得花,怎么说也不能叫肃州来的将士为自己驾驭马车,杜菀姝都怕自己折寿。   大不了用她嫁妆就是。   李义却是顿了顿:“这……”   杜菀姝:“可有为难处?”   李义摇了摇头,又是笑。   “老爷回来后,我提醒老爷为夫人解释就是。”他说。   杜菀姝闻言,往伙房对面空空荡荡的马厩一瞥。   “大清早的,”观星见状插嘴,“老爷又有九日婚假,这能做什么去呀。”   杜菀姝警告道:“观星。”   观星连忙低头:“妾多嘴了。”   多嘴是多嘴,却也是故意的。   还不是看李义态度和蔼亲切,与云万里那冷言冷面的脾性迥然不同,观星才大胆出言。   面上是冒失,实则是替杜菀姝打探。   “夫人毋须担忧。”   果然,李义见状,赶忙解释:“在肃州时,清晨鸡鸣之前军中就要演练,日日如此。老爷也是养成习惯了,在京城也愿在天亮之前活动活动筋骨。”   说着,他飞快瞥了一眼杜菀姝脸色。   见她没露嫌恶,才继续说下去:“今儿个可能是……怕在家中舞刀弄枪惊扰到了夫人,去外面练了吧。”   只是如此?   杜菀姝闻言不免愣了愣。   她、她还以为,是云万里嫌弃她在家中碍眼,是一分都不愿多呆呢。   他本就是武人,杜菀姝嫁过来之前就清楚,还、还能怎么惊扰到她?   杜菀姝不免嘀咕,却又暗自松了口气。   至少,他还没讨厌她到这般田地。   “夫君一般会演练多久?”杜菀姝又问。   “约莫一个时辰。”   一个时辰回来,天就亮了,刚好是早食的时候。   “那就劳烦刘管事提前备好洗沐用的热水。”杜菀姝吩咐完,又转头看向王婶,“平日夫君爱吃些什么?”   既是在伙房,王婶肯定是负责做饭的。   但杜菀姝这么一问,她却露出为难神色来:“回夫人,平日老爷不过问吃食,都是说当日市集什么便宜,就叫我买什么。”   这……   想来在军中,也没什么吃食可挑。   什么便宜就采买什么是不行的,他为武人,要的就是一把子力气,怎能含混?   杜菀姝回想起自己读过的杂记。   “熬些鸡汤,做臊面吧,”她说,“再切些牛肉去。我记得杂记里写,肃州当地早食,是要吃面的。”   李义赶忙点头:“夫人说得没错。”   王婶应下,赶忙擦了擦手,往市集去买肉。   这么交谈了几句,杜菀姝也打起了精神。   云万里再如何嫌恶她,日子也是要照过的。   她得把精气神养好一些才行,三日之后回门,可不能叫父母兄长担忧。   …………   ……   一个时辰后。   云万里自郊外归来,天已大亮。   初夏的清晨还略带几分凉意,但练了一早的武,他还是热的满头大汗。   回去之后,云万里照例先是洗沐更衣,而后来到正厅。   他大步跨过门槛,双目触及到那抹竹绿襦裙,身形巨顿。   ……练武时潜心贯注,云万里早就把烦恼和心事抛到脑后去。他又向来独居,以至于直接把杜菀姝给忘了。   直至云万里又瞧见那玲珑纤细的身影,端坐在桌后,静等他归来。   杜菀姝柔声开口:“夫君,坐吧。”   婉转声线犹如莺啼,可落在地上,却像是杜菀姝狠狠甩了云万里一巴掌。   “可是饿了?”杜菀姝说,“三娘不知夫君喜好,只能斗胆,按照夫君家乡的习俗备饭,还望夫君不要怪罪。”   “……”   “夫君?”   别喊他夫君。   云万里的话几欲出口。   杜大人把女儿嫁给他,不过是权宜之计。   早晚是要和离的,她会是惠王的妻子,何苦一口一个夫君,还要如此讨好他、伺候他?   精养娇惯小娘子,不该过这般清苦的日子。   但……   瞧着杜菀姝那清亮的眼,云万里就觉得喉咙里像是哽住了一块大石头。   久违的热饭,清秀的眉眼,就这么摆在云万里的面前。   像一幅画,明明近在咫尺,云万里却又觉得隔着层画布般遥不可及。   这样漂亮的画,是不该出现在他家中的。   云万里实在是说不出口。   到了,他喉咙滚动,也只憋出了一句:“嗯。”   到案前坐下,云万里才发现桌上摆着的竟是一碗臊面。   鸡汤熬的清亮,面条切的又长又薄,被厚厚的肉片压在汤里,犹如白净的丝带。云万里拿起筷子,稍稍一嗅,还嗅到了香料与姜的味道。   云万里抬头,却发现杜菀姝没动,她只是用那双清明杏眼紧紧盯着他,双目灼灼,恨不得要比那天边的星星还亮。   这是等他尝尝看呢。   他端起碗,喝了口汤,鸡汤顺着就暖进胃里。   在肃州随处可见的早食,云万里却已多年没吃过了。   熟悉的香味随胃部充盈到心底,让他不自觉绷紧的面孔逐渐放松。   “很好。”他说。   杜菀姝骤然绽开笑颜。   “夫君喜欢就好,”她说,“我怕王婶做的味道不对呢。”   说完,她才拿起筷子。   只是一句好,就换她喜笑颜开,好似碰见了什么天大的喜事般。   云万里见她如此,只觉得右脸伤疤的位置莫名开始作痛。   他本能地低了低头,想将那烧伤的地方从杜菀姝视线中错开。   可青天白日的,又能躲到哪去呢。   “没有。”   云万里心里堵得慌,好似有只瞧不见的手死死攥住心脏,叫他一时间喘不过气来。   话哽在嘴边,他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低头:“吃吧。”   一顿早食,吃的安静无声。   直到云万里将臊面吃完了,他放下筷子,早早就饱了的杜菀姝才细声细气打破沉默。   “夫君回来时,我向刘管事问了些情况,”她开口,“莞姝打算雇名车夫,这是走家中的帐还是……?”   云万里绷紧神情。   杜菀姝赶忙道:“若是勉强,莞姝自己添置就是。”   “不用。”   云万里缓缓吐出一口浊气。   若不是杜菀姝出言,他都把这事忘了。   不怪云万里不在乎,只是过往他孑然一身,又无父无母,从未有人告诉过他,夫妻的日子是该怎么过的。   李义提点过几句,云万里却觉得京城的娘子不比边关,杜菀姝那般精致的人,肯定与肃州的婆娘全然不同。   直到云万里坐在这热腾腾的餐桌前,直到杜菀姝小心翼翼地发问。   再怎么权宜之计,她也是住到了他的院子里。   如今他这只蚂蚱,已经绑到了杜家的船上,说是早晚会和离,那也不是一时半会的事情。   云万里思忖到这,干脆利落地起身。   他迈开大步就往外走,惊了杜菀姝一下。   什么意思?   这么一句话,是将他惹恼了么?杜菀姝迟疑着,被晾在原地走也不是、留也不是。   好在,她也没担忧多久。   云万里回西厢房,拿了什么东西,又回到了主屋:“你跟我来。”   杜菀姝这才惶惶起身跟上。   “这是账目,就交给你了,”云万里将家中账本交给杜菀姝,“雇佣车夫的事,交给李义就行,不用你操心。这是库房的钥匙。”   他走在前头,引着杜菀姝往后屋走。   二人来到库房前,只见紧闭的房门挂着一个破旧门锁,而云万里手中的钥匙却是繁复精巧,显然不配套。   云万里直接一伸手,库房门就开了,原来那门锁只是挂着。   房内空空荡荡,放置着一些旧木家具,没什么值钱的物事。   云万里走到库房一角,推开沉重的柜子,往地上一踩,就听到木头空荡荡的回响。   他俯身,直接掀开了那快木板,拖出一个沉甸甸的木箱。   “今后钥匙就交给你了。”   云万里打开木箱上漂亮的金锁,咔嚓一声,掀开了箱板。   杜菀姝呼吸一窒。   数不清的纯金首饰、夜明宝珠,就这么被乱七八糟地丢在箱子里,她险些叫这金光闪闪给晃花了眼。   首饰珠宝皆非京中流行的款式,全是西戎的风格。   “有些是战利品,有些是从草原墓中挖来的,”云万里冷淡道,“多数都留在肃州充军饷了,来京城时只带了一小部分,应该是够用。”   云万里说着,神情变得郑重。   他侧头,刻意将火碱烧去的半边脸藏了起来,可压低的眉眼仍显威严。   “你平时花用,不用拘着,”他说,“云某养得起。” 第11章   “你平时花用,不用拘着,”云万里说,“云某养得起。”   杜菀姝猛然回神。   她一张白净面庞瞬间涨得通红。杜菀姝仓皇低头,只觉得臊得面上都挂不住。   是啊,云万里在肃州时,虽名头是虚的,但兵权却是实打实的。   在肃州掌兵、抵御外敌的将军,怎么可能没钱?   刚才,刚才她还说什么,可以自己添置,还惦记着用她的嫁妆!   这般言辞,已是轻慢,云万里不仅不生气,反而还把账本和库房钥匙交给她。   杜菀姝羞愧到觉得手中的账本烫手。   而云万里却好似并未察觉。   他往杜菀姝只插()着简单银簪的发髻一撇:“拿点喜欢的首饰。”   杜菀姝想也不想,疯狂摇头。   嫌弃么?   云万里顿了顿,看向箱子里琳琅满目的珠宝。   也是,这要么是战利品,要么是从草原的墓中挖出来的。   可西戎十二部屡屡来犯,几十年来,多少平民因此家破人亡、妻离子散。   养兵要钱,掘了他们的祖坟去保护更多的百姓,云万里不觉得有什么。   但对京城人来说,就不是一回事了。   “也罢,”云万里又开口,“死人的东西,脏。”   杜菀姝闻言一怔,猛然抬头。   云万里撇过脸,被火碱烧伤的右侧隐匿在库房的阴影之中,看不分明。只是杜菀姝将他语气里的淡淡讥讽听得分明。   她可不知云万里是在自嘲,只当他是误以为自己嫌弃。   “不,不是,”杜菀姝急忙解释,“这些……这些都太值钱了,戴出去,不好。”   全京城都知道,杜守甫的女儿嫁给了一名七品正使,要是杜菀姝戴着这拇指宽的夜明珠出门,不叫人嘀咕才怪呢。   “三娘谢过夫君了。”   杜菀姝还觉得脸热,只得低头,匆忙想别的带过话题:“既是夫君坦诚,三娘也就直说了。这是自己家,夫君早日练武,毋须到城外去。我平日睡得沉,不会打扰到三娘的。”   他是怕惊扰杜菀姝休息么?   是觉得杜家书香门第,定是觉得舞刀弄枪粗鲁不堪。   云万里不想惊吓到杜菀姝,也不想给自己找麻烦。   潜意识里,他不愿承认的地方,更是不想看到杜菀姝那张皎月般的面庞,再因自己露出苍白恐惧的模样。   但既然她都这么说了,也是给云万里了一个台阶。   再出言拒绝,不合适。   云万里喉结滚了一滚:“……好。”   杜菀姝浅浅松了口气。   “我,我先去找刘管事,”她低着头,“吩咐他雇车夫的事。”   说着就先行一步,离开了库房。   云万里跟在了后头,听杜菀姝喊来了李义,叮嘱了几句,又拿了银两给他。   只是李义刚跨出门没多久,又一脸见鬼的回来了。   飞云大将军曾经的副官,难得摆出这般微妙神情。他原路折返,迎上云万里冷锐的目光,不用主人多说,就自行解释:“老爷,刘家的车马在院子后头。”   刘家?   还没等云万里出言,杜菀姝抢先一步:“可是刘朝尔?”   看后院的车马,似是女儿家的。京城只有一个刘武威的刘家,而他有个大宝贝闺女谁人不知。   “应当是。”于是李义回道。   “快,劳烦刘管事请她进来,”杜菀姝赶忙说,“要她走正门。”   “啊?”   这话说的李义完全摸不到头脑,怎还要叮嘱一句走正门。   杜菀姝有些急了:“我与刘家娘子是旧识,管事你再不去请,她一会就要从后墙翻进来了!”   李义:“……”   领了夫人命令,李义赶忙出门去迎。   待到他跨出门槛,云万里才开口:“你与刘武威的女儿认识。”   “是。”   武将家的女儿,和杜守甫家的女儿,怎也不像是能相处到一起的。   杜菀姝简略将她与刘朝尔幼时的事一说:“朝尔与我有救命之恩,也是因缘结识。她虽然生性烂漫又不拘小节,但心肠不坏。”   云万里闻言蹙眉。   这是……不高兴么?   杜菀姝有些摸不透云万里的想法。   先前刘朝尔翻墙进杜府,说起云万里,那叫一个眉飞色舞、直拍大腿,言谈之间尽是崇拜之情。   刘朝尔又没见过云万里,这般好印象,自然是从其父刘武威那里听来的。   只是看云万里对刘朝尔的态度……   杜菀姝不免心生忐忑:“夫君可是与朝尔有……有过节?”   云万里阖了阖眼。   “我与她并不相识。”他说,“刘武威在肃州时,有铁血将军之称。他治军严苛,说一不二,别说是西戎部落,连肃州百姓都惧他威名。   “这般人物,到了京城后,却是出了名的惧内宠女,你当是为什么?”   杜菀姝愣住了。   云万里又道:“官家忌惮刘武威,才将他从肃州召了回来。偏生你和他的女儿关系好。”   京城人提及刘武威刘将军,多数印象是荒唐又亲切。   能打赢西戎十二部的大将军,偏生在府中被老婆赶的鸡飞狗跳。生了个宝贝女儿,又恨不得宠上天去,刘朝尔生性彪悍、无法无天,名声比她爹击退西戎十万骑兵还要响。   过往杜菀姝只觉得,再威风凛凛的武官,也怕老婆,这是叔父与叔母夫妻恩爱的证明。   怎,怎到了云万里嘴里,又好似不是这个意思了呢。   偏生杜菀姝莫名觉得他说得有理,好似抓住了什么,却又捋不清其中关键。   出神之时,李义已将刘朝尔带了进来。   瞧见杜菀姝,刘朝尔一双黄绿色的眼骤然亮起:“三娘,我来看你——”   话说到后头,她才注意到杜菀姝身旁,还站着人高马大的云万里。   猫儿般剔透的黄眼瞬间黯了下去,刘朝尔秀眉一拧,亦如猫儿般警惕了起来。   “云正使。”   她双手抱拳,敷衍地行了个武人礼:“我来看三娘。”   其中态度差别,聋子都能听得出来。   好在云万里无意与小姑娘计较,他往刘朝尔的方向一扫:“我去库房收拾收拾。”   意思就是要留下她们单独交谈。   云万里转头就走,刘朝尔这才乐颠颠走到杜菀姝面前。   她对杜菀姝嘀咕道:“装什么呀,鼻子不是鼻子脸不是脸的。”   李义:“……”   管事在旁轻咳几声。   真是有什么情绪,到刘朝尔面前也只剩下好笑了。   杜菀姝忍俊不禁:“刘管事,去雇车夫吧,我来招待朝尔就好。”   “车夫?”   刘朝尔想也不想:“还用雇吗,我送你呀!再送你几匹好马,外面雇的,还能有我家的人好使么?就当你成婚随礼了!”   哪有这么随礼的!   杜菀姝哭笑不得,可好笑之余,她在心底又不免多想了一圈。   云万里说,官家忌惮刘武威。   那是上一代的事了,而现在的官家,不止忌惮刘将军,还不喜欢阿父。   杜菀姝思绪朦胧,却敏锐地意识到,刘朝尔这份礼,她不能收。   “你少拿刘将军的东西做自己的人情,”于是杜菀姝故作嫌弃,“要想送我东西,就把你那马鞭送我。”   “这可不行!”   刘朝尔大惊失色:“你,你怎能夺人所爱!”   就知道她不给,杜菀姝故意打岔的。   “谁稀罕呢,”她撇了撇嘴,“我又不常骑马。跟我回屋坐坐。”   “我……我看看你就走。”   刘朝尔却摆了摆手,不好意思道:“本就是偷溜出来的,我爹不让我过来,说哪有别人成婚第二天上门的。但,但我放不下,想悄悄从房顶看一眼。”   说着,她上下打量杜菀姝一番。   “看你没哭鼻子,”刘朝尔压低声音,“我就放心了。”   杜菀姝只觉得心底一热。   不管外面怎么说刘朝尔,可她对杜菀姝是掏心掏肺的好。   但杜菀姝也知道,刘朝尔不会无缘无故地来。   担忧是真,可这小倔驴也不是没耐性。   掌握一手驯马功夫的姑娘,听说现下上门不合适,怎会耐不住脾气?   “你是不是,”杜菀姝也不和刘朝尔遮掩客气,“听到了什么才来的?”   “没有啊。”   刘朝尔一双眼睛躲躲闪闪:“我就不能担心你吗?”   杜菀姝垂眸:“不说就算了。”   她低下头干脆装哭,这招屡试屡灵。   刘朝尔:“真没有!这不是刚好——哎哎哎,我说,你可千万别哭!”   刘家的混世魔头,天不怕地不怕,就怕杜菀姝红眼眶。见她低头不语,分明是一副垂泪模样,刘朝尔顿时慌了神。   “我说,我说还不行吗。”   她一张脸恨不得纠结到一处去,好似后悔自己大大咧咧跑过来了。   “你可千万别伤心呀,”刘朝尔牵着杜菀姝的手嘀咕,“我也是听旁人风言风语,不当真的。只是她们都在说,程太妃打算把程喜儿指给惠王。我,我想到你,怕……怕云万里他欺负你,才偷偷过来看看。”   杜菀姝蓦然僵硬在原地。 第12章   三日之后,清晨。   “夫人。”   观星开口,杜菀姝闻声抬眼:“嗯?”   “今日回门呢,”观星笑道,“得叫观月为夫人好好梳头才行。”   是啊,今日回门呢。   杜菀姝看向铜镜中的自己,也跟着扬起一抹浅浅笑意。   她当然知道观星是什么意思。   “是担心我为陆昭哥哥的事难过么?”杜菀姝说。   “不敢。”观星赶忙低头,“只是听夫人夜里翻身勤,怕夫人没休息好。”   其实她休息的挺好,就是半夜口渴,渴醒了罢了。   三日前,刘朝尔前来拜访,说了宫中的程太妃,准备将程喜儿许配给陆昭哥哥。   杜菀姝本以为自己听到这个消息会悲痛欲绝的。   结果……   镜中的自己已梳作妇人发髻,而即将带着她回杜府的却不是陆昭哥哥。杜菀姝确实很伤心,但没有欲绝。   也许是因为,成婚之前云万里就与她提及过此事。   不过简单一言,就击碎了杜菀姝过往十五年的幻梦。   陆昭总要娶一位姓程的女儿。   程国公是程太妃的倚仗,更是陆昭哥哥的倚仗。陆昭哥哥是惠王,惠王不可能只有一名妃子。 竒 書 網 ω ω w . q i δ h μ 9 ㈨ . c ó M   也不可能与杜菀姝像父母那般,一生一世,一对儿筷子。   不能嫁给心上人,杜菀姝还是很难过。   就像是吞了酸涩的果子,也像是纸锋划过手指。细碎苦楚与疼痛,她说不出口、也不能表达,憋在心里涨涨的。   这一涨就是三天。   可在难过之余,杜菀姝惊觉自己还有点……庆幸。   她不敢细想,倘若真的嫁给陆昭哥哥后,又要与程喜儿共处一个屋檐下……会是怎样的场面。   想到此处,杜菀姝竟发现难过之情都淡了几分。   而且——   “他不会娶的。”杜菀姝轻声道。   观月只当她是安慰自己,并未接话。   但杜菀姝自己心底知道,陆昭哥哥不能娶程喜儿。   至少,现在不能娶。   她虽天真,却也不傻。高丞相再怎么撺掇官家,那下旨赐婚的,不还是官家自己。   先前不知道,自己的婚事被搅黄了,杜菀姝也懂得什么叫举一反三。   官家不喜欢阿父,因而不想要阿父的女儿嫁给陆昭哥哥。难道官家就会喜欢程喜儿么?程家家大业大,远不是杜家能比的。   思忖其间,观月已为杜菀姝梳好了发髻。   “走吧。”杜菀姝起身,转身对观月道,“你先帮观月收拾收拾。”   说着,她转身走到门前。   杜菀姝拉开房门,门页发出“吱呀”声响,回荡在空空旷旷的院落里。   门扉不过开了一道缝,杜菀姝就听外面一道锐器破空的声音。   她抬头,便看到云万里正在院子里练武。   男人手持五尺戟刀,劈、挂、截、砍,明明是招招杀机的生猛路数,可锐利长兵在他手中犹如长袖舞带,竟轻盈得好似舞步。   太阳还未彻底升起,他却好似练了许久。云万里未穿上衣,汗水顺着微黑的皮肤一路下落,自后颈没入脊沟。他动作发力,肩背、双臂的肌肉随之紧绷拉伸扭转。   杜菀姝只觉得脑子轰鸣炸开。   她“嘭”一声猛关房门,吓得屋里观星观月一个激灵。   “夫人,怎的了?”观月问。   “没,没什么!”   站在房门前的杜菀姝,脸红的快都快赶上烙铁了。   是杜菀姝要云万里在家中练武的,他答应了。三日来,院子里日日有操练声。杜菀姝不觉得吵,也习惯了。   可习武就就习武,怎,怎么还不穿上衣的!   她,她还是第一次见到,见到男人的身体长什么模样!   平日云万里穿着衣裳,杜菀姝只觉得他生得高且瘦削,却没想到……   他肩那么宽,腰是那么细,着武服时什么也看不见,见了他没穿衣服,杜菀姝才知道那身子上的肌肉竟,竟是一块一块的!   杜菀姝脸颊烫的冒烟,她深吸好几次口气,才冷静下来。   见了就……见了!又怎么了!   他们已成婚三日,这该洞房就,就见的。   而且……   杜菀姝鼓起勇气,又偷偷扯了扯门把手,偷偷把合拢的门扉撕开一道小小的缝隙。   她是又羞又好奇,没见过男人的身体,就想多看两眼,更想知道,云万里在肃州时,是否是用这把戟刀深入草原,又是否是以这般英姿与北狄厮杀?   可惜的是,还没等杜菀姝再多看两眼,云万里就收起了戟刀。   大抵是到了时候,他抬手擦了擦额头的汗,骨节分明的大手拎着戟刀,转身回西厢房去了。   杜菀姝长舒口气,却又觉得有点遗憾。   她轻轻拍拍红透的脸颊,作无事人状,拎着裙摆往前院去了。   按照习俗,新妇嫁人三日之后,当由夫君陪着回门。   这也是一件大事,自然要好生准备。   昨日李义出门,忙碌一天,才备好了回门礼。杜菀姝最后清点了一遍礼盒中的物件,确认每一项都是双数后,又把两瓶贵重的酒酿拿了出去。   家中库房确实藏着珠宝,可明面上,云万里还只是名七品正使呢。   杜菀姝莫名觉得,哪怕是爹娘,这事也不能说。   “东西都拿上车吧。”   清点完了,杜菀姝叮嘱李义:“劳烦刘管事。”   她这边等李义搬东西,那边云万里也洗沐完毕,走了过来。   杜菀姝都不敢看他,只听身后不止有脚步声,还有多出来的马蹄声。她慌乱一瞥,瞥见云万里竟是把自己那匹纯黑战马牵了出来。   这下,她倒是顾不得羞赧了。   “夫君可是要骑马去?”杜菀姝问。   云万里身形顿住,他看过来:“有何不可?”   杜菀姝不由得攥紧衣角:“……要,要让旁人看见,定会无端生些闲碎言语。”   她又恐云万里嫌恶自己事多,匆忙补充:“归宁事大,怕是官家也,也盯着呢。”   哪有回门之时,夫妇不同乘一辆马车的?   往小里说是关系不好,往大里说……这可是官家赐婚呢。   云万里不禁蹙眉。   杜菀姝见他眉心拧得都要打结了,只当他是不愿与自己同乘,便低下头。   “若是夫君不愿,”她嗫嚅道,“不如三娘也骑马同行吧。”   “罢了。”   云万里却摇头:“我与你一起。”   只是,当二人上车时,杜菀姝却率先后悔了。   新雇来的车夫催促马匹前行,车子稳稳当当出门,可车厢内就这么大的地方,云万里又人高马大,与杜菀姝坐在一起难免显得局促。   他已经尽力蜷缩了,可膝盖仍是时不时与杜菀姝的裙摆接触。   封闭的室内摇摇晃晃,不知不觉间,杜菀姝只觉得脸颊又变得滚烫。   红晕直接染到了耳根,她连头也不敢抬。   这马车里,尽数是云万里的气味。   他早上刚练过武,却半分汗臭也没有。杜菀姝嗅到的只有干净的布料气息,与皂荚的香味。   这本也没什么,可一闻到皂荚味,杜菀姝就不免想到之前雨天包裹住自己的蓑衣,和、和刚刚云万里赤()裸上身的模样。   他的膝盖碰过来,却好似烫了杜菀姝一下,惊的她一个激灵,恨不得要原地缩成一团。   像是只受惊了的笼中鸟。   云万里搁置在腿上的手蓦然蜷了起来。   “既不愿与我共处一室,”他冷淡道,“何必出言要求?”   “什——”   杜菀姝怔了怔,总算是抬起了头。   一触及到她惊讶的杏眼,云万里的头颅就往右偏去,只留完整的左半边给她。   可杜菀姝依然看清了他眼底的烦躁与嫌恶。   “我,我不是不愿!”   杜菀姝赶忙开口,可话到嘴边,又不敢继续了。   总不能,总不能说是一闻到他衣服上干净的味道,她、她就想到他不穿衣服的模样吧。   再给杜菀姝三层脸皮,这话她也说不出口。   可她也不想云万里误会,因而只好硬着头皮委婉道:“三娘之前……从未和除却阿父兄长之外的男子共乘马车,有、有些拘束,还望夫君别责怪。”   说完,她又偷瞥了一眼云万里的神情,一双杏眼闪出几分委屈。   “我会努力适应,”杜菀姝轻声说,“也请夫君别再说这种话了。”   “……”   云万里绷紧面孔。   他到底是没忍住,豁然起身。   人高马大的武人直接掀开帘子,果断地从车厢内钻了出去。   只留杜菀姝一人在原地,她盯着骤然空出来的位置呆愣半晌:难道自己又说错了什么招惹夫君不快了?   可,可是……   杜菀姝莫名觉得,云万里离开时,好像没有生气呢。   …………   ……   而云万里掀开车帘,直接就坐在了马车的前沿。   驾车的车夫吓了一跳,赶忙回头:“老爷,怎出来了?”   云万里深吸口气。   马车走得不快,但风一吹,萦绕在他鼻翼肺腔的胭脂气也迅速消散。   瑟缩在一旁的杜菀姝就像是只被捏在手心里的鸟。   可这小心翼翼的小鸟,却敢在他“没发现”的时候,偷偷探出头往外瞧。   ——然而云万里又怎会真的没发现。   他天生五感敏锐,他的听力比旁人好上许多,哪里能避开东厢房开门关门的声音?   别说是她把门页关得震天响,连后面又悄悄打开的动静,云万里都听的一清二楚。   练武有什么好偷看的?   好奇的窥探视线,车厢内她身上的香味,钉在云万里的背上,黏在他的鼻子间,犹如针扎般刺入云万里心底,叫他在马车内坐立难安。   “不习惯马车。”   云万里只觉得喉咙发紧,他缓了好半天,维持住面上平静:“出来透透气。” 第13章   马车走得不快不慢,卡着最好的时辰到了杜府。   杜守甫就这一个女儿,三日后回门,杜家上下自然无比重视。   一听杜祥来报,杜氏夫妇便亲自过来迎接。   车子在街头停下,云万里利索起身落地,他生得极高,稍一探身就掀开了帘子,朝着车厢伸出手。   帘子后头的杜菀姝迟疑片刻,到底是把藕白的指尖搭在云万里的掌心,任由他牵着走了出来。   只是个小动作,便杜守甫与林氏的脸色好看了很多。   新婚第一次省亲,夫妇携礼上门、父母设宴款待,也有个相当繁琐的流程。   这个礼、那个礼的,还要敬茶,还要坐宴,不比出嫁当日简单多少,林林总总走下来,杜菀姝不免头晕脑胀。   尤其是见宴席差不多了,林氏总算逮到机会,把杜菀姝叫到了一边。   避开人群,杜菀姝也是长舒口气。   “母亲,怎么了?”她问。   林氏上下打量她一眼,见杜菀姝神色如常,似是安心,又带着几分担忧:“怎么样?”   杜菀姝愣了愣:“什么……怎么样?”   林氏顿时有些上愁:“都出嫁了,怎还是一副未经事的模样呢。”   “三娘子,”林氏身边的老侍人干脆接嘴,“夫人是怕姑爷欺负你。”   “夫君虽是武人,但也不是不讲理的人,自是不会欺负我的。”杜菀姝回道。   “敦伦之事亦如此么?”老侍人又问。   “……”   “三娘子?”   杜菀姝……杜菀姝哪敢再说话,母亲这是在问他们、他们行房的事呢!   这三天来,云万里虽然依旧态度冷淡,但杜菀姝也大概摸索出来了:他不是讨厌她,而是生性如此。   二人相处下来,不算难堪。杜菀姝适应良好,只当是与友人住在同一个院落里。   她、她完全忘了,出嫁之前母亲就在担心这档子事来着!   杜菀姝可不能说洞房花烛夜,云万里来都没来。   “挺,挺好的,”她不由低下头讷讷道,“他……对我很好,母、母亲不用担心。”   “可是顾及着你了?”大嫂余氏关切地问,“有伤着没,我喊婆子来给你看看。”   “不,不用!”   杜菀姝一张脸又闹得通红。   这可不能让婆子看,万一看出她还没和云万里行房怎么办。   出嫁之前,母亲亲口说,第一次没有不疼的。   起初杜菀姝还不懂……现在也不是很明白。可她忆起云万里光着膀子的模样——   平时穿着衣服不显,脱下衣服来,他竟是那般结实,恨不得能把杜菀姝直接装进去。   若是洞房夜,他来了呢?   一想到云万里宽阔的臂膀和肌理分明的脊背,杜菀姝本就泛红的面皮更是变得滚烫。   怪,怪不得母亲担忧!   杜菀姝又羞又怕,杏眼里遮不住的慌张。   “没伤到,也,也不疼,”杜菀姝硬着头皮说,“顾、顾着我呢……”   她本就心虚,想起练武的云万里,还臊得慌。话说到最后,声音小的听都听不见。   余氏见状,暗地放下了心。   先前进门时,云万里这么伸手一扶,街头巷尾可都看在眼里。   杜菀姝虽是小姨子,但她性格极好,待人温和亲近,余氏也是拿她当自己亲妹妹在疼。杜家长子杜文钧,可是如松柏般端正温润的君子,搞得余氏瞧见云万里是那般的武人,也是心里一直担忧挂念着。   直到听说姑爷进门时,连三娘下马车都要扶上一扶,余氏才放下心。   出了那二进院,谁又能想到云万里压根没碰过杜菀姝。余氏只当是小姨子刚作新妇,脸皮还薄,才支支吾吾说不出什么来。   趁着婆婆与老侍人交流的功夫,余氏走到杜菀姝身畔,压低了声音。   “头回难受,也不用逞强,”她与杜菀姝咬耳朵,“日后习惯了,也不是不能舒坦的。”   杜菀姝只觉得脸涨得通红,连幼时风寒发热都没这么烫过。她都不敢抬头看大嫂:“什、什么舒坦……?”   做这种事,也能舒坦么?   成婚之前,母亲倒是给杜菀姝讲了很多,还拿出了各式各样的小册子。杜菀姝看着听着,只觉得面红耳赤,全然想象不到自己体会是怎样的滋味。   若,若是云万里与她,做那些画册一般的事……   他手那般大,膀子又那般结实,真要按册子一样,还不把,还不把她捏碎了?!   “若是日日忍着疼着,夫妻之间,何来恩爱感情可言?何况女人亦有七情六欲,”余氏见她臊地开不了口,便宽慰道,“三娘已成婚,这些事合该清楚的。”   说完,她本就轻的声音更是又低几分。   “我这里有些个私藏的话本,三娘回去的时候,就拿走看看,”余氏叮嘱,“若是姑爷不懂,你就学着话本上的教他。”   杜菀姝想起清晨的场景,脑子就乱的一团麻,还要看什么话本,还要她去教云万里?   她恨不得要把脑袋塞到地缝里,只顾着点头,旁的一句也不敢多说,生怕露馅。   而林氏见杜菀姝乖乖听余氏讲私房话的场景,也终于是放下了心。   母亲一声感慨:“姑爷人不错,娘就是担心他一介武人,在房事上欺负了你。若是能顾及到三娘,也算是娘没看走眼。日后你若有孕——”   “——我,我怎没瞧见夫君?母亲,我去寻寻他。”   不怪杜菀姝无礼。   她只觉得自己实在是没法继续听下去。   感觉母亲、大嫂,分明没有停下的意思。再任由她们继续说,杜菀姝迟早会暴露的。   她只得仓皇打断了林氏的絮叨,拎着裙摆就往外走。   如此姿态,近乎狼狈。   林氏被打了茬,也不生气,与余氏对视一眼,不约而同笑了起来。   杜菀姝当然不是真的去找云万里了。   她出了外堂,转身就扎进了杜府的书房院落。   府上热热闹闹,上上下下都因回门礼忙碌,父亲的书房自然成了僻静的地方。   只是杜菀姝没想到,也不只她一人在寻清净。   她前脚跨过门槛,还没抬起右脚,就在书房院子里听到了二哥杜文英的声音。   “云大哥。”杜文英道。   杜菀姝一怔,抬起头来。   一袭靛青武服背对着她,不是云万里,还能是谁?   杜文英年方十八,还是长个的岁数,他昂起头才能与云万里对视。   但少年郎君不卑不亢,与杜菀姝几分相似的清秀面庞中写满了认真:“可叨扰到了你?”   听起来,好像是云万里先来书房的。   云万里:“二郎君有话直说。”   杜文英却迟疑片刻。   他攥了攥手中的折扇,沉默半晌,终下定决心:“不日前文英打听到,待过了秋分,官家要出宫田猎。云大哥是武人,合该听说过了。”   田猎?   历代官家,确有秋日田猎的传统。   但因过往洪涝,官家已有两年不曾田猎过。今年风调雨顺,倒是个好机会。   不过,二哥提这事做什么?   杜文英的言辞委婉,云万里却听出了关键。   他盯着杜文英半晌,直接开口:“是二郎君打听到的,还是惠王打听到的?”   杜菀姝蓦然攥紧了衣袖。   被直接拆穿了,杜文英愣了愣,不免露出尴尬之色。   但他也不退缩,反而也跟着直言:“谁打听到的,重要吗?文英只是觉得,要是云大哥能跟官家去田猎,按照云大哥的本事,好生表现一番给官家看,官家一定会给云大哥恢复原职的。”   “官家田猎,轮不到正使跟随。”云万里说。   “可,可云大哥现与我是一家人啊!”杜文英有些急了。   他的话,连杜菀姝都听懂了。   一介正使,按官职算不过七品,更遑论现在云万里的职责就是把守京城城门。他是不论如何也没资格参加田猎的。   但云万里不行,杜守甫的女婿却行。   当朝御史,哪怕是与丞相不对付,推荐一名青年才俊参加田猎,也不是什么难事。   只是,云万里态度冷淡,显然没有要杜守甫帮忙的意思。   “云大哥清清白白,”杜文英开口,“父亲知晓,我也知晓,和自己人知晓又什么用,天底下的人可不这么觉得!”   少年郎君性格简单,却不是傻瓜。   “这世道如此了,不争不抢,自诩问心无愧,可又能对得起谁呢?就算云大哥不在乎,怎不想想肃州惦念你的百姓,怎……怎不想想我的胞妹,文英不愿看云大哥受委屈,也不愿看三娘受委屈!   “近日天这么好,她,她本该与心上人赏荷,与好友游船出行,而不是……母亲说日子该过照过,文英想着,云大哥也是顶天立地的英雄,若云大哥能恢复官职,今后与三娘结伴出游,怎又不是神仙眷侣呢?”   杜菀姝缓缓合拢双眼。   她拎起裙摆,用鞋尖蹭了蹭草丛,制造出清晰地沙沙声响。   云万里立刻回头。   “我当夫君做什么去了,”杜菀姝摆出笑容,“原来是叫二哥缠上,二哥平日可喜欢往马场跑,是在向夫君讨教养马之道么?”   这般说辞,全当自己没听见刚才的争执。   杜文英吓了一跳,但少年郎君反应飞快,立刻扬起笑容。   “我养马,哪用得着云大哥指点,”他说,“平日骑着放风的马怎能和肃州的战马比。”   说完,他朝着云万里点头:“我就先回去了,云大哥……方才算我失礼。”   云万里毫不介意:“无妨。”   待杜文英走了,杜菀姝才开口:“夫君怎在书房?”   云万里看向杜菀姝:“图个清净。”   杜菀姝只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虽则赐婚一事荒唐,但杜菀姝知道,父母兄长都很欣赏云万里,不至于苛待了他。   但杜家乃书香门第,姻亲家属亦如此,今日宴席,云万里不免会觉得……格格不入吧。   “三娘还以为夫君对舞文弄墨无甚兴趣,”她只当没想到这层,笑道,“可婚前与夫君见面,不是藏书阁前、就是街头书坊边。若夫君喜欢,向父亲借一借文史经典,也好。”   她随口一说,只是想给云万里一个台阶下,却没想到此话一出,云万里竟是怔在原地。   他迅速回神,一双英挺眉眼闪了闪,视线竟是直接转到了藏书阁的门前。   “云某才疏学浅,”云万里犹豫道,“在肃州只读过几本杂记与兵书,哪里来的资格向杜大人讨教。”   话是这么说,但瞎子都能看出来,他是动心了!   是啊,杜菀姝猛然反应过来。   云万里是土生土长的肃州人,他出身平民、又无父无母,能识文断字已是了不起了,怎可能读过四书五经。   而杜守甫的才学可是京城人人敬佩的,多少士人想拜父亲门下都没机会呢!   这,这谁能不心动?   想到此处,杜菀姝又莫名心生几分酸涩。   他,他可是镇守肃州的大英雄,若云万里开口向父亲求学,父亲肯定不会拒绝的。   但杜菀姝若不提,云万里甚至都没往这方面想过。   甚至现在想了,也说自己没资格。   “若是夫君不想,”杜菀姝柔声说,“三娘来教,也是一样的。”   “你?”   云万里猛然看过来。   他目光灼灼,如刀如剑,飞快射向杜菀姝,让她吓了一跳。   “三娘也是读过书的,”杜菀姝说,“但三娘从没到过肃州,更没读过兵书,我来教夫君文史,夫君教三娘兵书,夫君……夫君可是嫌弃三娘?”   说到最后,杜菀姝有些没底了。   女子可不该读四书、读史记,只是杜家就这一个宝贝女儿,自幼杜守甫就没拘着过她看书。   在父亲的书房待多了,该读的、不该读的,杜菀姝是都读了。   云万里自然明白这机会多么难得。   他深深看着杜菀姝,玲珑纤细的小娘子低着头,还是一副看也不敢看他的模样,可说的话在京城都能称得上惊世骇俗了。   不过,云万里却觉得,说这般话的杜菀姝,要比不久之前结结巴巴的模样顺眼许多。   “……不嫌弃。”   他喉咙滚了滚,最终开口:“如此甚好。”   听到这话,杜菀姝的肩膀明显放松下来。   这就是不嫌弃她呢。   杜菀姝悄悄抬眼,见云万里态度平淡,这才放心出言:“父亲总道二哥没城府,但三娘知道,二哥也没坏心。方才二哥的话,夫君不用放在心上。”   这就是点明她听到了二人交谈。   但云万里的表情没有任何变化,好像他早就知道杜菀姝来了。   只是那锋利眉眼又垂了下来。   “二郎君说的也不是假话,”云万里说,“高承贵不会放过这个机会。”   “……”   什么机会?   杜菀姝身形顿了顿,回过味来。   根本不用父亲去打点关系,云万里的婚事,可是官家赏赐呢。   秋日田猎,高丞相又怎不会“好心”提醒几句,请官家亲自看看,杜守甫的女婿究竟是什么模样。   一句提点,叫杜菀姝的心沉了下去。   可云万里话还没说完,他又道:“惠王也不会。”   杜菀姝:“什、什么?”   听到陆昭的名字,她放松的肩膀又微微紧绷。   云万里不自觉地蜷曲手指。   “没什么,”他淡淡道,“走吧,别让你家人久等。”   …………   ……   转天上午,皇宫。   陆昭步入宝宁殿,他跨过门槛,停在了正厅,却是转身遥遥对着远处的床榻行礼。   “见过母妃。”   美如冠玉的翩翩少年郎君,抬首便笑弯了一双桃花眼:“儿来探望母妃了。”   侧卧在床榻上的程太妃,如今也不过三十五六的年纪。   她听到动静,睁开一双与陆昭相似的桃花眼,盈盈目光里却含着几分怒意。   程太妃在宫人的搀扶下起身,却是完全不领情:“别以为我不知道你为何进宫。”   平日里惠王与程太妃母子和谐,鲜少会有太妃这般生气的模样。   但这次,太妃再生气,陆昭也不能顺着她的意。   他是为自己的婚事来的。 第14章   夏日炎热、宫中憋闷,近日官家赐婚的风波,又搅黄了陆昭的心事,程太妃难免心头不快。   满腹牢骚,自然胃口也就不好了。   因而陆昭拜访,也不着急,只是侧头看了看随从,笑着开口:“儿从宫外带了些点心,都是外祖母说母妃进宫前最爱吃的,糕点刚出炉,母妃来尝尝。”   陆昭的随从听了,抓紧将拎着的糕点盒子递给宫人。   然而床榻上的程太妃,却只是用那双与陆昭一样的桃花眼横过来,理也不理。   “还有先前赏荷时,从郊外带来的莲子与藕,”陆昭继续道,“我已差人送去了宝宁殿的小厨房,晚上母妃可叫厨房熬粥吃。”   然而程太妃还是不搭理。   陆昭见状,稍稍收敛笑意,垂下眼眸。   他生得温润清丽,做出落魄模样,纵是翩翩少年也惹人心怜。   “母妃若是疲累,儿就不再叨扰,”陆昭故作低落,“母妃好生休息。”   说着,陆昭径直行礼,转身就要离开。   程太妃这才掀开眼皮:“你站住。”   陆昭顿住,重新看向程太妃:“母妃可有事?”   程太妃:“先前你和你舅舅说了什么,把他气成那样?”   该来的还是会来的。   听着是在问陆昭,可程太妃言辞之间,尽是训斥之意。   陆昭却突然莞尔:“原来母妃是先见了舅舅。既是如此,何苦再开口问我?舅舅不高兴,他不会与母妃说么?”   言下之意即是,既是程国公先行来告状了,何必再叫他陆昭开这个口。   程太妃闻言一顿,不知是心虚还是难过,终于不再摆出那副爱答不理的模样。   她缓缓起身,走到了陆昭面前。   “我知道,你娶不到心上人,心里难受。”   如此俊俏的少年郎君,板上钉钉的婚事出了岔子,哪个当母亲的不心疼?   但婚姻大事,也不能意气用事。   “但你已到了年纪,娶不了杜家三娘,该成婚还是要成婚的,”程太妃语重心长,“你舅舅提议要你娶程喜儿,也是为你好。你倒好,直接出言拒绝,这叫你舅舅,这叫喜儿的面子往哪搁?   “喜儿是你表妹,也算是知根知底。娶了她,程家就是你的底气。今后若再有喜欢的姑娘,来给母妃说,母妃帮你纳为侧妃,不好么?”   说到最后,程太妃幽幽一声叹息。   她看向陆昭,清亮眼眸里泛起水光,似是无奈、似是心疼。   然而程太妃这般模样,只换来陆昭苦笑。   “我若不娶表妹,”他放轻声音,“程家就不是我的底气么?”   “那怎能一样!”   程太妃微微抬高声音:“姻亲姻亲,结了婚才叫姻亲。舅舅和你妻子的父,全然不是一回事!昭儿,你为惠王,是个王爷!难道要为个姑娘家终生不娶吗?!”   打一进门,见程太妃爱答不理的模样,陆昭就知道这话说不通。   到底是生母,怕是连先皇在世,也不如陆昭了解程太妃的本性。   “这些话。”   芝兰玉树的惠王,脸上依然噙着温和神情,但开口时,清亮眼眸冷上一冷,竟是凸显出几分莫名的威严来:“是舅舅在同我说,还是母妃在同我说?”   程太妃一怔:“又有什么区别?”   陆昭淡淡道:“程国公与惠王说话,与程太妃与惠王说话,怎能没有区别?”   程太妃:“……”   宝宁殿内陷入片刻寂静。   周遭的宫人、随从,连大气都不敢喘,恨不得要把脑袋低到地砖缝里去。   陆昭见程太妃答不上来,不急不缓地继续说:“我一进殿,什么都没说、也什么都没做,母亲冷脸冷言,全是因为舅舅几句话。”   “我也不是……”程太妃讷讷辩解。   “是与不是,母妃心知肚明。”   陆昭语气乖顺,言辞却相当不客气。   “若母亲把儿当大人了,为何不听听儿怎么想的?”陆昭出言,“如此看来,还是舅舅比我重要的多。”   直到此时,程太妃才反应过来,她是真的惹恼了陆昭。   她哪里想这么多,只是听自家兄长的埋怨,当是陆昭为了杜家的姑娘冲昏头脑,就是打定主意非她不娶呢。   程国公一撺掇,程太妃就恼了,压根就没往别处想。   直到陆昭那么一句“是谁在同惠王说话”,才让她回过味。   见自家母亲从盛怒到惶惶,陆昭无奈地摇了摇头。   “儿虽庸才,但也不傻,”他慢慢放缓语调,“知晓母妃和舅舅都是为儿操心——不是儿不想娶,是不能娶。”   程太妃蹙眉。   “外面都说,是杜大人得罪了皇兄,才叫皇兄坏了他女儿的婚事,”陆昭压低声音,“可皇兄不止是坏了杜家三娘的婚事,更是坏了他亲弟弟的婚事。母妃也不想想,皇兄忌惮的究竟是杜大人,还是旁的?”   “……不可能。”   程太妃迅速回神:“你舅舅低调多年,招惹不到高承贵。”   陆昭苦笑几声:“高丞相连从肃州来的云将军都忌惮,更遑论程家?”   云万里与高承贵的恩怨,其中细节,旁人是不知的。   在程太妃看来,就是从肃州来的年轻将军,在平叛路上因小事招惹高丞相不快,才被找了由头削去官职。   因而陆昭这么一说,倒是说得程太妃哑口无言。   “还请母亲多多思量。”   见这招有效,陆昭自行变了称呼,苦口劝道:“就算不如儿所惦念的,母亲刚喊了皇兄指婚,没过把个月,又拿我的婚事叨扰他,皇兄怕是连烦都要烦死了。   “宫外传闻,说什么的都有,此时确实不宜再提——何必把儿的婚事往风口浪尖推呢?不如等上一年半载,待此事风波过了,找皇兄心情好的时机再提也不迟。”   程太妃又是不高兴了:“本就是官家临时变卦,还成了我儿找麻烦了不成?”   “母亲!”陆昭哭笑不得,“这话在宝宁殿也不能随便说。”   “哼。”   程太妃冷哼一声,却是不再坚持。   “这件事,舅舅着急,还得劳烦母亲多劝劝,”陆昭缓言,“你也别上火,气出好歹,还不是自个难受?这几日儿多往宫中跑跑,多陪陪母亲。”   话说到这儿,程太妃也明白了过来。   反倒是想起程国公,她也没了好脸色:“程牧倒好,苦水往我这里倒,他倒是不怕招惹是非了。回头我好好说说他。”   等的就是这句话呢。   陆昭稍稍放心,朝着程太妃行了一礼。   母子二人,说了几句体己话,陆昭不再久留,起身告别。   离开宝宁殿时,天空日阳高照。   身后的随从赶忙撑起了伞,陆昭往湛蓝的天一瞧,波光潋滟的双目失魂落魄地垂了下来。   “王爷。”   随从见状,赶忙开口:“劝通了太妃,本是好事啊。”   陆昭摇头:“我并非为母妃生气,只是想着这么好的天,合该去赏荷才对。”   随从:“那不然……再去请杜家二郎一同到郊外赏荷?”   陆昭眉梢一挑,看向身后的随从:“董生,你还没有心上人吧?”   “这……这和下官何干啊?”   “我和文英两个大男人,”陆昭哭笑不得,“有什么好赏荷的?”   陆昭承认自己有点小心思的。   往年约着好友赏荷,其醉翁之意从不在酒。   而如今……   陆昭又往晴空看了一眼,缓缓闭眼。他总是挂着在脸上谦和温煦,终叫悲恸淹没了去。   往后,也没什么赏荷的必要了。   …………   ……   同一时间,云家。   “夫人。”   观星拎着一沓书卷走进门:“杜府来人了,说是夫人嫂嫂送来的话本。”   杜菀姝猛然回神。   大嫂送来的……话本!   昨日余氏拉着她嘀嘀咕咕,说的话叫杜菀姝臊到无地自容。她嗯嗯啊啊应下了余氏要送什么话本的提议,没想到大嫂这般热心,转天就送过来了!   “嗯,拿进来吧。”杜菀姝忍着脸红,故作平静道。   “夫人,放到何处?”观星问。   看来那话本封面上,许是没写什么过分的东西。见观星一脸坦然,杜菀姝才稍稍放下心。   她清了清嗓子:“放书案上就好。”   观星:“是。”   丫鬟将话本放到了书案一角,而后低头离开。   杜菀姝装做若无其事地样子上前,随意拿起一本,顶着双颊红晕,提心吊胆地翻开。   平日里杜菀姝也是读话本的,内容无非是才子佳人、鬼怪志异,故事曲折感人,也没什么旁的。但余氏送来的本子光是题材就极其大胆:开头便是一名小寡妇回乡省亲,不慎落入了山贼手里。山贼头子是名身材魁梧结实的光棍,见小寡妇生得秀美动人,便动了心思,把人强行虏回寨子,要做压寨夫人。   这情节就已看得杜菀姝面红耳赤,更遑论其中描写。   大半话本,竟都是关乎那、那事的详细阐述,而且……和之前母亲拿给杜菀姝看的画册,全然不一样!   原,原来这事,也不止是可以在晚上,在床上。话本里的场景,看得杜菀姝目瞪口呆:什么山涧,什么林间,甚至是山寨偏厅,就隔着人来人往的大堂!   看话本中的小寡妇,也没觉得害怕或者疼痛,她在山贼头子怀里恨不得化成一滩水、一团棉花,舒服到连话都说不出。   杜菀姝本以为,母亲教导的,她记住了,就算听明白了。   但现在,她看着看着,又有些迷茫:地方不一样就算了,怎么操作都不同的!   只是手腿,杜菀姝还能想象的出来,她,她看到山贼头子用上了嘴的时候,羞的一张脸通红,像是丢什么虫蛇一般,直接将手中的话本丢了出去。   话本落在书案,又将其他本子砸到地上,噼里啪啦摔了一地。   “夫人?”   门外的观星略吃惊:“这是怎的了?”   杜菀姝赶忙道:“没什么!”   她手忙脚乱地俯身捡起余下话本,是既害怕又好奇。   脑子里嗡嗡的,杜菀姝是没勇气再继续翻看了,可她还特别想知道,其他的话本子写的是怎样的内容。   不行,不能再看了!   昨日从杜府回来,杜菀姝特地向父亲借了文史经典,而后交给云万里去读。   她答应他,若有什么不懂的,今日可来房里询问。   这些话本看得她那叫一个心浮气躁,一会怎,怎能好生授业解惑呀。   可不能这样,杜菀姝小跑几步,拉开床头柜子,将手中话本悉数塞到柜子最底层。   就是……话本里对山贼头子的描写,叫杜菀姝止不住往云万里练武时的场面想。   哎呀!   怪不得书堂的先生说这都是旁门左道,杜菀姝心虚地拍了拍自己滚烫的脸。   为了平心静气,她赶忙坐到书案前,随便拿起一本诗歌选集,原地抄了起来。   没什么比七言诗更让人集中精神了。   杜菀姝还特地选了几首风景诗,誊抄许久,总算是冷静下来。   云万里也是这时到的。   他无声进门,还是杜菀姝抬头,见他踯躅主动开口:“夫君来坐吧。”   宣纸铺陈发出清脆声响,而在杜菀姝铺开纸张的时候,他跨过门槛,坐到了杜菀姝对面。   人高马大的云万里,竟是衬的东厢房里书桌低矮了,他正襟危坐,还得稍稍俯身,手肘方得与长案齐平。   男人这么一袭利落武装,骨节分明的双手搁置桌边,满脸肃穆认真的模样,哪怕桌边摆着几本文史经典,也展现出几分肃杀豪情来。   云万里英挺眉眼转到杜菀姝身上,他故意站在了她左侧,避开了右脸的伤疤。   “没,没什么。”   杜菀姝读懂了他的意思,把手中抄写的诗句搁置到一边。   她余光一瞥,瞥见那几句赞颂荷花盛开的诗句,控制不住地想起过往的日子。   外边的天这样好,若是往年,二哥肯定要拉着杜菀姝出城赏荷。   只要二哥在,陆昭哥哥肯定也在,每年荷花盛开的这些日子,杜菀姝都牢记于心。   可今后,怕是无人陪她出城赏荷了。   但——   杜菀姝收回视线,转而看向眼前的云万里。   说好了要教云万里读书,便是不能马虎。   赏荷只是游乐,而教昔日的飞云大将军诵读经典,可是正儿八经的大事。云万里不嫌她为女子,还这么认真的模样,让杜菀姝既受宠若惊,又觉得心中一暖。   她也得认真才行。   纵然不出门,这也……不是很好吗?   因而杜菀姝将心底思绪抛到脑后,强打起精神来。   “昨日送去西厢房的书,夫君读了多少?”杜菀姝问。 第15章   “昨日送去西厢房的书,夫君读了多少?”   杜菀姝自诩语气不重,但云万里闻言仍是僵硬了瞬间。   他把双手放了下去,浑身拘束,活像个被先生点名的学童。   “你点的几篇文章,”他回答,“都读过了。”   杜菀姝寻思着云万里平日需要,就略去诗文的部分,圈了五篇记载历史的古文叫他去读。   既没说要求背诵,也不需要他完全理解,但看云万里如此紧张……许还是不习惯吧。   “可是有不会的?”杜菀姝见他别扭,又放缓声音,“夫君可圈点出来,三娘来为夫君解释。”   云万里却是摇头:“杜大人的书,怎能随意涂画。”   说着,他在书桌上铺开纸张,拿起毛笔:“我默写下来。”   默写下来?   杜菀姝吃了一惊。   诚然读不懂的内容,先强行背诵,事后再叫先生解释内容,确实是学堂里常见的法子。   但若是记一篇还行,杜菀姝可是圈了五篇文章给他啊。   她本想着,云万里读书,既不用考校,又不以此博取仕途,只需作阅读和理解就好。可没想到,云万里却是实打实把自己当成学堂里的学生了。   他这般认真,叫杜菀姝更是打起了十二万分精神。   出人意料的是,云万里许是没读过几本书,然而他的字却是不错。   男人握笔的手极稳,写得飞快。不出多时,就将第一篇文章不懂的地方默写完毕。   杜菀姝拿来一看,他竟是真的把文章背过了。   纸上字迹并非大家字体,完全是野路子。但云万里落笔极重,字迹凌厉,居然颇具风格特色。   只是读了一夜,就把文章记得这么清楚;从未系统学过,却写得一手漂亮的字。   盯着云万里的字,杜菀姝心中顿时不是滋味。   若,若他生在书香门第,凭借这般心性和好记性,定会是一名真才实学之人。   真不知道该说这老天爷公平好,还是不公平好。给云万里能文能武的天赋,却不给他施展能力的环境和境遇。   见杜菀姝不说话,云万里的手不着痕迹蜷了起来。   “可有疏漏?”他问。   “没有。”   云万里仍然绷着一张冷峻面孔,可宽阔脊背却是无意识地朝下塌陷三分。   他人高马大的,坐在书桌前显得桌子都小了,等杜菀姝回应,却像是个交随堂作业的少年郎君。   她忍俊不禁:“三娘吃惊呢,夫君竟把文章记得这么清楚。”   这般看着云万里,不再那么杀气腾腾、威严摄人了。   杜菀姝指着纸张上的句子,轻言轻语替他解释了不懂的地方,视线粘连在他凌厉的字迹上,心底不住感叹。   “夫君这字,是与谁学的?”杜菀姝问。   “我曾为宋长风副将,”云万里说,“宋将军有心提拔我,识字、读书,都是跟他学的。”   宋长风?   就是刘朝尔之前说过的,刘武威将军离开肃州后,为守城而战死的那位宋将军吧。   云万里言简意赅,杜菀姝却听出了相当多的信息。   原来宋将军不止是一手提拔了云万里,还曾经亲自教导他识字读书。这已不仅是伯乐识马,更是将云万里待如亲子了。   当时听刘朝尔讲的绘声绘色,把云万里形容成了果断凌厉的大英雄、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临危受命之后还能稳住军心、把西戎骑兵赶回塞外。   可几句话的过去,对他来说却是失去了一名亦夫亦师的长辈。   “……请夫君节哀。”杜菀姝垂眸。   “无妨,”云万里神情淡淡,“多久之前的事了。何况他拼尽全力战死,也算死得其所。比我残喘苟活要强得多。”   杜菀姝心中一紧。   他,他原来是这么想的?   平日里云万里神情淡淡,对谁都是退避三尺又毫不在乎的模样,杜菀姝只当他生性严肃淡漠。   却没想到,在边关立下赫赫战功、顶天立地地飞云大将军,竟觉得自己是在残喘苟活。   杜菀姝从嘴里品出几分酸涩,又不免心跳快了几拍。   沦落至此,谁不心疼?可,可这也是……云万里第一次同她说出心中所想。   “若有机会,”杜菀姝迟疑片刻,还是询问出口,“夫君可愿回肃州?”   “……”   云万里没回答。   可他剑眉之下,深邃双目之中的闪烁情绪给了杜菀姝答案。   他想。   他从肃州来,肃州生了他,养了他,眼下西戎依旧虎视眈眈,身为昔日镇守边关的将军,他怎么能不想?   “夫君想回肃州,”杜菀姝又说,“得先官复原职。”   小娘子的声音温顺婉转,如莺啼般清脆动听。可落在地上,却换来了云万里如刀锋般的目光。   这一次,他审视过来,杜菀姝没有退缩。   他不甘心。   云万里想回肃州,因而称自己在京城驻留为“苟活”。既是如此,杜菀姝不免就想到昨日二哥说的那番话。   “若是夫君觉得京城生活安逸,不愿回去,也就罢了,”杜菀姝鼓起勇气,“可夫君还是想回到家乡。”   只是,说归说了,杜菀姝还真没底气,怕招惹云万里反感。   杜文英提及田猎一事,云万里虽早就知晓,但看他反应,是戒备多过兴致。他总不会是在戒备二哥,只能是觉得这事有高丞相掺和,因而不想去抛头露面。   好在,云万里没因杜菀姝旧事重提而心生抵触。   他反而侧了侧头,认真解释:“高承贵不会放我回肃州。”   “多踏出一步,就是多个机会,”杜菀姝劝道,“三娘不懂政事,只知道夫君要是官复原职,好歹是名将军,接受调任的可能,不比七品正使多么?何况……”   她低下头。   “夫君遭高丞相陷害不假,可,可若非高丞相,夫君也不会认识三娘,还有三娘的父亲。”   杜菀姝没觉得自己有多大本事,但她的父亲再怎么说也是当朝御史。   一名得罪了丞相的武官,在京城无依无靠,纵然是有通天的能耐也使不出来。   可现在,云万里不止是区区正使,他还是杜守甫的女婿。   “你……现在不是孤身一人了。”杜菀姝的声音几不可闻。   云万里绷紧了神情。   “这些话,”半晌过后,他唐突开口,“谁教给你的?”   “什——”   杜菀姝愣了愣,旋即抬首。   她再天真,也能听懂云万里的潜台词。杜菀姝莫名有些恼了:“无人指使,就,就不能是三娘自己想的么?”   他觉得这话是旁人教唆杜菀姝,要她劝他去参加田猎呢。   “三娘一介女流,见识短浅,”杜菀姝说,“却也知道倾巢之下,焉有完卵的道理。现在夫君与杜家是一条船上的人了,不试着自保,难道还要等死么?”   说到最后,她既愤慨,又有些感伤。   “往日这些事情,由父亲兄长操心惦念,轮不到我来想,”她又道,“现在,我却不得不自己去想了。旁的三娘不懂,我只知道,一名将军能做的事情,就是比正使多。   “夫君总是拿三娘当外人,三娘却没想过提防夫君。”   杜菀姝一声叹息:“既是如此,也就罢了,还是来看看夫君默下的文章吧。”   云万里的喉咙滚了滚:“……你说的没错。”   杜菀姝:“什么?”   倾巢之下,焉有完卵,云万里也懂。   他还懂得这雪球已经滚了起来,把他裹挟其中,除非撞上碎石、粉身碎骨,否则断然没有停下的可能。   杜菀姝说的很有道理,只是她方才说到最后,低下了头。   云万里的第一个反应仍然是她害怕他。   害怕,却不得不说,便自然而然觉得是旁人教她说的。   直至杜菀姝因他这句话又昂起了头颅。   那双杏眼目光灼灼,其中写满了不认同之色。她白皙的脸色,还因此晕开淡淡的红,似是为云万里的怀疑而感到气愤。   这可不是畏惧害怕的模样。   意识到这点云万里近乎本能地朝右撇过了脸。   “如今局面,已不是我——”   云万里话说一半,视线随转头自然往右看去、试图躲开杜菀姝的双眼。   这么一看,他便瞧见了杜菀姝搁置在一旁的纸张。   上面用娟秀字迹抄写的,是赞颂荷花的诗句。   ——这般好日子,她本该与心上人赏荷。   昨日在杜府,杜家二郎君这么说。   是了。   怪不得她如此坚持。   外面天色正好,日阳高照,纵使他再怎么藏,右脸的伤疤也依然暴露在杜菀姝直率的目光之下。   云万里几乎遏制不住胸腔内翻涌的厌恶。   不是厌恶杜菀姝,是厌恶自己。   盛夏的好日子,她该与惠王一同到城外游船赏荷,天上人般的娘子和芝兰玉树的王爷,谁不道一句神仙眷侣。   要不是他在,也许杜菀姝依然无法嫁给惠王,却也不用在这巴掌大的院落里,被迫与他这么一名毁去容貌之人共处一室。   她靠近他只是为了求生,再无其他。   杜菀姝态度越是亲近,她越是赤诚相待,云万里就越觉得被她盯着的伤疤刺痛难忍,痛到他恨不得起身离开。   “……夫君?”   杜菀姝柔柔呼唤,将云万里拉回现实。   他不想再看那搁置在一旁的诗句了,但也不愿转头用带着疤的右脸直视杜菀姝。   “夫君有自己的考量,”杜菀姝轻声道,“三娘胡言乱语,夫君别放在心上。”   他好像又生气了。   云万里眉心紧蹙,他攥紧了拳头,想要说什么,又不知为何中断了言辞。   但杜菀姝早就发现,他的很多情绪不是冲着自己来的。   这般纠结的模样,让杜菀姝的心仿佛揪了一下。   刚刚的恼怒瞬间消失不见,因他这欲言又止的姿态,杜菀姝居然觉得心中萌生几分……同情。   她主动打岔,拿起桌上的纸张,递过狼毫:“其他几篇,夫君可还有不懂的?”   云万里阖了阖眼,深吸口气。   “继续吧。”   再交谈下去也没什么意义。   二人按下方才的事,重回到文史经典之上。   这么一教,就到了中午。   云万里走后,杜菀姝清点了一下余下的宣纸,发现没剩多少了。   显然他不常在家中书写,本就没备多少笔墨,但今后要继续授课,这些东西少不了的。   于是杜菀姝用过午饭后,便带着观星,乘车前往书坊。   只是她没想到,这一出门,还碰到了意外的熟人。   马车停在书坊前,杜菀姝刚一下车,抬头就是一袭紫色袍衫落入眼帘。   站在书坊前的男子,一张面皮甚是白净,脸色却不太好看。   杜菀姝记得他,她与云万里成婚时,宫中派来观礼的太监之一。   宫里的人,到市间书坊做什么? 第16章   杜菀姝瞧见宫里来的宦官,不免顿足。   她正迟疑要不要上前呢,站在书坊门前的宦官也瞧见了她,白净面皮上立刻鞠出一抹笑容,把方才的忧愁都挤到了一边去。   “我当是谁,”对方言辞热切,笑眯眯道,“这不是云夫人么?”   “……见过中贵人。”   这还是头一遭有人喊她“云夫人”呢,杜菀姝都没反应过来。   她这才走过去,行了个礼:“中贵人怎到书坊来了,这坊市里又没什么稀罕物件。”   藏文阁是京城里最大的书坊,但那是按宫外算。   这天底下有什么好东西,不先往宫中送?再珍稀的笔墨纸砚和手抄书本,也抵不过官家库房的东西好。   “这……”青年宦官犹豫了一下。   “不叫中贵为难,”杜菀姝说,“妾只是来购置笔墨的。”   “听夫人这意思,还是藏□□的常客。”宦官说。   “常客算不上,可京城谁家购置笔墨,不是来这儿的。”   “那夫人……可认识这里的掌柜?”   “认得,掌柜姓魏,倒是个爱文墨之人。”   宦官闻言,沉吟片刻,又是抬头。   “若是夫人认识魏掌柜,”官宦说,“能不能帮着劝劝?”   他一声叹气,忧虑爬回脸上:“吕伴伴平日就爱藏墨,听闻藏文阁的掌柜收了一块龙涎墨,非要吕仁义过来重金收购。可谁能想到,吕仁义拿了千金出来,魏掌柜他都不卖啊!”   吕仁义是宫里大太监吕梁的干儿子,服侍在当今官家唯一的嫡女平康公主身畔。   那平康公主……暂且不提。杜菀姝的婚事,由吕梁亲自到杜府宣旨,成婚当日,也是派了吕仁义和面前这位宦官观礼宣礼。   不管吕梁与高承贵的关系如何,起码面子上是做到位了。   至于说收墨一事……   满京城的文人都知道藏文阁的掌柜爱墨如命,自己收藏的墨,定然是不卖的。   只是不卖,得罪的可是吕梁。   要是吕梁怪罪下来,今后藏文阁没了,损失的是京城的文人士子。   以及杜菀姝。上哪再去找这般良心的书房掌柜呀。   杜菀姝一双杏眼微微转动,心中有了大概。   “多金贵的墨呀,连宫里都没有?”她柔声开口,“中贵人这么一说,我也想去长长见识了。”   “吕中贵人认得夫人,”面前宦官长舒口气,“我领夫人进门!”   杜菀姝叮嘱观星去购置笔墨,自己则拎着衣摆,随宦官进了书坊。   到了二楼茶厅,她故意踩重了台阶,让楼上交谈的魏掌柜与吕仁义听到了动静。   托着茶碗的吕仁义,瞧见杜菀姝上来,即刻收起脸上的刻薄神情。   “哎呦,怎是云夫人来了。”   他瞥了一眼带头的宦官,登时了然,放下茶碗起身:“夫人莫不是也为了那块龙涎墨来的?”   “见过吕中贵人。”   杜菀姝行礼后,莞尔摇头:“夫君不过七品正使,哪里来的钱款去买高价笔墨。只是听说魏掌柜收的墨连宫中贵人都稀罕,便想着来瞧瞧。”   说完,她看向魏掌柜。   “掌柜,能把墨拿出来,叫三娘观赏观赏么?”她笑道,“我又不买,只想看看。”   不止杜菀姝是藏文阁的常客,杜守甫、杜家两名郎君,乃至家中其他女眷,魏掌柜都是认识的。   他深谙杜菀姝脾性,约莫她不是来帮吕仁义做说客,犹豫许久,到底是点了头。   “只是瞧瞧可以,”魏掌柜坚持道,“卖我是坚决不卖的。”   魏掌柜松了口,起身去拿了龙涎墨来。   龙涎墨放在个精雕细琢的玉匣子里,魏掌柜掀开盖子,一阵带着甜味的土香,混着浓浓墨香扑面而来。   杜菀姝端详墨身花纹片刻:“是块徽墨。”   魏掌柜:“夫人好眼力,确实是徽墨。”   “那三娘就不懂了,”杜菀姝故作讶异,“这最好的徽墨,不都是御墨么?外头的徽墨再好,还能赶上宫中的好?”   “吕伴伴可是亲口说了,”吕仁义回道,“说这龙涎香,连他都没听说过呢。”   “魏掌柜,三娘可拿起来看看?”杜菀姝问,“我隔着帕子,小心着点。”   “夫人请。”   魏掌柜准许了,杜菀姝才抽出帕子,小心翼翼地将玉匣子里的墨取了出来。   她左瞧瞧、右看看,觉得这块“龙涎墨”,和平时的徽墨也没什么区别。要说品质,还没父亲收藏的那块好呢。   要说不一样的,就是那不同寻常的土香。   既然都叫龙涎墨了……   杜菀姝把墨放回玉匣子里,看向吕仁义。   “还得多谢吕中贵人为我婚事操持,”她说,“中贵人于三娘也不是外人,有些话,三娘就直说了,还望中贵人不要责怪。”   吕仁义挑了挑眉梢。   话说到这份上,吕仁义也把杜菀姝想说的话猜出了个大概。   他背着手,面色微微不悦,带着愠色开口:“夫人都说了,咱不是外人,直说就是。”   “三娘虽没见过宫中御墨,但也是见父亲用过徽墨的,”杜菀姝摇头,“这龙涎墨……连杜家的用墨都比不上,更遑论宫中的?”   吕仁义知道杜菀姝不会说好话,却也没想到这么干脆。   他愣了愣,低头看向魏掌柜宝贝的墨:“这——”   杜菀姝:“要说这墨不同寻常之处,就是贵重徽墨,往往以麝香作为调香,这墨名为龙涎,用的应是龙涎香。可三娘觉得,这宫里也不是用不上龙涎香,纵使中贵人把这墨买回去,吕伴伴见了,怕也不会高兴到哪儿去。”   这方面,杜菀姝没必要同吕仁义说谎。   若是睁着眼说瞎话,事后败露了,倒霉的还不是她自己?   再傻的人也不会这般上赶着给自己招惹麻烦的。   因而吕仁义听了,一行冷汗就落了下来。   现下已不是买不买的问题了——买回去了,招惹干爹不快,他不是还得完蛋!   “三娘有一言,中贵人听听看如何?”杜菀姝见吕仁义神色凝重,不由得放缓了声音。   “夫人请讲。”吕仁义赶忙开口。   “这龙涎墨,中贵人还是不带回去为好,”她说,“但墨不带回去,可以把方子带回去。叫最顶尖的工匠把麝香换成龙涎香,到时候再赠予吕伴伴,可不是买回去的,是中贵人命人亲自为伴伴制作的,说出去,不更好听?”   这话,要是换任何一个懂墨的,都不用杜菀姝来说。   她在楼下时,听宦官说吕仁义到宫外购墨,已然推测出是这般结果。   天底下的工匠,最好的、最拔尖的,哪一行不是为皇家做活?要是宫外的墨真的比宫中还好,还能让吕梁拿到手,那做御墨的匠人也别想活了。   吕仁义与魏掌柜僵持许久,定然是不懂这行。   差人去做龙涎墨,证明吕仁义挂在心上了,诚意摆在这儿呢。   到时候,就算龙涎墨还是不如麝墨,吕梁也不好再说什么。   吕仁义思量半晌,觉得是这个理。   他又看了一眼玉匣子里的墨,讪讪摸了摸袖子:“夫人这提议不错。这墨,甭管好不好,要是吕伴伴知晓我是夺人所爱,肯定又要怪罪我。”   说得好听,跟刚才一脸刻薄,分明打算强买强卖的不是他一样。   不过,杜菀姝也不打算与他计较到底,低了低头:“中贵人谬赞,若是无事,三娘就先下楼购置用品了。”   魏掌柜也是擦了一脑门的汗:“我来送夫人。”   余下的事,就让掌柜自己处理吧。   杜菀姝回到一楼,观星已买好笔墨。她又在坊内转了转,买了几本话本,才磨磨蹭蹭离开了书坊。   只是杜菀姝没想到,她跨过门槛,就看到自己的马车边,吕仁义没走。   “三娘子。”   见杜菀姝出来了,吕仁义摆出一副和颜悦色的模样,开口亲切,竟是连夫人都不喊了。   “还得多谢三娘子提点,”他鞠着笑容开口,“也是我心急了,唉!”   “中贵人拳拳之心,人之常情。”   杜菀姝说完,顿了顿:“不知中贵人还有何事……可是三娘能帮得上的?”   “没什么大事。”吕仁义摆了摆手,“只是突然想到,先前去观礼,觉得云家那院子属实小了些,三娘子新嫁过去,还住得惯么?”   这,这是什么意思?   杜菀姝不免心生几分警惕。   “回中贵人,小是小了点,但夫君待我很好,”她谨慎出言,“屋子小,可人心近了,也是好事。”   “好。”   吕仁义闻言,面上的笑意真切了些:“云正使……容貌吃了亏,但人确实不坏。”   说完,他又清了清嗓子。   “屋子是小了些,”吕仁义意味深长道,“宫中伴伴挂念着你俩呢,回宫之后,我得同伴伴好好说道说道。”   杜菀姝猛然一惊。   …………   ……   回去的路上,杜菀姝那叫一个魂不守舍。   与吕梁说道屋子大小做什么?   云万里购置的宅邸,确实小,手中稍微有点钱的商人富户,都要购置大宅子的。   但他眼下就是名负责把守城门的正使,住个二进院,也算理所应当。   吕仁义嘴上说的是屋子,实际上指的,怕是云万里的官职吧。   联系到田猎一事……   云万里说高承贵不会放过这个机会,多半是觉得高承贵会借此找茬羞辱他。   她今日帮了吕仁义一把,吕仁义回头同吕梁说一说,不说官复原职,至少吕梁能出面拦上一拦。   但问题来了,夫君并不愿意掺和进这档子事呢。   他连高承贵都看不上,更遑论宦官。   她,她是不是招惹到麻烦了?   杜菀姝忐忑不安地回家,踏进后院,就撞见从西厢房走出来的云万里。   一见杜菀姝满脸愁容,云万里立刻拧起眉头。   “怎么了,”他直接开口,“可是有人欺侮你?”   “没、没有!”   再怎么着,杜菀姝还是杜守甫的女儿,谁敢在街上欺侮她。   杜菀姝攥着衣袖,垂眼轻声道:“我,我可能闯祸了。”   云万里本就肃穆的英俊眉眼,更是冷上三分:“讲。”   事关重大,杜菀姝不敢隐瞒,迅速把书坊的事情同云万里讲述一遍。   “早知如此,”她声若蚊蝇,头恨不得低进砖缝里,“我,我就不多管闲事了,都,都是三娘不是。”   云万里半晌没说话。   他沉默到令人恐怖,杜菀姝更是局促,实在是忍不住了,就悄悄掀开眼皮。   只见云万里的眉心,恨不得拧成一个结。   再英俊的脸黑成这样,也只余煞气与阴沉了,更遑论他右半边脸尽是伤疤,看上去分外可怖。   杜菀姝不怕,却也难过:“夫君,你……”   云万里唐突出言:“什么墨?”   哎?   这关头来了这句话,杜菀姝有些跟不上:“夫、夫君说什么?”   “我说什么墨,”云万里蹙眉,“能值那千金?”   “……”   哎?? 第17章   说起藏文阁发生的插曲,云万里眉心始终拧着,杜菀姝就觉得不好。   田猎一事,不管云万里本人意愿如何,那提一次也罢。   可自回门之日,二哥说完,杜菀姝又劝了一次,这一天都没过去呢,下午又碰见了吕梁的干儿子,他一番暗示,还是暗示到了田猎上头去。   云万里也不是什么懵懂孩童,他有自己考量。   将心比心,换做是杜菀姝,三天两头绕不开一个田猎,她也会生气厌烦的。   她已经做好云万里生气的心理准备了。   可——   杜菀姝怎么也没想到,云万里的落点,竟然在那龙涎墨的价格上。   “罢了。”   见杜菀姝神情怔怔,云万里阖了阖眼,似是吐出一口浊气。   他看向观星:“王婶已做好飧食,东西放下用饭吧。”   搁往日里,家中只有云万里一人,他对吃饭居住都不是很上心。   昨日没吃完的,就早上吃,有时早上吃不完,再叫王婶热热,凑活第三顿。   而杜菀姝住进这二进院不过四五天,日子却发生了翻天覆地的变化。   伙房里不再一次炖一大锅菜了,一日两餐,餐餐都不一样。也不是每日的饭食都照着肃州的习俗做,就像是现在。   两碟小菜,甚是清淡:一碟切好的白藕,只用醋与盐巴调味,一碟清烧芦笋,翠绿的盘中放了些枸杞作为点缀。桌案当中放置一大砂锅汤羹,主食则是晶莹剔透的糯米饭。   这当然是杜菀姝吩咐王嫂做的。   “夫君来尝尝这鱼羹。”杜菀姝说,“先前母亲吃了喜欢,父亲就叫杜家的厨子学了一手。我把方子抄了下来,给了王婶。”   说着她举腕,要亲自为云万里乘汤,还是后者眼明手快,趁着她整理袖子的功夫,自己拿起了汤碗。   云万里默不作声乘了两碗,把其中之一放在了杜菀姝面前。   杜菀姝顿了顿,眉眼之间的担忧淡去了些。   看样子,他好像也没太生气。   “叫王婶一大早就买了鲈鱼,蒸熟之后,与火腿、菌子和笋干一同切丝,拿淀粉调兑,”杜菀姝解释,“南方的口味,不知夫君吃不吃得惯?”   云万里对吃食确实不太讲究。   纵使长着肃州的肚皮,可只要能填饱肚子,就是好东西。   他拿着调羹尝了尝,味道确实淡了些,却也不坏。   “挺好。”他言简意赅。   杜菀姝却是笑了起来。   没什么夸赞,但她也知道云万里不会说谎话,说挺好,那就是真的挺好。   “三娘是觉得,近日夫君不当差,飧食吃清淡点,也好,”她说,“夫君喜欢就行。”   语毕,杜菀姝又迅速打量云万里一眼。   见他面上平淡,又趁机道:“方才说藏文阁一事……夫君可是不高兴了?”   “没什么大事。”   云万里出言:“只是觉得那墨太贵。”   确实不是什么大事,云万里都不想再提,亦不愿用这般俗事引起那仿佛天上来的小娘子不安。   但鱼羹入腹,再清淡,也是温热的。   和面前的杜菀姝一样,话说得云淡风轻,可每落一个字都得往肚子里转了三圈,生怕哪个字说的不对,招惹云万里不快。   先前他还觉得杜菀姝是怕他,才如此谨慎。   上午一事过后……云万里又觉得不是如此。   一双杏眼明晃晃往他脸上瞧,瞧到云万里只想躲开。   就像是只从巢中探头探脑的小鸟,见他不愿靠近,就自己小心翼翼地凑过来叽叽喳喳。   他再不理,反倒是又要换她满肚子担忧了。   “京城的一石米,约莫是八百文,”云万里破天荒选择直言,“到肃州,价钱还得再低一些,约莫五六百文。”   先前还在说墨,话锋一转落在米价上。   看似没头没尾,杜菀姝却是立刻懂了。   吕梁花千金买块龙涎墨,而在肃州,这千金则能买近一万八千石的米。   这一人一月,也不过食一石米,吕梁在京城买的墨,在肃州能养一万八千人月余。   粗略一算,杜菀姝不免心惊。   换做平日,听到吕梁千金买墨,杜菀姝或许会觉得奢侈,却全然不知奢侈到怎样的概念。   云万里只是这么一提,想到多少人许为这千金吃不上饭,杜菀姝……杜菀姝不自觉地放下了碗筷。   还做鱼羹呢,她,她吃不下去了。   “你反思什么,”云万里却是挑眉,“杜大人在朝中,不知弹劾了多少荒唐事、荒唐人,他拦下的千金数都数不清。就凭这个,你吃得再奢侈也是应该的。”   他说这些,可不是为了让杜菀姝吃不下饭的。   将士捍卫边关,最大的心愿也不过是叫天底下的人能够吃饱穿暖。   当年在肃州,云万里没少为钱粮上愁,要不然他能带人去挖了西戎的王墓去。   但这些没必要与杜菀姝说。   吕梁……云万里的双目暗了暗。   话这么说,杜菀姝心底好受了些,可饭食到底不复滋味。   “夫君不生气就好,”她轻声道,“下午在藏文阁,是三娘不该自作主张了。”   “我已这幅模样,自作主张又如何?”云万里淡淡道,“你若不出头,掌柜怕是要入了死路,京城的读书人更没了购置书墨的好去处。”   什、什么叫已是这幅模样?   杜菀姝听他这话,心底紧了紧,进而又莫名……隐隐气恼。   先是白日说自己苟活,现下又说什么这幅模样,有手有脚的儿郎,为何如此看轻自己。   相处几日下来,就是傻瓜也看出来云万里对自己评价很低。   是因为脸上的伤疤么?   杜菀姝还记得,起先见面时,云万里总是觉得她害怕他的疤。   她当然不怕,只是云万里好似从未听进去过。   一想到这儿,杜菀姝就觉得心里沉甸甸的。   “夫君心系肃州,还会惦念读书人如何购置书墨,一片赤诚,三娘很是敬佩,”她柔声开口,“只是,夫君若是能分出点心,照顾一下自己,就更好了。”   “……”   云万里愣了愣。   杜菀姝垂眸,看向桌上的汤羹。   “夫君不是孤家寡人,”她说,“三娘来之前,有李管事在,远在肃州,定然也有将士挂念。”   与云万里成婚几日,杜菀姝确实发现了。   他好似真的不喜欢自己。   衣着质朴,得体就好;饭食随意,能入口就行;连住处都是买了个简单的二进院,只需不漏风漏雨。   云万里能因吕梁千金买墨想起肃州百姓的吃饭问题,却从没想过自己。   “既然夫君思念家乡,家乡人也一定牵挂着夫君,倘若他们得知夫君在京城过的如此……如此简朴,”杜菀姝挑了个委婉的措辞,“他们又该多么难过。”   说到最后,她的声音几不可闻。   “三娘来了,见夫君不在乎,也是觉得心里发酸,不好受呢。”   没别的意思,杜菀姝在心中强调。   别说是夫妻,换做是朋友、是同一条船上的人……哪怕是个有良心的陌生人,见镇守边关的将军轻慢自己,也会心里不好受。   然而这话说出来,杜菀姝仍然觉得面上发烫。   她又不敢去看云万里了,下意识想避开目光,可真这么做了,杜菀姝想到往前云万里的误解,急急忙忙抬眼:“我、我不是怕你,我是——”   后面的话,在杜菀姝直直撞上云万里的视线后戛然而止。   人高马大的武人静静盯着她,没有嫌恶、没有愤怒,剑眉之下深邃双目端详着她的面庞。   瞧见她看过来,反倒是云万里率先挪开目光。   他的喉咙动了动,却没出口。   从未有人对云万里说过这番话——他无父无母,早早投了军,能活下来已是奇迹,更遑论他人的关切关怀。   何况,道出这番话的杜菀姝怯生生的,清丽面孔写满了窘迫与慌张。   一股不知什么滋味的情绪在云万里的胸腔内迅速膨胀,像是有火苗被点燃了,摇摇曳曳地露出光芒。   她说的不是假话,云万里能看出来。   可是……   回想起白日搁置在书桌上的诗句,云万里猛然蜷起指尖。   细微的火苗晃了晃,到底是灭了下去。   “我知道了。”   他维持住神情:“日后还劳烦你操持家里的事。”   不是假话,那暂时如此,也挺好。   至少在陆昭有所作为之前,她还是要与他一同生活。   杜菀姝可不知云万里心中想法。   她红着脸,慌乱点头:“……嗯,嗯。”   后面的话还没到嘴边,屋外头,李义就跨进门来。   “夫人。”   管事手中拿着一张折好的信笺走了进来:“刘家娘子递来了帖子。”   屋内微妙的氛围顿时一扫而空。   杜菀姝眨了眨眼,立刻将刚才的事抛到脑后:“刘朝尔?”   这可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上次来不还打算偷摸上墙来着,怎这回想起来还有递帖子这种文雅方式了?   “我看看。”   她接过李义的帖子。   别家娘子递贴,总是要把帖子放在信笺里了,刘朝尔倒好,斗大的纸张就这么折巴折巴送了过来,怕是路上就被仆从和李义看了个精光。   好在,也没什么重要内容。   她打开信笺,就看到刘朝尔约自己明日到城外游船赏荷。   杜菀姝:“……”   真是哪壶不开提哪壶!她扫了一眼,就把信折好,放到了一边。   “夫人这是……”李义见状,不免好奇,“不打算去么?”   杜菀姝忍不住抱怨:“和她去游船,我还怕船翻了呢。”   说完,她自己先笑了起来。   怪不得要装模作样递帖子过来,这是觉得自己上次拜访,带了不好的消息吧。杜菀姝估摸着,这几日刘朝尔肯定以为惹自己伤心,忐忑不安了好几日。   其实杜菀姝不在乎的——但她也真不想和小倔驴去赏荷,刘朝尔懂什么荷花。   “帮我回个信,就说回头喊她一起去马场,”杜菀姝说,“才不和她去游船。”   李义见杜菀姝神色轻松,不似抵触的模样,也放下了心。   管事往云万里的方向瞥了一眼:“还当夫人是不愿游船,原来是不想和刘家娘子去。那夫人觉得,和老爷去如何?”   杜菀姝愕然抬眼。   云万里拧起眉头:“你多什么嘴?”   “老爷还五天假呢,”李义劝道,“总不能日日都呆在家中,趁着天好,与夫人同游多好?”   “李义。”   云万里板起一张脸:“你——”   “——不,不妥么?”   所有的话,都叫那如莺啼般的声线给堵了回去。   杜菀姝声音很小,可云万里仍然听见了、且停了话柄。   他扭过头,面前的娘子,一双杏眼亮晶晶,秀丽面孔写着几分忐忑:“夫、夫君,可是不愿与三娘出游?”   云万里:“……”   他本想着,杜菀姝写那诗句,就是为了陆昭。自己一丑陋粗鄙的武夫掺和进来做什么?   可是训斥李义的话,却因那柔软的视线,始终说不出口。   “若是夫君愿意,”杜菀姝谨慎道,“三娘也是愿意的。”   拒绝的话在喉咙里哽了许久,云万里还是一寸一寸将它咽了回去。   “好。”他说。 第18章   转天上午,城郊太平湖。   盛夏的日子里艳阳高照,映照着广袤湖面波光粼粼,湖面荷叶、湖畔柳荫点缀其间,正是游湖赏荷的好时节。   马车停在湖畔边,杜菀姝掀开帘子下马,还没站稳,一把纸伞就打到了头顶。   杜菀姝愕然抬眼,撞上云万里冷淡的面孔。   “晒。”他言简意赅道。   这日头这么烈,定然是有点热的。所以……杜菀姝的视线往下一瞥。   云万里仍是一袭鸦青布衣,深色的绑腿和绑手将裤腿袖口捆得分外严实,乌黑长发扎了个留髻,仍是武人打扮。   日子好,游人也多,可云万里站在熙攘岸边仍是扎眼——他身姿修长高挑,又五官深邃,在京城鲜少能见到这般深眼窝高鼻梁的貌相。更何况,夏日出游,谁家不是挑着浅色衣衫穿,他倒好,穿一身黑不说,还裹的严严实实。   他,他不热么?杜菀姝忍不住犯嘀咕。   倒是挺好看的。   单就这么一站,也叫云万里站出挺拔气概来,仿佛手中举着的不是杜菀姝那把画着花鸟的纸伞,而是刀枪剑戟一般。   更遑论他那右脸上的疤,一眼过去,分外摄人。   往日出游,这太平湖畔人等闲杂,就怕有什么扒手小贼。   杜菀姝约莫今日是毋须担忧了。   “夫人。”   观星往湖边转了一圈,回来问道:“今日要游船么?”   “码头就在东边,”杜菀姝问云万里,“若是愿意,夫君可愿陪三娘上船?”   云万里的视线往东边挪去,看向那人头攒动的码头。   他微妙地抿紧嘴唇。   这……这就是不想了。   “夫君要不愿,也就算了,”杜菀姝赶忙说,“三娘年年游船,这湖看都看腻歪了。只是三娘想着,夫君许是没上过船呢。”   “不上去,也无所谓。”云万里冷声道。   只是游船,就算不愿也犯不着生气呀。   杜菀姝眨巴眨巴眼,突然反应了过来。   他打肃州来,那边缺水,云万里怕是来京城后才第一次见到这般大的湖呢。   “夫君,”杜菀姝放轻声音提醒,“船都是大船,稳得很,不会翻的。”   云万里:“……”   他木着一张脸:“两脚踩在地上就挺好。”   谁能想到,能领军捍卫边关、击退西戎的飞云大将军,竟然是个不敢上船的旱鸭子!   杜菀姝忍了忍,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云万里的凌厉眉眼扫过来,只见杜菀姝一双杏眼笑得弯弯,清丽面孔写满雀跃。那轻笑声更是如鸟鸣歌唱般婉转,拦也拦不住,就钻进了云万里的心尖尖。   不是嘲笑,而是高兴。   怕是自赐婚之后,杜菀姝就没再笑得这般开怀了吧。   他又觉得胸口发紧,好似燎原的火苗又蹿了起来。   但这游船赏荷——   云万里攥紧了伞。   太平湖诗情画意,显得他分外碍眼。与杜菀姝同游的,也不该是他云万里。   他强迫自己挪开了视线。   “就沿着湖畔走走也好,”杜菀姝也不强求,“这绿荫也好看。”   反正杜菀姝说的是心里话:年年游船,同样的景观,看都看乏了。过往登船本也不为了景色,而是为人。   如今不上船,也是为人。   杜菀姝边走边提议道:“往年沿岸不少卖莲子的呢,这时候的莲子最好了,三娘打算买一些回家熬粥吃。不如——”   走在身后的云万里却是蓦然顿足。   他眉心一拧,似是察觉到什么,向街边看去。   杜菀姝见他神情变化,自然而然循着目光往对街看——   结果就刚好撞上熟人的视线。   是程家的三娘子和四娘子,程乐儿和程喜儿,似乎是瞧见杜菀姝多时了。   见云万里和杜菀姝双双回首,程乐儿吓了一跳。但二人已停下步伐,这再不上前,就不礼貌了。   可,可是……   程乐儿还在踯躅,程喜儿却是扬起了笑脸。   她过分精明的双眼闪了闪,拎着衣裙,先程乐儿一步上前。   “三娘子。”   程喜儿做出大方姿态,往杜菀姝面前站定:“真是巧了,三娘子与……也是来出游的么?”   杜菀姝看了看程喜儿,又看了一眼满脸为难的程乐儿,不卑不亢地点了点头。   “夫君,这是程家三娘子与四娘子。”杜菀姝介绍道。   程乐儿与程喜儿闻言均是一顿。   云万里本就一脸肃然,还一道烧伤疤痕覆盖了小半张脸,京城的娘子哪见过这般阵仗?哪怕是听闻了云万里的“名声”,也是被他脸上的伤疤吓了一大跳。   二人只是匆忙见礼,连头也不敢抬。   对此,云万里本人倒没什么意见。   他对周遭环境敏锐,早已对各种异样的目光习以为常。云万里低头看向杜菀姝:“我去买莲子,伞给你。”   杜菀姝又瞥了一眼云万里的深色衣衫,忍俊不禁:“夫君打着吧,这绿荫刚好乘凉呢。”   这么跑到太阳底下去,她真怕云万里中暑。   云万里多看了一眼杜菀姝。   再不在乎,他也能察觉出程家两位娘子的微妙态度。不过好在,杜菀姝仍是那副含着笑意的模样,云万里知她不在乎,就没多说什么,先一步离开。   京城的娘子,哪见过云万里这般满身肃杀之气的架势。程乐儿硬是等到他走远了,才长舒口气。   “三娘,我不是故意装作瞧不见你。”   程乐儿急急忙忙解释:“就是看你同云正使一起,正犹豫要不要上前叨扰来着。”   程家姑娘多,就程乐儿、程喜儿同杜菀姝年纪相仿。   和纤瘦的程喜儿不同,程乐儿身形微胖,一张面庞圆圆的,看起来就是好脾性,便叫那同一双大眼睛是显亲切而毫无刻薄。她性格亦与程喜儿天差地别,圆乎乎的程乐儿生性宽容又随和,十五六岁的娘子们凑在一起,没人不喜欢她。   杜菀姝也挺喜欢程乐儿这般好性子的人。   她还没说话呢,程喜儿就刻意笑了起来。   “就说姐姐你是白担心。”程喜儿说完,又看向杜菀姝,”三娘子不知,姐姐担心着你呢,说什么云正使一介武人,不懂风月则罢,要是脾性不好,欺侮你该怎么办。要我说呀,这水暖水寒鱼自知,日子得自己过才知好不好,出了家门,旁人也不知道不是?”   说完,她过分精明的眼转了一转。   “何况看看,”程喜儿故作了然,“云正使紧着三娘子呢,人家过的挺好。”   前句话说日子得自己过才知好坏,后脚又说看着不错,意思不就是在说杜菀姝在家中受苦还得强撑着出来装点门面。   这是拐着弯嘲弄她呢。   饶是程乐儿好脾气,也不免露出几分窘迫。   程家后宅可比杜家复杂的多,连好脾气的程乐儿也不喜欢程喜儿。可谁叫程喜儿是亲妹妹,要是她再不理不睬,谁还能和她处一道去?   “你呀,心里不妥帖,谁拒了你,你找谁去,朝别人出气算什么?”   程乐儿忍不住劝道,而后又对杜菀姝开口:“是母亲喊我们去买些蜂蜜腌莲子,三娘要一起去么?”   谁拒了你?杜菀姝的心思转了一圈,顿时明白过来。   啊,是了。   成婚第二天,刘朝尔就到了云家来,说程国公想把程喜儿许给陆昭。   这几日又是回门,又是撞见吕仁义,杜菀姝竟然是把这事彻底忘了个一干二净。   连杜菀姝自己都有些难以置信。   换做以往,陆昭哥哥说了什么、做了什么,哪怕是二哥在家中随便提一嘴,她都能惦念好多日。   这些日子里,她几乎都没怎么想起过陆昭。   果然陆昭拒绝了程国公提的婚事。   杜菀姝早就猜到了。   哪有前脚赐婚不成,后脚就继续安排婚事的,这不是打官家的脸么。陆昭哥哥不傻,他才不会招惹自己的兄长。   但这消息,连刘朝尔都知道了,定然是传遍了京中圈子。   说要把程喜儿指给惠王,结果惠王拒了。   这几日……程喜儿的日子肯定不好过。   她不好过,再见杜菀姝,说些酸话肯定少不了。   被心上人拒绝,总比稀里糊涂嫁给陌生人好上一点,程喜儿跟着过来,不是为了别的,就是想在杜菀姝身上找点平衡。   换做以往,杜菀姝肯定懒得搭理程喜儿。   她总觉得自己与陆昭哥哥心意相通,陆昭哥哥又一只对程喜儿不理不睬,若她斤斤计较,反而显得小气。   要说不在乎那是不可能的,谁会对旁人惦念自己的心上人无动于衷?   现在,杜菀姝倒是惊觉自己真的好像不在乎了。   她只觉得悲哀。   程喜儿面上带着笑意,可脸色却是分外苍白,眼底的乌青更是证明她已好几日没睡好觉了——若是陆昭哥哥真的拒婚,不管以什么理由,传到京城各家的,都是她被惠王嫌弃了吧。   也就是杜菀姝刚刚成婚,才没有第一时间得知的。   “无碍。”   杜菀姝对程乐儿摇了摇头,却是看向了站在原地的程喜儿。   她神情冷静,说话仍然是细声细气的:“程四娘子,到这关头上,你该提防的可不是我。”   程喜儿愣了愣。   向来杜菀姝是不会给自己回应的,她总是拿捏着一副知书达理的姿态,装模作样的,叫程喜儿恨进了骨子里。   但现在,杜菀姝依然如盛夏的荷般清丽端庄,黑白分明的眼难得直视着程喜儿,里面却没有任何厌恶和敌意。   “你什么意思?”程喜儿开口。   “我不是你的敌人。”杜菀姝说,“今后你该防着的,是这全京城的贵女。” 第19章   别说是程喜儿,连程乐儿也愣住了。   圆脸的程家娘子,生怕友人与妹妹起矛盾,不免有些着急。   程乐儿牵起杜菀姝:“三娘,你,你别和她置气,走,我请你吃莲子——”   “——你什么意思?”   这可不是杜菀姝计较。   程喜儿瞪着那双过分大的眼睛,紧盯着杜菀姝不放:“三娘子这话,我听不懂了。”   “我与乐儿是朋友,看在她的份上,也不会与你交恶。”杜菀姝强调,“若你还亲近乐儿这个姐姐,也该给我留几分面子才是。”   换做以往,看在陆昭哥哥的份上,看在程乐儿的份上,杜菀姝对程喜儿总是回避大于交谈,哪怕对方故意刁难,她也是置之不理的。   但赐婚一事,让杜菀姝想明白了许多。   有些人,有些事,不是你不去招惹、刻意回避,就能躲过的。   “官家当年还是太子的时候,娶妻之后,太后又为他纳了四名侧妃。”   杜菀姝神情淡淡:“惠王娶妻,也不会比这少。你是程国公的女儿,若是想,早晚有个位置是你的。”   程喜儿脸色微变。   一句“有个位置”,无疑说她很有可能做不了陆昭的正妃。   “如今我已经成婚了,”她继续道,“与惠王不会再产生瓜葛。惠王娶谁,那也与我没关系,你何苦将我视为肉中钉、眼中刺?   “反倒是京城其他未嫁的贵女,她们才是你的敌人,可也别太撕破脸,在后宅里,不一定能随时见到夫君,可姐妹却是天天见。”   “你——”   程喜儿一张脸气得通红:“杜三娘,你别以为……”   杜菀姝却看也不再看她,只是对着程乐儿笑了笑。   “日后我在单独找你出游,”她说,“夫君还在等我,我就先走啦。”   与程乐儿挥别,杜菀姝拎着衣裙转身。   云万里就在一丈开外的莲子摊前,他个子极高,又穿着深色衣衫,在熙攘街头亦是分外显眼。   杜菀姝赶了过去,还没靠近,云万里就已扭过头来。   “她一直这样?”云万里问。   “……夫君说谁?”杜菀姝没跟上。   “程家那名娘子,”云万里的视线飞快往程喜儿的方向一瞥,“平日也这般出言刁难你?”   他听见了?!   杜菀姝略作讶异,也跟着云万里转头看向远处的程乐儿与程喜儿。   因云万里在,二人估计也不敢上前买莲子了。两名小娘子嘀嘀咕咕了什么,一个无精打采、一个满肚子闷气,拉拉扯扯地离开。   刚刚她们交谈时,云万里一直站在莲子摊边,隔着这么远、还这么多人,他竟然能听见程喜儿说了什么吗。   都说习武的人感官灵敏,但若是听得见……云万里这听力,也太好了。   “平日……没那么明显。”杜菀姝照实回答。   说着,她想了想,嘱咐观星道:“买些腌莲子和冰糖葫芦送过去吧。”   程喜儿如何,杜菀姝才不管,但她不想看到程乐儿夹在中间为难。   观星点了点头:“是。”   待观星走了,杜菀姝才又道:“惠王拒了程家的婚事,她心里不痛快。”   云万里蹙眉:“拒绝了她,关你什么事?”   他本就生得人高马大,深邃面容向来没什么表情。这么一拧眉头,就显露出几分杀气。   喧嚣热闹的街上,引得诸多行人侧目。   换做以往,杜菀姝肯定觉得他是生气了,现在她却是莞尔一笑。   “那我要是受委屈了,”杜菀姝玩笑道,“夫君替我出气么?”   “……”   云万里确实听见了。   因自己的婚事,迁怒于别人——其中还又牵扯到了惠王陆昭。他听了一耳朵,就不免心烦,连带着看着程喜儿也分外不顺眼。   可杜菀姝轻言细语,还用黑白分明的眼期待地望着他,搞得云万里瞬间没了脾气。   他明白杜菀姝的意思——是啊,难道要他去把小姑娘打一顿不成?   光是站在程喜儿面前,云万里都要吓得她说不出话来了。   “我不生气的。”见他无言以对,杜菀姝才继续柔声说了下去:“全京城也就只有一个刘朝尔,大部分娘子,都与程喜儿那般一样,一辈子最重要、最惦念的,也就是嫁个好夫家,指着夫家过活。”   尤其是赐婚之后,对程喜儿来说,就是少了个天大的情敌。   “她被惠王拒绝,哪、哪怕是暂时的,传出去了,也跟惠王嫌弃程四娘子一般。被退婚的、遭人嫌恶的娘子,是要被笑话的。”   所以,杜菀姝也不愿意和程喜儿斗气。   程喜儿什么都没啊,她只是喜欢陆昭,就因此丢了大人。   “我都有点可怜她。”杜菀姝说了实话。   “指望夫家过活,”云万里重复了一遍杜菀姝的话,“那你呢。”   “……我?” 奇 书 网 w w w . q i s h u 9 9 . c o m   杜菀姝吓了一跳,万万没想到话还能拐回来。   她白皙面庞顿时泛了红,杜菀姝捏紧了衣袖,撇开目光:“我,我也是一样的呀。”   话到最后,声音小到几乎听不见。   可云万里耳目聪明,他听得分外清楚。   “还得,还得感谢夫君,”杜菀姝呢喃道,“许多道理,父母、兄嫂,从不会告诉我,都是夫君同我讲,我才明白的。”   如果不是云万里,她还是那个觉得日子能舒舒坦坦过一辈子的小娘子。   朝堂纷争,自然灾害,还有西戎边关,对她来说都是那么遥远。   所有人都觉得她小,不愿把腌臜事说与杜菀姝听,只有云万里知无不言。   杜菀姝的话发自真心,可云万里却不自觉地绷紧面孔。   “你说程家四娘子会被人笑话。”他说。   “怎、怎么了?”杜菀姝茫然抬头。   只是拒婚——还不是真的拒绝了,按照陆昭的办事方式,云万里觉得充其量只能算作推脱。   如此,程喜儿都会被人在背后指指点点。   那杜菀姝呢?   她本该嫁给惠王,如今却只是个七品正使的妻子,而他还……   云万里又是朝右侧过头,想将脸上的伤疤避开。   那些个闲言碎语,一定也会说到杜菀姝头上,并且会更难听。   “——这水暖水寒鱼自知,日子得自己过才知好不好,出了家门,旁人也不知道不是?”程喜儿这么说。   云万里听得一清二楚,来京城后,类似的话他听得数不胜数,从不在乎。   可偏偏今日说给杜菀姝听,他就觉得心底冒出一股邪火。   她值得更好的,而不是听旁人这般尖酸刻薄。   京城与肃州不一样。   换做以往,事情烦着冷着,也就过去了。就算是高承贵刁难,也不会真的拿他怎么样——云万里已是七品正使了,怎值得丞相大人放在眼里?   但现在不同以往了。   他已和……杜菀姝绑在一起了。听着程喜儿那番话,云万里第一次意识到:若他按兵不动,杜菀姝的日子也会好过。   决计不行。   自己的事,怎能牵连旁人?何况——   云万里垂眸,迎上杜菀姝那清亮的杏眼。   “我知道了。”他冷淡开口。   …………   ……   五天之后。   九日婚假到头,云万里回去值差。   他用过早食就走了,说是一直要到入夜才回来。杜菀姝早早吩咐王婶煲了绿豆粥,又将砂锅放置到冰水里,在晌午最热的时节差李义送过去。   这可是夏天,外头热的很,当差一整日还了得。   就这,杜菀姝还不放心。   太阳一落下地平线,她又喊李义提前备好水——管事说了,云万里当差回来定是要洗沐的,他不愿身上全是汗味。   可杜菀姝千算万算,没算到夏天的天瞬息万变。   刚一入夜,就下雨了。   而云万里出门时可没带伞。   雨下的不急,却是分外的密。换岗的同僚到了,云万里也不客气,借了他们的蓑衣就翻身上马。   他策马归家,弗一拐到宅邸的街头,就叫站在中央的身形惊了一下。   是杜菀姝。   天色已晚,街面安静下来,天空阴沉,只余各家各户的烛光灯火渲染着深色的夜。   杜菀姝打着一把杏色纸伞、怀里还抱着另外一把。余出的手提着质朴的纸灯,昏黄的火光照亮了她伞面的花鸟图样,更是照亮了翠绿衣裙之上,那如花似玉的面庞。   不知她等了多久,直至云万里的哒哒马蹄声响起,灯火之间那双分明的眼蓦然亮了起来。   蓑衣与纸伞遥遥相见。   杜菀姝绽开笑颜,她的杏眼弯了弯。   “夫君,”她轻声开口,“三娘来接你回家。”   那一刻,云万里只觉得好似有什么堵在了他的喉咙里。   沉甸甸的东西叫他张不开嘴,只能硬生生咽下去。可到了胸膛,又瞬间填满了搏动的心脏。   比灯还亮,比火还暖。   他本想把心里揣着的事放到回家再说的,可在这雨幕之下,他催动马匹上前,近乎迫切地出言,要把一切讲给她听。   “白日押班亲自来了一趟,”云万里说,“田猎之时,要把我调去殿前。”   杜菀姝愣了愣:“这,这意思是——”   调去殿前,那就属宿卫军了,官家田猎,是一准要跟过去的。   云万里翻身下马。   他接过杜菀姝的伞,却没给自己打,只将伞面笼罩在那抹翠绿的头顶。   “去延岁山别苑,刘朝尔肯定在,”他说,“你可要同去?” 第20章   旬日之后,延岁山。   马车摇摇晃晃停下,车帘之外,车夫很是为难:“夫人,就只能到这儿,上不去了。”   “那就停在这儿吧。”杜菀姝撩起了帘子。   从京城出发,到延岁山约莫半日的时间。   延岁山乃皇家别苑,山头连绵,气概恢宏,太祖时期修葺了十年方修成。   山林之间,既有园林,又有操练场所,作军事演习之用——当然,到了后面,当朝重文轻武,军事演习已许久不曾开展。   但别苑之后的山林里,飞禽走兽不少,每年田猎都是在此。   头两年山东洪涝,又有民反,官家已两年不曾田猎了。今年终于能从京城出来,他龙心大悦,要随行的群臣官宦都带家眷来一齐避暑。   马车停在了园林一角,四周仅是葱郁竹林。山势向上,碎石铺成的蜿蜒小道竹林深处,安排的宅子就在上头。   “夫人怎能住这儿呀。”   同行的观月顿时不乐意了:“就算屋子不好,也得是个平地才是。”   不怪观月抱怨,儿时杜菀姝是同父亲参加过田猎的。   那会儿先皇在世,与父亲关心甚笃。二人亦是君臣、也是忘年交,恨不得要杜家人就住在自己眼皮子底下。   只是如今云万里官职不过七品,他定然是住不到什么好地方。   这竹林看着僻静优雅,但这又不是京城,周遭全是植被树木,想也知道环境有多差。   更遑论这车上不去,还得人走上去。避暑要两个月呢,还不知道平日得多折腾。   “不打紧,”杜菀姝早有准备,“带着驱散虫蛇的药物与熏香呢,上去看看吧。”   说着,她拎起衣裙,踏上碎石。   小路蜿蜒,倒是远离了嘈杂,步入竹林仿佛入画一般。走出百余步,眼前豁然开朗,一栋竹楼伫立其间。   巴掌大的小院,带着一汪清泉,竹楼看着就简陋,但眼前场景美不胜收。   夏天的话,倒也不是不能接受。   只是站在院子里的人和这诗情画意格格不入了。   听到动静,云万里转身,迎上杜菀姝讶异的面庞。   “夫君怎在这儿,”她赶忙上前,“不当差么?”   不知高丞相怎么同下人说的,为了让他能来,竟直接将云万里调到了殿前司。   眼下他该在别苑值守才是。   “换值有休息时间,”云万里言简意赅,“来看看你。”   他还背着那六尺长的刀戟,显然是直接过来的。男人一袭银色甲胄,摘下了头盔,随意拎着。沉甸甸的盔甲在他身上竟看着分外轻盈,只衬出云万里英武挺拔,丝毫不显笨重。   武人的冷硬气概,甚至叫这葱郁竹林都染上了几分肃穆杀气。   明明甲胄装备到分外严实,可杜菀姝看他宽阔的肩背,楞是看到了不太好意思。   那、那话本里写的盖世英雄,也不过如此了吧?   只是天气炎热,云万里的额头覆着一层薄汗,一瞧就是一路跑过来的。   杜菀姝下意识就想抽出帕子,可柔软指尖往袖子一送,就停了下来。   先前递帕子的时候,云万里看也不看,宁可用雨幕泅透的袖子胡乱擦脸。   回想起彼时情景,杜菀姝顿觉不好受。   不过……   他那会嫌弃着她呢,不愿她接近,更把她的物件当什么蛇虫毒()药般躲避提防。   成婚之后,似乎是好些了。   可杜菀姝也不敢再直接送帕子,她想了想,干脆出言:“夫君,你低一些。”   云万里:“什么?”   杜菀姝:“弯腰。”   人高马大的武人回了她一个奇怪的眼神,到底是听从请求,弯下腰际。   他个子极高,而杜菀姝又窈窕娇小,着银胄的昔日大将军恨不得要蜷曲上半身,才拉近了与杜菀姝的距离。   云万里本以为杜菀姝是有什么旁人听不得的话要讲,甚至将左侧耳畔凑了过去。   但杜菀姝却不言不语地伸出了手。   她的指尖隔着薄薄的帕子,越过云万里垂下来的几缕碎发,轻轻往男人的额角蘸了蘸。   几不可查的细微触感传递过来,云万里蓦然僵硬在原地。   “天气炎热。”   杜菀姝用帕子为云万里拭去左侧额角的汗水,又往他右侧额角伸出手:“还请夫君小心些,要是中暑就不——”   当她的帕子触及到云万里额角的伤疤时,男人以凌厉的姿态即刻起身。   他触电般退后三步,与杜菀姝拉开距离,一张冷峻面孔不复方才平静,绷得死紧。   云万里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三个字:“别碰我!”   杜菀姝惊得浑身一抖,被甩开的帕子悬停在原地。   她,她是什么瘟神不成——他云万里,就算是躲小鬼瘟神,能有这么狼狈厌恶么?   “我……我只是见天气炎热,夫君一身甲胄,心有不忍,”杜菀姝讷讷道,“三娘,三娘竟这么可憎吗,要,要夫君如此?”   云万里僵了僵,蓦然瞥过了头,恨不得要把右脸狰狞的烧伤藏到脑后去。   他试图开口,话到嘴边,酝酿许久,还没酝酿出来,竹楼院外,又是传来一阵窸窣脚步声。   “云正使。”   踏进院门的是名着士人袍的中年男人,他进门之后,直奔正题:“你可有空?”   云万里深吸口气,平静下来心情。   他抬眼看向院门边的男人:“赵押班。”   赵押班?   杜菀姝这才从刚刚惊惶又无助的心情中暂且走出来。   她转过身,记忆迅速袭上心头。   京城禁军的统领名叫赵正德,他有个堂弟,主管殿前司。这名姓赵的押班,估计就是赵将军的那位亲戚了。   虽管着一支禁军,赵押班却完全是文人打扮。   “我说几句话就走,”押班开口,“明日官家要去林间狩猎,点名要你跟去,好好表现。”   云万里颔首:“是。”   赵押班这才往杜菀姝的方向一瞥,冷淡出言:“这是杜家三娘子?”   杜菀姝赶忙见礼。   但赵押班仍是神情淡淡,再说话时,语气甚是微妙:“怎还带家眷来?”   这话是对云万里说的,却叫杜菀姝的心往上提了一提。   云万里却是依旧冷静,他不卑不亢地反问:“可是官家不乐意?”   赵押班:“……”   杜菀姝心思一转,立刻明白了。   往年田猎,就算不说,那高官贵族的亲属家眷都是会来的——今年刘朝尔也不是来了么?那是因为她爹是刘武威大将军。   可云万里只是一名殿前司正使。   杜大人的女儿能随父亲参与皇家田猎,七品正使的妻子却着实不合适了。   官家说叫随行官宦带家眷来,但如禁军护卫,估计没几个人照做。   怕是赵押班自己也没有拖家带口吧。   云万里却是全然不在乎。   “官家的意思,为臣者没有不从的道理,”他说,“押班可是觉得官家的话不妥当?”   这话问的赵押班接都不敢接。   “你这是什么话。”他言辞不客气,动作却是抬手擦了擦汗。   知晓云万里是遭贬才落得如此境地,押班不痛快,却也不敢说太多。他狠狠瞪了云万里一眼,又给自己找台阶下:“我也是好心提醒,罢了,你有你自己的因缘,与我等不同。”   言下之意,还是在嘲弄云万里的妻子是杜守甫的女儿,自然不一样。   云万里一声不吭,赵押班自觉没趣,冷着脸甩袖离开。   待他走了,杜菀姝浅浅舒了口气。   她都有点感谢赵押班了,若非他这般闯进来……方才云万里那般出言警告,她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夫君没必要招惹他。”杜菀姝轻声开口。   “有些人,避是避不得的,”云万里满不在乎,“还是你教会我的道理。”   她教会的?   杜菀姝眨了眨眼,而后意识到云万里说的是程喜儿。   云万里见她不再言语,很是别扭地又转了转头。   刚才那一躲,他完全是本能反应,本想出言解释,可赵押班一来,又错过了机会。   男人的喉咙滚了一滚,还是没找出开口的法子:“……你先休息,我回去了。”   杜菀姝见他难得挪开视线,也不好继续纠缠,只得点头,送他离开。   罢了,早晚要回来的,夜里再说也不迟。   云万里逃似地离开竹楼,杜菀姝才喊着观月到楼内巡视一圈。   许是因在泉边,为了防潮,竹楼架得极高,却只有一层。主房宽敞明亮,旁边还有个供仆人居住的副厢房,设施是简陋了些,环境却弥补了。   杜菀姝喊观月到殿前司的宅院里要些干燥的被褥和柴火,又在院落和竹楼四周撒上防蛇虫的药物,最后屋子里点上熏香,也算是颇有情致。   换做是父亲,他定然会喜欢这里。   这么想着,杜菀姝坐到床榻上。   主屋只有她一人,略先空荡,要是到夜里……等等。   杜菀姝猛然回过神来,白皙面皮顿时渲染上一层绯红。   这,这竹楼,可只有一间主屋、一副床榻。旁人可不知她与云万里仍然分房睡,他们是官家赐婚,也不能声张。   那——   她、她今夜,岂不是要和云万里睡一间房?! 第21章   晚饭是殿前司的院落送上来?的, 一锅清粥,几碟小菜,都?是延岁山的特产作物。平日杜菀姝口淡, 饭菜倒是对她胃口, 只?是怀揣着心事, 吃得没?滋没?味。   她……她一想到晚上要与云万里同住, 就忍不?住紧张。   洞房花烛夜, 杜菀姝心慌了一夜, 什么都没等到。可该来的总是会来?的, 彼时松了口气, 今日却不?得不?同房。   过?了戌时, 竹楼之外传来窸窣脚步声。   他回来?了!   杜菀姝吓得一个激灵,险些把拆开的发簪扎进手里。   只?是等了片刻, 也不?见云万里进门。杜菀姝心中忐忑不?安:“观月,你去出去看看, 老爷怎还没?过?来??”   “是。”   观月闻言,从杜菀姝身后起身, 拎着裙摆出门。   几乎是往外一站的功夫,她就回来?了。   “回夫人,”观月开口,“车夫说,老爷进了院子, 觉得自己一身是汗,就拎着甲胄到泉水边洗沐去了。”   到泉水边洗沐?   这天再热, 那活的山泉水也是沁心凉。出了满身汗直接入水, 不?怕激的风寒么?   杜菀姝赶忙起身,出言吩咐观月:“去煮一壶热水。”   幸好来?时, 杜菀姝就记着备上药茶呢。方子是从杜府带过?来?的,草药有安神驱寒的功效。   云万里进门,已然换上了干净的单衣。   他身上还带着冰凉的水汽,连头发也洗了,乌黑如?墨的长发自然垂到脸侧,遮住了右脸的狰狞疤痕。   “夫君,把茶喝了。”   杜菀姝上前接过?他换下的衣物?递给?观月,又柔声?出言:“泉水太冷,以防着凉。”   云万里不?禁挑眉。   哪有这么娇气,这还是住的地方有活水呢。在军中时连洗个澡都?不?容易,哪怕是大?冬天,能碰见冰水都?是要抓紧洗把脸的。   但“不?用”二?字含在嘴边,却都?叫杜菀姝那双目光灼灼的杏眼堵了回去。   她微微蹙眉,白皙面?庞写满了挂念,就算云万里再不?解风情,这拒绝的话?也是说不?出口。   ……罢了,就一杯茶。   “嗯。”   他改了口,接过?热茶。   药草微苦,也带着清香,入腹之后,心肝脾胃好似都?烘得滚烫。云万里只?觉得被泉水泡凉的皮肤逐渐恢复了平日的温度。   待到他喝完热茶,杜菀姝接过?茶碗,放置到一边。   “观月,”她出言时,才发现自己的声?线竟不?自觉地抖,“你下去吧。”   “下去做什么?”   云万里冷不?丁开口:“我来?就是知会你一声?,我去和车夫睡,叫她留下来?陪你。”   杜菀姝微微太高声?音:“这……这怎么能行!”   “你我可是,是官家赐婚,”她捏紧衣袖,“若,若叫旁人发现了……”   到最?后,声?线几不?可闻。   除却自家下人,没?有谁知晓杜菀姝与云万里至今仍未圆房。   说出去就麻烦了,不?同房,岂不?是在抗旨?   “观月下去吧。”杜菀姝坚持道。   “……是。”   到底是杜府带来?的人,比起听自家老爷,观月还是选择听从夫人的命令。她低着头离开,还不?忘记带上房门。   门页“吱呀”一声?响,室内的陷入了微妙的寂静。   竹楼内只?点着床头与梳妆台前的蜡烛,微弱的火光幽幽,拉长了二?人的影子。细长的黑影到了尽头,暧昧地交汇于一处。   云万里垂眸看着杜菀姝,就是瞎子也能察觉出她的不?安。   “我打地铺就好。”他打破沉默。   “不?,不?行。”   某种程度上,杜菀姝也是拗得很。她摇了摇头:“你明日还要去参加狩猎,得好生休息,睡地上算什么?就,就睡床上……上吧!”   她话?到最?后,婉转声?线抖的几乎成不?了句子。   声?音在抖,人也一样。   杜菀姝几乎都?不?知道自己是欢迎加入七恶裙幺污儿二漆雾二吧椅,追锦江连载文肉文怎么坐到床榻上的,她向后一靠,险些压到后背散落的长发之上。   “我来?……替夫君更衣。”杜菀姝强撑着说。   云万里依旧站着没?动。   他就停在床榻边,一双深邃眼眸深深地注视着她。   她朝着他伸手,随着拉近距离,微凉的水汽裹挟着干净的皂荚气息,以及属于男人的气息扑面?而来?。云万里身形高大?,完全遮住了室内为数不?多的烛火,黑影完全将杜菀姝包裹在内。   成婚之前母亲教?过?杜菀姝行房,甚至逼她看那些让人害臊的图册。   母亲说,初次房事,没?有不?疼的。   起初杜菀姝还不?是很懂,为什么这般就是要痛,但当云万里实实在在站在她眼前时,杜菀姝又好像明白了。   他的影子犹如?一只?饥渴的兽,要将她拆股入腹。   杜菀姝控制不?住地回忆起那日云万里习武的模样。   微黑的皮肤上蒙着晶莹水光,肌理分明的胸膛,宽阔结实的脊背,还有那双骨节分明的大?手……   若是那般重量压过?来?,若是这双大?手抓住她,又,又怎能不?痛?   杜菀姝心里慌乱的要死,可在恐惧之余,还有一股小小的,莫名的期待,勾得她心里直痒痒。   母亲不?知道的是,嫂嫂余氏还偷偷给?杜菀姝讲过?,说若夫君妥帖,这档子事,也是很快活,很舒服的。   那,那杜菀姝就更不?懂了。   他力气那般大?,恨不?得稍稍用力都?能捏死她,舒服又是什么……舒服呢。   柔软的指尖触及到男人的衣衽,连她的指尖都?在战栗。   如?雕塑、似野兽般,始终站在床榻前沉默的云万里,最?终只?是阖了阖眼。   “你不?愿意,”他冷声?道,“何苦如?此?”   “可,可在成婚之日,就,就该……”杜菀姝颤颤巍巍开口。   “那你愿意吗?”   云万里的声?线底的可怕,他的语气分外冰冷,每个字都?恨不?得要抖下冰碴子来?。   但在那寒冷之下,仍然带着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情愫。   “若不?愿意,就没?什么该不?该的,”云万里说,“睡吧。”   说完,他也不?等杜菀姝回复,径自躺到了床榻的外侧。   杜菀姝坐在床榻脚头,怔怔盯着男人的身形片刻。她的指尖还残留着云万里单衣的布料触感,本能地长长松了口气。   畏惧消散,不?用再怕了,这本是好事。   可,可在心底,为何她又觉得莫名……有点失望?   她不?敢再继续深想,乖乖躺到了床榻内侧,背对着云万里闭上双目。   心再乱,这一日颠簸,杜菀姝也是累了。   身畔多躺了个人,云万里沉稳的呼吸声?反倒是让她在陌生的环境感到几分安全。杜菀姝还以为自己会辗转反侧,可她一沾枕头,没?过?多久就沉沉睡了过?去。   反倒是云万里睡得不?好。   延岁山不?比京城,黎明之前,仍是很冷。   睡梦中的杜菀姝裹着被褥还觉不?行,本能地朝着身畔的热源凑了过?去。   云万里五感极其敏锐,几乎在杜菀姝翻身的瞬间苏醒。而当他意识到娇小窈窕的娘子近在眼前时,更是僵硬在原地,动都?不?敢再动。   她发间的香味迅速充盈肺部,微微的热度传递到肌肤之上。云万里竟是鼓起了勇气才敢睁眼,在晦涩的室内,他仍然看清了杜菀姝散开的黑发。   长长的发丝因她转身,而落在云万里的手边。他稍稍抬了抬手,瀑布般的青丝在男人的指缝中滑落,还真像那活水一般。   发丝之间,杜菀姝微微低着头,纤长白皙的脖颈触目可见。   云万里几乎都?要恨自己卓越的好眼力了。   她后脑发鬓处细碎的绒毛,她肩颈间微微凸起的小巧棘突,再往下,玉般光()洁的后背中央,白皙背沟消失在单衣的衣领之后。   男人吞了吞唾沫,强迫自己挪开了视线。   可那香味仍然萦绕在鼻翼两侧,躲也躲不?开、避也避不?掉。   杜菀姝却浑然不?觉,梦中的小娘子只?想靠近身旁的温暖,她甚至又凑了凑,头顶的发旋都?恨不?得凑到了云万里的面?前。   不?行。   云万里浑身莫名燥热,之前在心底窜起的小火苗,又腾了起来?。   他忍了忍,没?忍住,豁然起身。   这么一起来?,杜菀姝终于醒了。   她朦朦胧胧睁开眼,只?瞧见了云万里匆匆下床离开的背影。   外头天已经凉了,他跨过?门槛到了院子里,杜菀姝隐隐约约听见他拿起了什么,而后就是车夫讶然的声?音:“老爷,昨夜刚洗了澡,怎又要去?”   咦?   杜菀姝有些不?太明白,又去泉水边洗沐做什么?   只?是云万里人都?去了,她也不?好再喊回来?。杜菀姝只?得跟着起床,又泡了一杯药茶。   待他回来?时,杜菀姝问了一嘴,云万里紧绷一张脸没?有作答。   她也只?能与他一同吃完早饭,送人离开。   官家带人出去打猎,女?眷是没?法跟去的——也许刘朝尔是个例外。   友人不?在,杜菀姝也不?愿下去抛头露面?,免得碰见过?往熟人,还要尴尬寒暄。   杜菀姝干脆拎着篮子,与观星一起步入竹林之间。   泉水自竹楼向下,流淌进半尺宽的小溪里。她沿着清澈溪水一路前行,采些花草、剪剪石头,也算颇有志趣。   直至茂密林间,一阵飞鸟惊啼响起。   杜菀姝吓了一跳,她本能转身,朝着竹林深处走?了几步。   越过?林子,一名身着红衣的孩童蹲在远处的草地上,正掀开用竹子制成的捕鸟笼,从中抓住一只?小鸟来?。   听到脚步声?,孩童抬首。   是个姑娘,约莫七八岁左右,一双凤眼分外清明,看向杜菀姝时,竟凸显出几分不?属于这年纪的锐利。   她肤色白皙,双手柔嫩,再加上身上那价值不?菲的红衣……   杜菀姝立刻断定,她不?是延岁山当地家的孩童。   是哪个府上的小娘子么?只?是杜菀姝想了想,也没?想出在哪里见过?她。 第22章   小娘子一身红衣由绸缎制成,纹饰不?多,仅在袖口、裙尾绣着飞鸟祥云。绣样写实,一瞧就是出自苏州的锦缎。   苏州锦价格昂贵,绝对不?是寻常人家能穿得起的。   杜菀姝的人缘不?差,京中勋贵家的娘子,几乎没?有她不?认识的。而这名八、九岁的小娘子,穿着昂贵,又在延岁山——证明她是被家人带来?参加田猎的,至少也是名嫡女?。   但杜菀姝竟是从未见过?她。   而端详小娘子时,她手中的小鸟拼命挣扎,锐利的鸟爪径直扎进了她的虎口处,扯开绿豆大?的口子,瞬间出了血。   杜菀姝心中一惊,也顾不?得打量了,赶忙上前:“小心点!”   红衣姑娘却毫无反应,她好似察觉不?出痛,就这么徒手抓着鸟,又把它塞进了竹笼里。   “擦擦吧。”杜菀姝递过?去帕子。   但她没?有得到任何回应。   起身后的红衣姑娘,只?是用凤眼瞧了杜菀姝一眼,并没?有接过?帕子。   杜菀姝察觉到她视线停留在洁白干净的帕子上,大?概明白了她心中所想,便开口:“我不?喜欢这条帕子,没?关系的。”   听到她这么说,小娘子也不?客气,干脆利落地接过?帕子,擦去了手上的血迹。   自始至终,八、九岁的孩童,甚至连眉头都?不?带拧一下。   ……不?管是哪家的嫡女?,也没?有这般抓鸟的狠劲和本事。   “这样不?行,”杜菀姝温声?道,“我带你包扎伤口。”   尽管不?知道对方身份,可不?管谁家的姑娘受了伤,杜菀姝也不?能弃之不?管。   只?是小娘子一声?不?吭。   是不?会说话?么?杜菀姝在心底打了个问号。   红衣姑娘既没?回应,也没?驻足,她按着伤口,直至止住了血,又把帕子归还给?杜菀姝。   好在看样子,手上的血痕只?是皮肉伤,没?一会就结痂了,并不?严重。   她弯下腰拎起竹笼,头也不?回地准备离开。   竹笼对她而言似乎过?于沉重,小小的身躯拎着竹笼摇摇晃晃,笼子里的鸟也仿佛受惊一般不?住扑腾鸣叫。   杜菀姝看着不?忍,也不?能放任一名孩童自行离开。   这林子里,不?说有什么野兽,可虫蛇蚊蝇必然不?少。要是没?碰见她也就罢了,碰见了,可不?能让她继续在竹林里闲逛。   当然,杜菀姝也不?会强行拦住她。   小娘子虽不?肯开口,可看这架势,分明是个颇有主意的姑娘。   “那个,”于是杜菀姝提议道,“我看溪边生着不?少狗尾草,你可以抓来?编织小兔子小狗,还能做蛐蛐笼子,你要也不?要?”   狗尾草兔子,可比什么劝告阻拦都?管用。   红衣姑娘迈出去的腿立刻定在原地,她扭过?头再次看向杜菀姝。   “要也不?要?”杜菀姝笑着重复。   小娘子点了点头。   她肯走?,就容易多了。杜菀姝将手中篮子交给?观月,拎着裙摆,带着红衣姑娘折返回溪流边。   盛夏季节,狗尾草随处可见。杜菀姝捡着形状好的摘了几只?,用一根短的缠住两根长的,又再下方缠出四肢,一只?绿油油、晃着长耳朵的兔子就编好了。   “给?你。”   杜菀姝把草兔子递给?小娘子:“还要小狗么?”   小娘子摇了摇头,而后她那双凤眼往四周一转,又拔了好几根狗尾草,无言地递给?杜菀姝。   表明了不?要小狗,却还是拔了好几根草给?她。杜菀姝略作思忖,出言问:“你想要蛐蛐笼子?”   红衣姑娘再次点头。   这个就要费些功夫了。   杜菀姝吩咐观月去摘多多的狗尾草给?她,小娘子听了,也跟去帮忙;而杜菀姝本人则从竹林四周转了一圈,找了两根差不?多长的小草棍。   不?出一回,着红衣的小娘子,就抱着一大?堆狗尾草放到了杜菀姝面?前。   蹲着弯腰怪累人,杜菀姝索性坐到了溪边的草丛上。   小草棍叠成十字作基底,而后杜菀姝将狗尾草的绒毛悉数捋下来?,只?用草茎做编织,就像是民间用藤条、竹条做笼子般,在小草棍上交织缠绕,一层一层叠加上去,很快就做出了一个容器。   到了最?头上,她特地留了几根草没?捋绒毛,这么一系,毛茸茸的草顶就能做笼子盖了。   杜菀姝拎着蛐蛐笼的“耳朵”,递给?小娘子:“送你。”   小娘子顿时扬起笑容。   她连笑起来?都?悄无声?息的,红衣姑娘麻溜起身,接过?蛐蛐笼,连手中的草兔子都?不?要了,就这么随手一丢,一溜烟跑进了草丛身处,蹲下开始寻找蟋蟀蚱蜢。   “夫人手真巧,”观月奇道,“没?想到这狗尾草,还能做编织呢。”   “小时候学的。”杜菀姝忍俊不?禁。   京中的娘子,哪能会这个?看来?连这名红衣小姑娘也是一样。   可是平民家的孩子日常这么玩呢,小时候二?哥杜文英淘气,时常偷偷跑出府到街边玩。他跟卖油郎家的孩童学了这招,回来?就教?给?了杜菀姝。   转头杜菀姝靠着这手“功夫”,还讨了不?少同龄娘子的欢心。   不?过?,不?喜欢草兔子、小狗,就喜欢抓鸟抓虫的小娘子,杜菀姝还是头一回见。   红衣姑娘不?仅爱活物?,她身手也灵巧。杜菀姝坐在一旁看着,不?出一炷香的功夫,她就往蛐蛐笼里抓了好几只?蚱蜢,甚至朝着不?远处盛开的花朵瞧了过?去。   上面?停着一直蜜蜂。   “不?行。”   杜菀姝心中一突,赶忙出言警醒:“蜜蜂有毒,蛰到你后,可不?是出血这么简单。你要是肿着伤口回去,势必会被长辈责骂。”   听到这话?,小娘子的凤眼里闪过?几分不?情愿,但到底是听了杜菀姝的话?,重新蹲回了草丛之间。   还挺懂事的。   不?说话?,但听人劝诫,一个人趴在草丛间不?哭不?闹,自娱自乐甚是开心。   真不?知是哪户人家,能养出这般……非同寻常的女?儿。   杜菀姝心中嘀咕:难道是有地方的大?家进京了?也没?听说呀。   若非京中勋贵,亦不?是地方大?家,那就只?能是——   远处的红衣姑娘,骤然侧过?了头。   她歪着脑袋的模样,就像是倾听环境的小兽,紧接着小娘子直接起身,一手拎着蛐蛐笼,一手抓起鸟笼,又摇摇晃晃地跑到了杜菀姝面?前。   刚才还喜笑颜开的孩童,露出一副肃穆神情。   分明的凤眼写满郑重,她把鸟笼递给?杜菀姝,严阵以待的姿态叫人不?敢小觑。   “怎么了?”杜菀姝讶然道。   红衣姑娘一把抓住杜菀姝的手,牵着她起身,朝着竹林另外一侧撒腿就跑。   杜菀姝:??   这竹林虽茂盛,但到底毗邻皇家别苑,周遭不?会有什么走?兽。她是听到了什么,要撒腿就跑呢——小娘子连见了血都?面?不?改色来?着。杜菀姝一头雾水,也只?能跟着她迈开步子。   在幽静竹林里绕了几圈,跑出去约莫十几丈,杜菀姝隐隐听到身后有急促脚步声?传来?,顿时明白了。   这小娘子,当然是偷跑出来?的。   怕是有人找过?来?了吧。   听着身后的脚步越来?越近,眼瞧着是跑不?掉了,红衣姑娘干脆停了下来?。   小娘子气喘吁吁地拦住杜菀姝,把手中的蛐蛐笼也递给?她。八岁孩童昂起头,刚刚还老神在在的眼眸里填满了焦急和哀求之色。   她还是不?说话?,可杜菀姝就是莫名懂了。   “你要我替你保管,”杜菀姝出言确认,“等你回来?拿?”   红衣姑娘拼命点头。   杜菀姝:“不?如?你跟我走?,去我竹楼里——”   她本想说,去她竹楼里躲一躲。   不?愿见人,杜菀姝也不?想勉强小娘子,只?是也不?能放任一名孩童独自跑开。还不?如?藏到竹楼里,哄上一哄,说不?得高兴了就愿意道出身份了呢。   然而小娘子却根本不?听。   她见杜菀姝不?接蛐蛐笼,干脆就把草笼往她怀里一送。随着她伸手,褙子掀开一角,露出挂在腰际的一枚玉佩。   日光之下,镶金的玉佩折射出粼粼光芒。杜菀姝低头一看,只?见那玉佩精雕细琢成了锦鲤的模样,金线勾勒出细密鱼鳞,分外显眼。   杜菀姝蓦然一惊,这玉佩……   红衣姑娘转头欲跑,还没?来?得及迈开步子,就听到竹林之后响起一道熟悉的笑声?。   “阿鱼,你要跑到哪里去?”   一只?素白袖子推开竹叶,如?竹般清隽文雅的面?孔落入杜菀姝眼底。   竟,竟是陆昭!   惠王陆昭着一身白衣,手持折扇,俊秀面?庞本写满了揶揄之色。直至他那双清亮的桃花眼触及到杜菀姝的身形,笑容即刻转变为错愕。   怎会是陆昭哥哥?   皇家田猎,惠王肯定是要来?的。只?是官家一遭出去狩猎,他不?该一起么?   一时间,竹林重归寂静。   夏风吹过?枝叶,发出沙沙声?响。红衣小娘子被追上了,沮丧地一声?叹息,干脆就在杜菀姝身边站定不?动了。   昂贵的苏州锦,锦鲤玉佩,还有陆昭哥哥那句“阿鱼”,叫杜菀姝瞬间明白了这孩童的身份。   当今官家只?有一名嫡公?主,出生之时穷尽艰难,幸而母女?平安。只?是公?主体弱,自幼养在深宫中,从未露过?面?。   时间长了,民间便有流言,说公?主出生时脐带绕颈,缠久了,有些痴傻。   眼前的红衣姑娘,就是那名平康公?主陆鱼。 第23章   自成婚后,杜菀姝就没?再见过?陆昭。   温润如?玉的翩翩少年,伫立在茂密葱郁的竹林之间,美的仿佛从画卷仙境中走?出来?的人物?一般。   陆昭回神,扬起一抹淡淡笑意。   “惠王,”杜菀姝有些讶异,“怎没?跟官家去狩猎?”   “京城有事,耽搁了些时日,”陆昭笑着回答,“今日才赶来?延岁山。我听闻,云大?哥也一同去了?”   “是。”   陆昭沉吟片刻:“怕是高承贵的主意,但也是个好机会。”   不?管高承贵想做什么,至少云万里武功在身,打猎混个名次是没?什么问题的。   杜菀姝没?说话?,陆昭的一双桃花眼向上抬了抬,触及到她挽成妇人样式的发髻。   有那么瞬间,少年郎君清亮的眼眸依然黯淡了几分。   “那你……”他攥紧手中折扇,踯躅片刻,“过?的好吗?”   清朗的话?语落地,杜菀姝仍是感觉到了几分酸涩。   但她竟发现自己不?是很难过?。   若是不?好,又怎样呢?   至少云万里不?会亏待她。他虽不?愿意接近她,每每杜菀姝靠近,都?像是躲瘟神一般逃开,但云万里尊重她。   这就够了。   回忆起程喜儿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眸,杜菀姝甚至还打心底浮现出些许庆幸。   何况,她也没?有必要回答陆昭。   于是杜菀姝低头,看向站在她与陆昭中央忐忑不?安的红衣姑娘。   没?想到这小娘子竟然就是平康公?主。   “为何平康公?主会在这里?”她问。   当今官家,妃嫔不?少,却只?有这么一名与皇后所出的女?儿。民间传闻说平康公?主痴傻,所以才不?叫她对外露面?。但杜菀姝知晓的则是平康公?主……不?会说话?。   八岁的孩童,除却哭笑,从未开口过?。   宫里的人都?说,平康公?主性情孤僻古怪,不?亲近任何人,因而官家很是厌恶她。   恨屋及乌,连带着皇后也失了宠。   如?今看来?宫中传出来?的消息,竟然还都?是真的。   平康公?主确实不?肯开口,性格也与寻常的娘子迥然不?同。   “阿鱼就是如?此我行我素,”陆昭苦笑几声?,“她谁的话?也不?听,喊她不?要乱跑,可对阿鱼来?说,甩掉仆从内侍不?过?分分钟的事。也是因此,皇兄一直不?放心让她到外面?露面?,也就是……她已八岁了,不?得不?带出来?了。”   也是,民间都?开始说平康公?主生来?痴傻了。与官家一同参与田猎,好歹能证明她不?是一名痴儿。   不?过?杜菀姝倒没?想到,找过?来?的会是陆昭。   “看样子,公?主与惠王关系不?错。”杜菀姝说。   “嗯。”   陆昭无奈摇头:“我不?会责怪她,她对我就还好。”   是个有主意的小娘子呢。   与平康公?主相处的短短时间内,就足以杜菀姝断定她极有主意,且是一名身手敏捷、头脑清醒的孩童。   尽管不?开口讲话?,可她并非与外界全无沟通。   “你手中的……”陆昭指向杜菀姝手中的鸟笼与蛐蛐笼,而后忍俊不?禁,“没?想到,阿鱼竟与你投缘。”   说着,他低头看向平康公?主:“你也叨扰莞……云夫人许久,该走?了。”   平康公?主站在原地一动不?动。   红衣的小娘子不?言不?语,像是完全没?听陆昭的话?般,不?住往四周打量,仍是一副想逃的模样。   “阿鱼。”陆昭的语气稍稍重了些:“云夫人也有自己的事情要忙,你留在这里,只?会给?她增添困扰。”   然而平康公?主压根不?吃这套。   她闻言蹙眉,一双凌厉凤眼扫过?来?,其中写满警惕。   如?此出言怕是说服不?了平康公?主。   八岁的娘子,喜欢抓鸟抓虫,喜欢一人在竹林里肆意乱跑。这般有主意,叫她带着宫人内侍出行、以大?人的口吻开口劝诫,怕是没?用的。   何况,杜菀姝也没?什么事。   刘朝尔跑去参加狩猎了,她也不?愿一人去和过?往的友人交际,免得平白遭受他人揣测试探。与其和勋贵的家眷们打机锋,还不?如?看平康公?主抓蛐蛐呢。   杜菀姝拎着裙摆,在平康公?主面?前弯下腰。   她蹲下来?,选择与其视线齐平,而非居高临下说话?。杜菀姝直视着公?主的眼睛:“公?主可想骑马?”   平康公?主双眼蓦然一亮。   小娘子表现出了十足兴趣,方才流露出的几分狠厉与戒备消失到无影无踪。   “妾有一名朋友,擅长御马驯马,只?是她也与参加狩猎了,明日才能回,”杜菀姝温声?道,“殿下若是愿意,可先同惠王回去,明日再叫他带你过?来?,你我一同去骑马如?何?”   说完,她又伸手,替平康公?主抚平了衣袖。   那被鸟爪戳破的血痂,刚好就这么挡在了袖子之下。   杜菀姝:“切莫叫官家与圣人担忧。”   平康公?主眨了眨眼。   她看了看杜菀姝,又飞快扫了一眼自己的手。   “这也不?错,”陆昭闻言,很是惊喜,“请刘家娘子带阿鱼骑马出游,也算是阿鱼在世家勋贵前露了面?。待皇兄回来?,我就同他说。”   平康公?主听了,这才放下心。   她认同地点了点头,往陆昭的方向小小跨了一步,算是表明愿意离开。   杜菀姝将手中的鸟笼与蛐蛐笼递过?去:“还给?你。”   凤眼扫了过?来?,平康公?主的视线停留在杜菀姝的双手上,流露出几分不?舍,摇了摇头。   “要我替你保管吗?”杜菀姝问。   平康公?主再次颔首。   也是,这小鸟和蚱蜢,带到皇家别苑里,一准会叫宫人丢掉。   深宫的孩子啊……   “那好。”杜菀姝转头将鸟笼和蛐蛐笼交给?观月,“我帮你收着,殿下若有空,就来?看看。”   平康公?主骤然绽开笑颜。   得到保证,她心满意足地向前拽了拽陆昭的衣角。这就是可以走?了的意思。   陆昭的神情不?自觉放缓,他抬眸看向杜菀姝,试图说什么,可话?到嘴边,少年郎君动了动喉咙,却什么都?没?说出来?。   还能……再说什么呢。   最?终他也只?是带着平康公?主,与杜菀姝告别,转身离去。   注视着二?人的背影,杜菀姝久久不?言。   站在一旁的观月忍不?住,一声?叹息。   “叹什么气?”   杜菀姝收回视线:“走?吧,回竹楼。”   说着,她抬头瞥了一眼湛蓝的晴天。   天气甚好,也不?知狩猎的情状如?何。   …………   ……   同一时间,延岁山内。   越往山内走?,周遭环境越发幽静葱郁。殿前司将军赵正德勒停马匹,一面?擦汗,一面?不?住拍打着脖颈之间,以防蚊虫叮咬。   “都?走?了一个时辰了,”赵正德嘀咕,“还要走?多深呐?”   话?音落地,树林后头,赵押班匆忙赶过?来?:“三哥,官家要你停下。”   赵正德顿时来?了精神:“可是要打道回府?”   官家出猎,殿前司自然要打先锋。这跟着官家一齐出来?的,不?止有武将、护卫,还有诸多勋贵家的公?子——以及多出来?一个分外显眼的刘家娘子。   往年田猎,也就在别苑附近猎鹿杀兔,意思意思完事。   这次往山里走?这么深,赵正德担着责任呢,心理没?谱。   “属下……不?知,”赵押班为难道,“回去看看吧。”   “走?。”赵正德调转马头,“官家肯定是准备回去了!”   云万里尾随其后,听到赵正德的话?,不?着痕迹地拧起了眉头。   但他并未多言,而是催动胯()下战马,紧跟着折返。   大?批人马,停留在南山的山腰处,再往上地星变得分外陡峭,树林、草丛越发茂密,马是不?可能上去的。   殿前司的人刚从北边回到山腰的位置,就看到一小队京城府的将士从南山上面?徒步下来?。   “回官家。”   打头的将领看着分外年轻,出言禀报:“山上确有马熊的踪迹。”   话?音落地,诸人大?哗。   这山下就是皇家的别苑,按理来?说,马熊不?该到有人烟的地方才是。   许是两年不?曾田猎,以至于远离别苑的地方疏于管理,茂盛的树林引来?了马熊栖息。   “好!”   京城府将领禀报之后,马上着一身红袍的壮年男子一声?大?喝。   他看起来?接近而立之年,容貌秀丽、肤色白皙,唯独那一双凤眼生得颇为狠厉。这正是当今官家、大?雍的皇帝陆晖。   陆晖迫不?及待道:“传言说延岁山上来?了马熊,果然没?骗朕。走?,随朕去猎熊!”   说完他就要翻身下马,竟要亲自带人步行上山打熊去。   赵正德听了脸色大?变。   他几乎是连滚带爬地下马上前,单膝跪地:“官家不?可!官家万金之躯,怎能以身犯险?”   “哦?”   陆晖的脸色变了变,兴致高昂的凤眼阴沉下来?。   他看向赵正德:“赵将军的意思是,我定然会犯险?”   赵正德抖了一抖。   当然不?是这个意思,但今天就是他人头落地,也不?能让官家亲自上山。   万一出个好歹,那就不?是自己死的问题了。   “末将的意思是,”赵正德磕磕巴巴,“是,是——”   中年将军“是”了半天,也没?是出一个好歹。   到最?后,一声?来?自陆晖身后的笑声?,接下了话?柄。   “官家,赵将军说的也没?错。”   陆晖扭头,看向身后之人。   是名中年士子,着文士袍,一张国字脸端正且坦荡,个子高挑且挺拔,走?上前来?,可称一句器宇轩昂。   触及到男子的脸,云万里不?禁挑眉。   “高丞相竟也要拦我?”陆晖不?悦道。   出列的正是丞相高承贵。   高承贵摇了摇头:“是,也不?是。官家要猎熊,那是谁也拦不?住。只?是臣以为,我大?雍王朝,最?好的将士男儿,今日皆在。这些个好儿郎可都?是官家的,何苦官家自己亲力亲为啊?”   陆晖一想,确实是这个道理。   前两年又是洪涝、又是民反,搞得陈晖烦不?胜烦。今年勉强算是风调雨顺,可以出来?田猎了,听说山里有熊,陆晖肯定不?能放过?。   猎熊,是为了彰显他威武能干,有勇有谋。   但他威武能干做什么?还不?如?让底下人去,这样传出去,则是他大?雍的人武力高强,显的也是整个大?雍的将士身强力壮。   “高丞相说得对。”   陆晖选择让步:“有谁要自告奋勇的?能将马熊猎回者,朕赏千金!”   官家的话?落地,周遭陷入了瞬间的沉默。   这——谁也不?敢贸然出这个头。   要是狩猎野猪,哪怕是郊狼,仗着人多势众,去就去了。最?差也不?过?是声?势浩大?,猪狼跑了,猎手空手而归。   但猎熊又是另外一回事。   步入深山,去不?了太多人,而且他们还得下马步行。其中危险,无异于上前线。   一时间,无人敢言。   寂静蔓延开,就在陆晖再次拉下脸色之前,一道凛冽声?线打破林间沉静。   “卑职愿往。”   陆晖转头,只?见赵正德身后,站出来?一名瘦削高挑的陌生武官。   他带着明显异族血统的深邃眼窝与高挺鼻梁让陆晖眯了眯眼,旋即官家的视线就落在了男人右脸狰狞可怖的烧伤疤痕上。   官家从未见过?他,但瞧见那伤疤,也就想起来?了。   是从肃州来?的云万里。 第24章   陆晖端详云万里片刻, 觉得他并不如传闻中那般丑陋吓人。   去山东平叛回来,高丞相状告他?什么来着……?陆晖思忖片刻,发觉自己不记得了, 总之当时他?觉得并不是什么大事。   反倒是高丞相又提了一嘴云万里半张面孔被烧毁, 生得分外?丑陋, 不愿叫这?等粗人碍官家的眼。陆晖想了想, 确实不想在朝堂之上看见?毁容之人, 就以办事不利削了云万里的官职。   没想到这?么一看, 说是半张脸被烧毁——实际上伤疤只从额角到眼尾, 坑坑洼洼的伤痕确实摄人, 但?云万里本身长得极好, 五官深邃英挺,反倒是为其增添了几分威严和野性。   这?么一看, 陆晖对他?的印象倒是莫名好转几分。   “朕记得你,”陆晖说, “你是云万里,怎在殿前司?”   “回官家。”   开口的是殿前司将军赵正德:“田猎一事, 末将不敢马虎。听闻云正使武功高强,就将其从京城府调了过?来,以护官家安危。”   陆晖满意地点了点头。   不管他?丑或不丑,至少的确是个骁勇善战的武人。   “那你之前猎过?熊?”陆晖看向云万里。   “不曾,”云万里单膝跪地, 不卑不亢,“但?在肃州时, 卑职几度带队捕猎驱赶过?狼群。”   高承贵失笑出声:“驱赶过?狼群啊, 云正使好本事。”   但?说到最后,丞相的话锋骤然?一转:“只是臣以为, 这?狼群和马熊也不太一样?吧。肃州的环境,又?岂是延岁山能比的?”   肃州多平原高原,像延岁山这?般绵延到山脉深处的老林,确实罕见?。   高原上的狼,与?森林里的走兽,确实也不一样?。高承贵说的倒是实话。   “云正使刚刚成婚,想要立功,也能理解,”丞相一副好言劝诫的语气,“可两年过?去了,云正使这?贸然?的性子怎还没改改。在山东时就如此,若非与?我起了争执,强要出兵,也不至于削职不是?年轻人,该耐住性子才是,沉稳下?来,方?能保护官家、保伪我大雍啊。”   强要出兵?   陆晖一双凤眼闪了闪,终于想起来两年前高丞相状告云万里什么了。   他?非要发兵,高丞相不准,结果?这?云万里硬是不听上峰指挥,直接带兵出动?。   虽说一仗打退了叛军,但?高承贵可是他?授命的指挥使。不听高丞相的话,不就是罔顾圣意?思及此处,陆晖一张俊秀面孔又?拉了下?来。   “真是胡闹,”他?不轻不重地出言斥责,“你一个人,又?无经验,还想猎熊?”   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陆晖生气了,纷纷是低下?了头。   换做其他?武官,说不得能有聪明伶俐的出来打个圆场。可京城谁不知?道云万里得罪的是高承贵,没必要为了一个正使和丞相闹不快。   云万里阖了阖眼。他?深吸口气,刚想开口,就听官家身畔有人轻言附和:“就是,云正使,官家是担心你们呢。”   云万里:“……”   他?略带着讶异抬首,看向官家身畔的吕梁。   吕伴伴仍是慈眉善目的模样?,脸上鞠着和气,笑吟吟地接下?陆晖的话:“在场列位均善骑射,要说下?马战斗,也都是一顶一的好手。只是除了云正使,在谁也没正儿八经的猎过?草原狼啊,内臣不懂骑射,敢问赵将军,能在马上射中那狼群么?”   赵正德突然?被点了名,冷汗都要下?来了。   这?高承贵瞧云万里不顺眼,把他?调到殿前司,已让赵正德嘀咕了许久。方?才他?亲口发难,赵正德多少也明白了大概。   但?发难他?能明白,这?吕梁开口维护,赵正德又?不懂了。   究竟是想害云万里,还是想保他?啊?   武人的心思在花花肠子里转了半天?,赵正德被迫无奈,只得选择直言。   “回吕伴伴,”他?说,“要守城,末将敢说不比云正使差。但?要说射狼……末将不如云正使。”   和肃州来的郎君比骑射,他?疯了吧。   “哎呦,连赵将军的弓术都不如云正使,”吕梁故作?诧异,“真是天?佑我大雍,连肃州那般苦寒之地,都能出云正使这?样?的英杰人物。”   话了,他?又?热切看向陆晖。   “官家惜才,这?是我大雍朝臣的好福气,”吕梁说,“但?也不能老娇惯着他?们呀。得给他?们立功表现的机会才是,若是官家不放心,都多给云正使派几个人手。”   吕梁一番言辞,不仅替云万里解围,还肯定了他?的骑射功底。甚至楞是将陆晖斥责云万里狂妄,强扭成了他?关心大雍将士、珍惜有能之士。   这?话说得分外?妥帖,陆晖脸色好看了不少。   他?好似真的相信了吕梁的话就是自己本意,露出一抹淡淡笑意:“可不是,在场诸位,谁也没猎过?草原狼。那就交给云正使了,给你二十个人如何?”   一旁的高承贵,不易察觉地挑了挑眉梢。   显然?,他?也没料到吕梁会在这?节骨眼上开口。   官家一言九鼎,话说出去,就不再好劝他?改口。不过?高承贵还是摇头:“上山人太多,是否会惊动?猎物?官家,臣以为十二人即可。”   云万里冷不丁接道:“九人就够。”   高承贵:“……”   堂堂大雍丞相,这?才第一次看向单膝跪地的武人。   触及到云万里如鹰隼般的目光,高丞相心下?一惊,竟是一时间忘了该继续说些什么。   这?给了云万里机会。   “但?得卑职自己点人。”云万里对陆晖说。   “九人?”   就算没猎过?马熊,陆晖也觉得这?人数少了。他?眯了眯眼:“云正使,你不怕死?”   云万里不卑不亢:“为官家死,又?有何妨?”   陆晖一拍大腿:“好!”   大雍的皇帝朗声大笑。   “要赌,是吧?”陆晖也不是不懂云万里心中所想,他?反而露出几分欣赏之色,“朕就喜欢你这?种不要命的赌徒!去,去点人,只消愿意与?你去的,就去!”   “是。”云万里得到首肯,这?才起身。   他?转头看向陈晖身后的群臣勋贵,径直朝着京城府的方?向迈开腿。   方?才从南山林间徒步下?来的,就是京城府头领萧渊。   之前云万里隶属京城府,对萧渊略有了解:此人比他?还小那么一两岁,虽是京中人,但?十五六就被丢去了燕州历练。   也是近两年才调回了京城。   “将军从燕州回来,”云万里问萧渊,“可曾在燕州打过?猎?”   “……自然?。”萧渊深深看了云万里一眼。   “那将军可愿同云某一同进山?”云万里又?问。   燕州毗邻北狄的地界,多山脉深林,亦多狼熊。若是打过?猎,萧渊必然?深谙如何猎熊。   萧渊当然?不做推辞——本就是他?带头寻到了马熊的踪迹。   “走。”小将军也是个利索人。   他?答应云万里后,远处车马,人头窜动?,挤来一个作?武人装扮、背着长弓的姑娘。   偌大的京城,也就刘朝尔一名娘子会参与?狩猎了。   她?一双黄绿色的眼睛灼灼盯着云万里,但?云万里只是瞥了一眼刘朝尔,无声地略过?了。   刘朝尔:“……”   云万里又?点了几名在京城府时他?知?根知?底的武官,满九人后,回到陆晖面前。   “禀告官家,”他?说,“人手齐了。”   “好。”陆晖颔首,“朕的千金还等着正使呢。”   又?是千金。   云万里绷紧了面孔,这?熊皮虽珍稀,但?再怎么卖,也卖不到千金去。   “既是如此,就等云正使的好消息了,”高承贵说,“官家,不如咱们先行折返?”   “嗯。”   有人替陆晖去了,陆晖对这?深林也就失去了兴趣:“尽快天?黑之前归来。”   说完他?大手一挥,带着群臣勋贵,浩浩荡荡地策马离开。   等车马都走了,云万里才又?看向萧渊。   “几日能得手?”云万里问。   就算是在草原猎狼,也不可能天?黑之前折返。这?深山老林间,云万里觉得不待个几日,恐怕都见?不到马熊。   不过?,萧渊却有信心得多:“天?黑之前不太可能,但?一日应该能行。”   云万里当即了然?:“你找着的,不止是踪迹。”   萧渊扬起一个笑容。   少年将军生得开朗明媚,一咧开嘴更是笑得阳光灿烂,丝毫不遮掩眉眼之间的得意之色:“跟我来。”   一行人把马匹停在附近,徒步上山。   往深林里又?走了约莫一个时辰,山势竟然?奇妙地放缓了。在山涧之间,茂密枝叶藏起一处洼地。萧渊走在最前头,用短刀斩断拦路的藤蔓。   他?指向洼地:“你看。”   云万里定睛一看,只见?洼地中央,一头开膛剖腹的野猪被草草用泥土草叶掩埋其间,大部分内脏都被拖出来不见?了。   “马熊会把吃不完的食物掩埋进土里,之后再来。”萧渊解释。   “这?埋的也太随便了,”其余武官开口,“就不怕其他?动?物来吃?”   萧渊撇了撇嘴:“那除了人,也没旁的敢招惹马熊啊。其他?动?物闻见?熊味儿就躲得远远的,不会靠近。在这?附近等,一定能等到马熊过?来。”   云万里环伺四周,初步确定了大概。   “谁弓术好,三人可上树等待。”他?说。   “不行,马熊会爬树。”萧渊摇头。   “所以只需三人上树,占据制高点,”云万里解释,“其余人在洼地周遭散开。我等可先行准备。”   他?抬手指向洼地后方?地势交较缓的位置:“三人一组,先在远处挖些深坑,以草叶掩埋,记得远一点,免得叫马熊嗅到人味。然?后余下?一人……”   云万里看向洼地前的山涧。   山涧地形陡峭,坡度近直角,在此埋伏最好。   但?他?估量着,马熊这?种猛兽,若是逼急了,也不是上不去。   “看你们谁愿与?我和萧渊将军打先锋,”云万里说,“在山涧前等候。”   只是挖陷阱怕也不够。   云万里想了想,再做补充:“先留一人看守,放哨为信。余下?的去寻一寻周遭有无五角叶片、表面生着疏毛,开蓝紫色花的植物,约莫这?么高。”   他?徒手比了比:“若是寻见?了,切莫徒手摘采,喊我过?去。”   萧渊一听,顿时明白云万里描述的是附子:“你要用附子淬毒。”   云万里:“是。”   附子有剧毒,且毒溶于水酒。以根茎取毒,丁点就能毒()杀成年人。用量大一点,也能迅速杀熊。而且山林之间,附子随处可见?。   反正官家说的是取熊皮。他?们只有九人,熊掌熊胆,不要就不要了。这?在场一个两个也不是小人物,还是人身安全重要。   这?下?萧渊多少有些服了。   他?隐隐知?晓云万里是得罪了什么人,才被贬职到京城府。但?萧渊平日生性懒散,他?也懒得去交际。   今日听云万里这?般部署,才信他?确实有些本事。   “挺靠谱的,”萧渊也不吝啬赞美,又?不免开口,“方?才刘朝尔过?来,吓都吓死我了,生怕你家婆娘和她?关系好,你点她?过?来猎熊。”   一句“你家婆娘”,叫云万里的心往上提了一提。   他?已经尽量不去想杜菀姝……白日靠在自己怀里的场景了,萧渊随口一说,云万里瞬间走神。   该死!   云万里绷住表情,不由得拧起眉心。这?般神态,配上他?右脸的疤,多少显得有些可怕。   “你怎知?道刘家娘子和我……妻子,”云万里话微妙地顿了顿,“关系好?”   “别家娘子我不清楚,”萧渊心有余悸,“和她?关系好,我不想知?道也得知?道。刘朝尔一介姑娘家,成日在外?抛头露面、跑马溜街,没少给我惹麻烦。她?骑射确实不错,但?要上山打猎,我可不想照顾这?么一个姑奶奶!”   云万里奇怪地看了萧渊一眼。   要说刘朝尔惹事,确实没少惹,但?她?也不是不讲理的人。   从哪招惹的,就从哪处理。实在不行,去通知?刘武威将军就是,也不必要京城府总管亲自挂念吧?   当然?,这?和云万里没甚关系。   “我去寻附子,”他?将话题引回正事上,“若有风吹草动?,记得报信。”   …………   ……   而官家出猎,说是要折返,但?沿路猎鹿、兔子与?野猪,也是停停走走。   回去的时候,已是黄昏。   一行人收获丰厚,这?还是第一天?呢。有手脚快的,赶在前头到别苑报信,要驻留的家眷出来迎接,杜菀姝亦在列。   她?在别苑里等啊等,等到众人浩浩荡荡回来。   还没来得及找人,就看到刘朝尔背着弓箭,憋着一脸火走了过?来。   “怎这?般气恼?”   杜菀姝惊讶地眨了眨眼:“刚还听官家奖赏了你呢。”   打回来这?么多猎物,官家龙心大悦,赏赐也很是丰厚。刘朝尔还射中了一头鹿,奖赏之余,官家还特地夸赞了几句,给刘武威将军大大长了脸。   但?刘朝尔却是一副气鼓鼓的模样?,这?倒是稀罕了。   杜菀姝又?看了一圈,没瞧见?云万里,不由得问:“我夫君何在?”   “别提他?!”刘朝尔更气了,“官家命他?点人去狩猎马熊,我上前去,他?竟看也不看,直接把我忽略了!”   “——什、什么?!”   猎熊?   那熊是这?么好猎的吗,哪怕杜菀姝不懂武功,也知?道马熊之凶猛。   这?,这?天?马上就黑了,南山深林里,还不知?道有什么猛兽呢。   杜菀姝的脸唰一下?白了。她?一把握住刘朝尔的手腕:“你说云万里去做什么了?!”   刘朝尔反而吓了一跳。   见?杜菀姝脸色不对,她?的懊恼生气顿时一扫而空,只留下?纯粹的慌张:“你,你先别急,我好好与?你说——”   只是刘朝尔话还没说完,身后匆匆走来一名宫里的内侍。   “云夫人、刘家娘子。”   杜菀姝惊魂不定扭头,发现竟是吕仁义。   吕仁义露出笑容,客客气气道:“圣人放话,想见?见?二位。”   二人均是一怔。   杜菀姝的脸还白着呢,脑子就先转了起来。   当今皇后要见?她?和刘朝尔? 第25章   这么?一打岔, 杜菀姝只得按下追问刘朝尔的想法。   二人随吕仁义往圣人住的院落前去,路上的时候,杜菀姝又压低声音, 迅速地将?白日与?平康公主相遇的事情说了一遍。   到了最后?, 提及平康公主想学骑马, 刘朝尔双眼一亮。   “喜欢抓鸟抓虫, 还?喜欢骑马?”刘朝尔不假思索, “好啊!我爹刚骂了我一顿, 说我不和京中娘子社交, 跑去狩猎做什么。这不刚好, 陪公主骑马, 总算挑不出毛病了吧?”   走在前面的吕仁义?,听不见?细声细气的杜菀姝说什?么?, 却能听见?刘朝尔的大嗓门。   吕伴伴的干儿子回头看了一眼,含着?笑?意开口:“幸好殿下白日偷跑出去, 碰见?了云夫人。否则她跑远了、出了什?么?岔子,挨处置的可不就?是看护的宫人那么?简单。内臣还?得多谢云夫人呢。”   公主私自跑出去, 内侍仆从是该受处置的。   但吕仁义?这么?特地点了一嘴,杜菀姝觉得不太妙。   三言两语,吕仁义?就?将?二人带到了圣人前。   皇后?见?杜菀姝与?刘朝尔到了,干脆起身上前。她身后?,平康公主不情不愿地跟了过来?。   “礼就?免了。”   许皇后?抬了抬手, 省去了二人的虚礼,径直看向杜菀姝:“听闻阿鱼很喜欢你。”   杜菀姝身形微顿, 抬起头来?。   当今圣人姓许, 是金陵大家的后?代。她也不过二十五六的年纪,可雍容之?下, 艳丽容颜难掩疲惫之?色。   “不过与?殿下单独待了一会,”杜菀姝回道,“说不上喜欢不喜欢的。”   “不用同我客气。”皇后?淡淡开口,“阿鱼从未亲近过他人,能和她相处大半日,还?能约着?一起起码,杜家娘子,你还?是第一个。”   杜菀姝:“这是三娘的福气。”   “那明日就?去骑马吧。”   皇后?对着?身后?摆了摆手,侍奉的内侍赶忙上前。她侧了侧头,叮嘱道:“这就?去写递给各家的帖子,就?说明日同我去别苑的马场,记得提点几句,叫程家与?高家,还?有我家的夫人都亲自去。”   说完,许皇后?又看向刘朝尔:“明日一日,可能教会阿鱼?”   刘朝尔刚想开口,杜菀姝朝她看了一眼。   两个人认识多年,早就?养成了十足的默契。哪怕杜菀姝没说任何话、甚至仅是看似随意地瞥过目光,刘朝尔就?明白了她的意思。   这是不叫她直言。   “这……”刘朝尔为?数不多的求生?欲冒了出来?,委婉道,“得看情况。”   “什?么?意思?”   皇后?蹙眉:“你的意思是阿鱼蠢笨,学不会?”   谁也没这么?说呀。   要教人的还?没嫌弃学生?的,当母亲的先想到这一层面了。何况,一名八岁的孩童,一日学不会骑马,那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情。   杜菀姝顿时明白吕仁义?为?何要这么?提点一句。   许皇后?太急了。   民间传闻,都能说出公主痴傻来?。她贵为?一国之?母,又是平康的妈妈,自然心?里着?急。   难得平康公主能对某个人表现出亲近、主动?要求去学骑马,皇后?自然是想要所有人都去看,看她女儿一日就?掌握了骑术,是名难得的天才。   “圣人,朝尔并非这个意思。”杜菀姝鼓起勇气,插()入话题,“容三娘冒昧,明日若诸多女眷都去马场,约莫多少人?”   许皇后?看了一眼身后?的内侍。   内侍会意回答:“回云夫人,排场不大,连各家女眷,带仆从侍人七八十人也是有的。”   “这、这么?多人?”   杜菀姝立刻做出惊讶状态:“我,我……”   她本就?生?得我见?犹怜,纤细白皙的面庞浮现出惶惶色彩,哪怕是名女人也不免心?软几分。许皇后?心?中不悦,也是冷淡地颔首:“你若有难处,就?直说。”   “圣人容禀。”杜菀姝低下头,一副忐忑模样,“三娘,三娘就?是想到了小时候学骑马的事情。那时三娘也不过八、九岁,旁边有二哥和……惠王看着?,二哥本是好意,怕我出事,可他盯得越紧,三娘就?越紧张。越紧张,便越控不好马,一下子马就?惊了。”   话到最后?,杜菀姝转向刘朝尔。   “还?是朝尔救下三娘,于三娘有救命之?恩呢。”   刘朝尔脑子已经转不过来?了。   她平日不是练武就?是驯马,哪里有这般心?思。只是刘朝尔信任杜菀姝,甭管她说了什?么?,想也不想,顺着?就?接了下去。   “你二哥真是没数,”数年过去,提起来?刘朝尔还?是埋怨起来?,“你要不紧张,马也不会惊。这要是坠了马,摔断腿都是轻的,还?有折了脖子的!”   呃……好像这话不能当着?圣人面说。   见?皇后?脸色不好看,刘朝尔赶忙补了一句:“卑职当年能制住惊马,今日也能。卑职定然会护公主周全。”   “你说什?么?呢,”杜菀姝接道,“殿下可比三娘灵巧聪慧的多。三娘怕的是,又、又跟儿时一样,瞧的人多了,拖累殿下和朝尔。圣、圣人在上,三娘惶恐,能不能……就?圣人陪同殿下,别叫各大家的女眷同去?”   皇后?陷入沉默。   她也不傻,两个刚及笄的娘子演来?演去,不就?是拐弯抹角提醒她:去的人多,怕平康出岔子。   想的倒挺好,要她陪着?平康一人骑马——那堂堂皇后?出宫田猎,又不是来?看孩子的。   许皇后?觉得分外心?累。   平康两岁时,许皇后?就?因她不曾开口言语,问?遍了宫中太医。他们都说平康的嗓子没问?题,只是不想开口。   到了三岁、四岁,许皇后?慌了,也怕。   怕她这辈子不开口,怕她乖僻的性子不招官家喜欢,更怕这宫里宫外,这天下人指着?她的脊梁骨说,看看从你许佳宁肚子里爬出来?的种,竟然是个怪胎。   八年来?,皇后?用尽了方式和手段。   可平康从没开口说过一句话,对她、对官家,也不太亲近。   她尽可能把平康藏起来?,起初是为?了保护,后?来?则是因为?平康总能想到办法甩开宫人内侍,独自乱跑。   潜意识里,许皇后?觉得自己有这么?个女儿很丢人。   可她也不能把平康藏在深宫里一辈子。   今年田猎,是官家亲口说要平康也来?。她知道,这是提醒,也是警告。   听闻惠王说,平康能主动?与?杜家的小娘子和平相处,皇后?是又惊又喜。她迫不及待把杜菀姝与?刘朝尔喊来?,几乎像是抓住了救命稻草。   但——   敢忤逆圣人的决断,这小娘子当真不要命了?   然而?许皇后?迎上杜菀姝那双黑白分明的双目,不觉恼怒,只是一声叹息。   再怎么?样,平康也是她的女儿。这两名小娘子并非坏心?。   “三娘承蒙公主喜爱,圣人又嘱托下来?,这是我三生?有幸,”杜菀姝见?皇后?神色松动?,赶忙开口,“三娘恨不得立功呢,但三娘也不能违背圣人的希望,嘱托的事,就?一定要做好。”   言下之?意即是:若非对平康公主上心?,她也不会委婉出言劝诫。   其实杜菀姝更想说,小孩子怎么?做、怎么?看,往往受到长辈影响。当母亲的如此心?急,对平康公主并不好。   但她不是生?母,不好开这个口。   “圣人。”   直至此时,一直旁观的吕仁义?才放缓声音,插了句话:“这还?是殿下第一次与?人主动?结交呢。”   一言点明了平康公主与?往日不同的地方。   许皇后?一想也是,就?算学不会又如何?她知道平康只做自己感兴趣的事,难得平康主动?要求骑马,至少明日一日都不会乱跑。   “罢了,”皇后?无奈道,“是我苛求。”   话到这儿份上,刘朝尔的脑袋瓜终于转了回来?。   合着?,教平康公主骑术,本意并不是在公主殿下啊。   刘朝尔挑了挑眉梢,低头看向皇后?身后?的红衣小娘子。   八岁的平康公主,一双凤眼直接扫过来?,既不羞赧、也不畏惧,清亮眼眸中甚至带着?几分孩童不应有的刺探和狠厉。   外头有说她痴傻的,也有说她孤僻的。   这么?一看,全然不是那么?回事。   刘朝尔骤然向前。   她对着?平康公主单膝跪地,行了一个正儿八经的武人礼。   “殿下,”刘朝尔抱拳,“由卑职教殿下骑术,你可愿意?”   此举把皇后?吓了一跳。   反倒是平康公主,只是用那双凤眼端详刘朝尔片刻。   许久过后?,她好像很满意刘朝尔的问?询,大大方方地点了点头。   这……   皇后?又是惊了一惊——这还?是她第一次瞧见?平康正面回应别人的!   这下,皇后?顾不上刘朝尔是否无礼,赶忙低头问?平康:“你自己愿意?”   平康莫名其妙瞥了皇后?一眼,再次点头。   这,这还?真如吕仁义?所言,第一次与?人主动?结交呢!   许皇后?莫名觉得心?底一松,脸上的神情也放缓了九成。   “我也不去马场了,”她终于松口,“吕仁义?,你点几个宫人,明日随二位娘子一同陪平康去。”   吕仁义?这才陪着?笑?容应下:“是。”   之?后?皇后?又提点了几句,便放杜菀姝与?刘朝尔离开。   二人走出皇后?的居所,才觉得松了口气。   “什?么?呀,”刘朝尔嘀咕,“我只当是陪玩,怎么?里面还?这么?多弯弯绕绕……哎,你抓我做什?么??”   杜菀姝的脸色已然恢复了,但她一双杏眼里还?闪着?几分恼火。   “你,你还?没同我说完,”她还?没忘刚刚的事情呢,“我夫君去猎熊,究竟是怎么?回事?”   …………   ……   当天夜里。   云万里趴在山涧上方的石头后?,听到远处窸窣声响。他睁开眼,越过山石,看到低洼处,一头庞然黑影朝着?掩埋野猪的位置徐徐靠近。   马熊回来?了。   他立刻清醒过来?,拍醒了左右两侧的人。   萧渊也醒得极快,看清马熊的位置后?,举起了手中镜片。   今夜月色分外明亮,冷白月光穿透枝叶,投射到地面。萧渊用镜片折射月光,精准地越过马熊头顶,扫到低洼附近的树上,将?藏匿在树上的同行人照醒。   庞然巨物越来?越近,所有人都提起了心?。   在低洼入口,他们挖了数个陷阱,以?枝叶掩埋。然而?马熊走到周遭,意外地停了下来?。   糟了。   云万里视力极好,夜里视物也是一清二楚。他分明看到马熊低头在陷阱周围不住嗅闻,怕是已经闻到了人味。   但马熊不比猫狗,鲜少与?人接触的动?物,自然不懂人的威胁。   只是凭借本能,马熊觉得情况不对,刨了半天地,绕开了陷阱。   萧渊绷紧面孔,又是拿镜片晃了对面的树枝三下。   树上得了信号的武官,立刻举起手中长枪。   一步、两步、三步,待到庞然马熊走到树木的正下方时——   武官蓦然发力,将?手中的长枪,径直朝着?马熊的脊背刺去!   一声震天兽吼,划破深林的寂静。无数飞鸟走兽叫马熊的嘶吼惊醒,四散而?去。   “遭了!”萧渊大喊一声。   这一枪,若是正中马熊脊椎,多少能限制其行动?。但这头熊的体格完全超乎萧渊预计,熊皮熊肉之?厚实,竟是连长枪都没刺穿。   受惊的马熊又痛又怒,咆哮一声,竟是原地站起来?,朝着?树上的武官扑了上去。   “不能让它上树,”萧渊也顾不得藏匿,径直起身,“拦住它!”   被激怒的马熊全然不管周遭声响,巨大利爪抓住树干就?要上爬。   另外一棵树上的弓箭手,二话不说,拉近弓弦。   锋利箭头对准了马熊脑门,穿过林间发出破空声响,弓箭手的准头极佳,然而?那能穿透铠甲的箭,却在飞至马熊头颅时,砸了个闷响,硬生?生?偏离过去,连皮毛都没伤到。   “别打头!”   萧渊又道:“马熊颅骨极硬,箭穿不过,射它腋下和心?口!”   眼看着?庞然巨兽就?要爬上枝头,若是让它抓住树上武人,一巴掌就?能将?人拍的粉身碎骨。   弓箭、火把,均是无法吸引其注意力,马熊就?是认准了这树上的人。   云万里见?状,深吸口气。   他纵身一越,从山涧高处跳了下去!   站在原地的萧渊大吃一惊:“你做什?么??!”   做什?么??自然是救人。   高大挺拔的男人如燕般灵巧落地,他穿梭在山林间,三步跨过两步,眨眼的功夫便绕到了马熊侧面。   一人一熊,相距不过十余米远。   刨树的巨兽前腿抻开,刚好露出了腋下的位置。   云万里抽出淬毒羽箭,搭在弓弦上。   月光照亮了他沾着?毒的箭锋。   “嗖”的一声,羽箭离弦。   穿过树林之?间的毒箭,正中马熊心?口!   剧痛让马熊一个趔趄,从树上坠落在地,他挣扎嘶吼,调转硕大的头颅,发现了距离自己不过十余米的云万里。   熊啸穿透了整个树林。   庞然巨兽四脚着?地,朝着?云万里就?冲了过去。   萧渊再也待不住了,同样翻身跳下来?:“云万里!!”   一人一熊的速度飞快拉近,马熊甚至已然朝着?男人伸出前爪,然后?——   它巨大的身躯轰然倒地。   附子根茎毒性剧烈,仅几滴就?能害死一名成人。云万里不知该用多少才能杀死一头熊,因而?就?将?整个箭头淬满毒()液。   无比惊险,但到底是起了作用。   夜色之?中,着?银铠的云万里收拢长弓,一双如鹰隼般的眼眸转而?看向萧渊,其中竟是连半分紧促与?慌张也无。   “一箭还?能保留皮毛完整,”他平静开口,“动?手吧。”   “……”   萧渊回神,只觉得额头、脊背上,已然被冷汗泅透。   “你这人……”少年将?军从牙缝中挤出一句话,却也不知道该继续说什?么?。   白日官家说云万里是个赌徒,还?真没说错。   好个玩命的赌徒! 第26章   云万里回到竹楼时, 已?近深夜。   他踏着星辰之下的黑暗进入院子,惊觉处在深林中的僻静竹楼竟然还亮着幽幽烛火。   夜深人静,云万里的脚步声分外清晰, 他跨过门槛没?多久, 竹楼就“吱呀”一声响, 观月走了出?来。   “老爷, ”观月开口, “快请进门, 夫人已等候多时了。”   她还醒着?   云万里在黑暗中不免蹙眉:这已?是丑时, 杜菀姝怎还没?睡下。   仆从来请, 云万里只得放弃去偏屋对付一夜的打算, 步入主?屋。   幽静文雅的竹楼里,点着驱赶虫蛇的熏香, 淡淡气息与竹子的清香混在一处,甚是好闻。与此同时云万里还嗅到了明晰的水汽, 他转过头,就看到床榻的屏风外?头, 摆好了洗沐用?的木桶,里面的水还热气腾腾。   “夫君回来了。”   一阵窸窣声响,杜菀姝从长案边起身,柔声道:“热水已?备好,先行洗沐吧。”   云万里:“……”   这屋子就一间, 叫他在她面前洗澡?   “不用?,”云万里略僵硬回道, “我去泉边擦擦就行。”   反正已?入夏, 外?头热得很,也不用?担心照亮。   听到他这话, 杜菀姝既没?生气、也没?伤心,她面上还是一派平和:“三娘已?等候夫君多时了,水稍稍凉一些,观月和车夫就得忙里忙外?添柴重烧,已?烧了一夜。夫君的意思,就是要?将这热水,直接泼去门外?么?”   杜菀姝依旧是那副低眉顺目的模样,轻声出?言时声音柔美?婉转,犹如小鸟鸣啼一般。   但他隐隐约约察觉到,杜菀姝有点生气了。   热水摆在这里,总不能真的泼将出?去。   “那行,”云万里只得道,“劳烦你回避。”   屏风之后就是床榻,杜菀姝完全可以躲到床榻边,这样就看不到云万里了。   但她却径直走到云万里面前:“我为夫君更衣。”   云万里:“…………”   烛火幽幽,照不亮整个竹楼,却能照亮杜菀姝那如墨般漆黑的发。云万里只消垂眸,就能看到杜菀姝发髻之后,如天鹅般的后颈,以及那一层细密柔软的绒毛。   他近乎狼狈地挪开目光。   “……不用?,”云万里低声开口,“你去睡就行。”   杜菀姝充耳不闻。   当那双白皙的柔夷触及到云万里的甲胄时,他一张俊朗面孔迅速绷紧。   想伸手阻拦,心思一动,云万里看到如凝脂般的手背,竟又不敢。他眉心拧得死紧,烛光拉长了高挺鼻梁的阴影,遮掩了双目,在右脸狰狞的伤疤衬托之下,凸显出?几分森然威严来。   “你什么意思?”他冷声道。   但杜菀姝一点也没?害怕。   她反而?昂起头,火光映照进她黑白分明的杏眼之中。   “三娘不懂,”杜菀姝反问?,“夫君又为何不愿三娘为你动手更衣?”   云万里的喉咙动了动,回想起白日杜菀姝蜷缩在他怀中的模样,想起她合拢的双眼和延伸到衣领之下的颈窝,云万里只觉得自己呼吸都不顺畅了。   杜菀姝可不知他心中所?想。   “夫君可为三娘,与野兽搏命,”她垂着眼,声线几不可闻,“却不愿三娘服侍你。难道三娘比那豺狼虎豹,还要?恐怖吗?”   头顶的男人哑口无言。   然而?杜菀姝本也没?在等他作答,她坚持着,朝着云万里的甲胄伸出?了手。   拆开盔甲,然后是里衣。盛夏的日子着实难捱,在林间奔跑一天,他的衣物早已?为汗泅透,粘连在身上。   隐隐热气扑面而?来,杜菀姝的脸控制不住地又红了。   她一听刘朝尔说云万里去猎熊,本以为是高承贵发难,却没?想到,竟是他主?动请缨要?入深山。   当时的杜菀姝是又内疚又气愤。   云万里本是不愿来田猎的,想通了是一回事,非得以身犯险则又是另外?一回事。杜菀姝想着,他那般擅长骑射,在官家面前多打几只飞鸟与鹿,官家一高兴,不就能封赏他一番么。   可,可杜菀姝完全没?想到,他去猎熊了!   内疚于若非自己不说,云万里不会以身犯险;气愤于仅仅是因为她提了一嘴,云万里就能做到这般地步。   他是为她去的啊。   进而?杜菀姝还有些伤心:云万里可为她冒险,却不愿意她接近他半步。   气在头上,杜菀姝楞是坚持到深夜,等他归来,仗着一口气非要?服侍他洗沐不可。   但——   真到份上,她还是臊到脸颊通红。   之前隔着门缝偷看是一回事,现在离得这么近,她、她从来没?如此近距离瞧过男人不穿衣服的模样!   不过,这室内昏暗,她偷偷……看上两眼,也不会被发现的吧?   杜菀姝既羞赧,还好奇,一张脸红彤彤的,到底是没?忍住抬起眼。   湿透的衣裳牢牢贴着皮肤,杜菀姝几乎是伸手将其揭开。细微的水渍沾染在他的胸膛之上,视线上挪,还有汗水自云万里的脖颈滚落,滑过肌理的沟壑之间,映射着晦涩火光。   云万里不敢动,杜菀姝更是连头都不敢抬。   她的手在不自觉地颤抖,微微震颤的指尖无意蹭过云万里滚()烫的胸膛,分明的肌理在指腹之下……竟然是软的?!   杜菀姝的动作蓦然一顿。   不怪杜菀姝惊讶,她之前可从未碰过男人的身体?啊!她是又怕又好奇,结实的肌肉,看起来那么坚硬,碰触起来,也和寻常皮肉一样,是、是软的吗?   这么一顿,终于给?了云万里反应的时间。   高大挺拔的武人蓦然转身,拉开距离。   一鼓没?作气,杜菀姝触电般抽回手,方才与云万里接触的指尖还在隐隐发烫。   只听“哗啦”水声作响,也不知云万里究竟是怎么做到的,他飞快褪下余下衣裳,泡进了水中。   竹楼内光线昏暗,黯淡火光也只能照亮荡漾的水波,再向下就是一片漆黑。   杜菀姝心底也是骤然松了口气。   她咬了咬下唇,再次鼓起勇气,小心翼翼地靠近木桶。   “至少让我为……夫君梳梳头,”她坚持道,“白日发生的事情,三娘必须同夫君说。”   泡进热水里,云万里头都不敢回。   好在屋里看不太清,让他坐在浴桶里多少自在了点。何况热水确实放松心神,他从南山深林一路赶回来,直至此刻,才终于放松下紧绷的身躯。   “你说。”云万里言简意赅道。   杜菀姝却没?急着开口,而?是站在云万里背后,替他拆开头顶的发髻。   云万里个子极高,他坐在浴桶里,大半胸口依然露在水面上。宽阔脊背微微绷着,可见极其不自在。   他猎熊时肯定不是这幅模样。   思及此处,杜菀姝的心底涌出?几分不甘心。她也慌乱的很,可要?强心叫杜菀姝强撑着没?事人般的口气:“白日我在竹林附近碰见了平康公?主?。”   这下,云万里也顾不得窘迫了:“平康公?主??”   杜菀姝言简意赅地将白日的事情阐述给?了云万里,坐在浴桶里的男人刚想开口,杜菀姝就拿起了梳篦。   沾湿的长发披在身后,叫她用?柔软的指尖小心捧起,梳齿没?入发间,云万里只觉得胸腔莫名一紧。   他无意识地吞了吞唾沫,坚持出?言:“……宫廷的事,我不如了解,不好评价。你说公?主?殿下要?跟刘朝尔学习骑术,她喜欢?”   杜菀姝应道:“看殿下的模样,是挺喜欢。”   云万里:“她喜欢就行,你们?也是投缘。”   想到平康公?主?那双锐利的凤眼,杜菀姝的脸上不自觉带上几分笑意。   旁人都说她孤僻,但杜菀姝就莫名觉得殿下还挺可爱。   “是三娘的幸运,”她说,“夫君可猎到熊了?”   “……”   一转猎熊之事,云万里本能觉得必须谨慎回应。   “猎到了,”他开口,“无人受伤。京城府的萧渊将军负责带队将熊皮运回,我先回来,去了别苑报信。”   杜菀姝梳透了下方的发,她的手向上,几乎就攀附在云万里的脖颈之间。   柔软的热度将贴未贴地徘徊在皮肤上,云万里闭上了眼。   “夫君骁勇,三娘引以为豪,只是……”杜菀姝迟疑着,“还请夫君今后,不要?这么做了。”   云万里没?接话。   原来是为了这个才生气。   身后的人继续说了下去:“我知晓夫君是为我才冒险,可,可你从未对不起我呀。若你有什么三长两短,我,我做鬼都不会放过自己的!”   白日刘朝尔的话将杜菀姝惊了个透心凉。   她没?见过熊,可光是从书中见过的描述,就已?叫杜菀姝感到后怕。再想想云万里要?与那般庞然的野兽搏斗……   他本就是被迫牵连进杜家的事情中,若他出?事,杜菀姝真的不会原谅自己。   然而?她的话落地,云万里却只是阖了阖眼。   “你没?明白。”他冷淡开口,连头也没?回。   “什、什么?”杜菀姝问?。   “我就是卖命的,”云万里说,“这根本不算什么。”   “……夫君怎能这般轻贱自己?”   这不是轻贱,而?是事实。   换做过往,云万里定然懒得解释。旁人怎么想,与他有什么干系?   可在寂静的夜中,云万里听得分明:杜菀姝的声线里带着几分颤抖,她连呼吸节奏都发生了变化?,似是伤心,似是愤怒。   哪怕不回头,云万里也能想象得到杜菀姝的模样。   那双杏眼肯定又低下去了吧,如果不是捧着他的头发,怕是也要?抓紧衣袖,一副欲言又止的伤心模样。   只是想到杜菀姝的神情,云万里就觉得心里堵得慌。   他还是勉强整理言辞,开口解释。   “马熊再凶猛,也是畜生,比不上西戎的骑兵与铁蹄,”云万里说,“拿起操戈、练习骑射,就是得为了别人死,否则岂不是吃干饭?”   文死谏,武死战,历来如此。   想必杜大人在朝堂之上弹劾高承贵时,也从未因会招致祸端而?犹豫过。   领兵时他责任大,要?承担万千肃州百姓的性?命。如今没?那么多人需要?他惦念了,可他还是得为杜菀姝负责。   云万里没?觉得二者有什么分别。   当然,他说完也明白过来:这些可能说服不了杜菀姝。   回忆起在书案前,杜菀姝劝说自己的话——她觉得他很想回肃州。   因而?云万里又补充道:“若你还觉得别扭,就当我在为别人而?非为你。不是你说的,官复原职后,我还有可能调回肃州?”   男人的话语结束后,长久的沉默蔓延开来。   杜菀姝拿着梳篦、捧着他的长发,只觉得一股浓郁的哀伤从心底蔓延到四肢百骸。   怎能说的如此轻巧?   她担心他的安危,可在云万里看来,好像只是她怕与他有所?牵扯。什么叫“当他为别人而?非为她”——若是这么容易,那就好了!   为她,为肃州百姓,可云万里为何不想想,杜菀姝担心的,是他自己?   “是夫君没?明白。”   杜菀姝轻柔的话语在室内激荡。   她的手停留在男人的脸侧,沾着水的发丝穿过她如白葱般的指间。   其实她还是很生气,更是不解。   肃州的环境如何,云万里又是怎样长大的,杜菀姝一无所?知。他与她的见识、阅历乃至认知,都相去甚远。   所?以杜菀姝不明白,为什么他能为她冒险,能坦荡地承认可以为她而?死,死是杜菀姝所?知的最?严重、最?可怕的事情了。可云万里却、却不愿意她靠近,甚至是——   “你可为别人死,”杜菀姝的声音与她的手一样在颤抖,“怎就不能为别人……为我活?”   云万里身形猛顿。   她如莺啼般的声线直直撞进他的胸腔,震得云万里头脑发晕。他张了张口,竟不知道该反驳些什么。   从未有人同云万里说过这些。   一直以来,云万里求的只是一个“死得其所?”。   如宋长风将军那般,牺牲在前线,在他看来是莫大的荣誉。哪怕是死在山东平叛的路上,也许亦算是不错的结果。   他所?学的,所?掌握的,都是在告诉他如何赴死,可没?人教过,也没?人在乎,云万里该如何求活。   莫名的心悸带来一股()热()流,直窜云万里的心头。   像是有藤蔓扼住了他的喉咙和心房,攥得死紧,勒得他心慌。近乎痛苦,但这悸动也带来了隐隐期望。   如藤蔓般柔软的指尖,越过他的黑发,轻轻触及到男人的脸颊。   “夫君……”   杜菀姝的声线近乎哽咽,黑暗之中,云万里又背对着她,她完全看不见。   直至她的掌心碰触到云万里的右脸,崎岖不平的触感,才叫杜菀姝意识到,她碰到了他脸上的伤疤。   刹那间,杜菀姝更是难过了。   老天爷怎就这么不公?平,叫他孑然一身,还要?如此伤害他。   “三娘,三娘觉得心疼。”杜菀姝低声说。   而?她的话,却犹如一盆凉水,泼进了云万里心中。   她碰到了他的疤。   棉花般的触感落在额角,却让云万里感觉比那热水还要?滚烫。他蓦然从情绪中回神,清醒过来。   是了,他在痴心妄想什么?   只是因为杜家家风好,教出?这般光风霁月、赤诚坦荡的娘子,她怜悯他,不忍心罢了。   换做是只猫狗,是条小虫,天上人般的娘子,也是会于心不忍的。   烧伤的位置早已?愈合,可每每杜菀姝看过来……甚至是触碰的时候,云万里都觉得昔日的伤口疼的难以忍受。   不是同情怜悯,还能是什么呢。   要?杜菀姝自己选择,难道她会嫁给?他吗?   蜷缩在怀里的姿态,难过的语气,仅仅是因为天真的小鸟没?有其他路可以走。   在胸口内酝酿升腾的悸动,骤然熄灭,又悉数转进成难以忍受的,云万里压根就无法理解的情绪。   搁置在书案上的诗,落寞又仓皇的神态,还有杜文英那句“她该与心上人一同游船”。   云万里永远也无法取代船只上与她共同赏荷的那个人。   “你走。”   他明明背对着杜菀姝,却还是再次撇头,将右脸彻底藏了起来。   生硬的语气叫杜菀姝吃了一惊,却也茫然:“怎、怎么——”   “最?后一个机会,”云万里的声音低的可怕,“若不想圆房,你就走。”   杜菀姝猛地一个激灵。   怎,怎么就提起这茬了?   虽说坚持要?服侍云万里更衣,杜菀姝的确隐隐想到了这层。   她也不是什么都不懂,大嫂给?的册子,看得杜菀姝脸红心跳,其中诸多男女恩爱的描写,她难免会设想到,到……她与云万里之间。   可云万里突然出?言点破,他那般沉的语气,叫她瞬间慌了心神。   杜菀姝也不知道自己在害怕什么。   乱七八糟的慌乱之余,全然没?听出?云万里多少有些吓唬她的意思,紧张与羞赧盖过希冀,她本能地试图抽回手。   明明手腕被捏的死紧,可杜菀姝不过表现出?丁点怯意,云万里就猛然松开了她。   她后退半步,狼狈转身。   就听身后浴桶哗啦声响,云万里似是站了起来,而?后他拿起干净的衣衫,匆忙穿上衣裳,推门离开。   杜菀姝咬紧了嘴唇。   室内再次陷入寂静,杜菀姝只听到自己的心扑通扑通狂跳。   她缓了好久,才觉得脸颊的温度慢慢恢复正常。   这次,躺在竹楼的床榻之上,杜菀姝是真的没?有睡好。   究竟……   她攥紧了手中的被单。   是哪里又做错了?   …………   ……   不知道云万里去了哪儿,待天亮之后,他也没?回来。   杜菀姝洗漱、用?餐之后,又为自己泡了壶茶。大半碗茶入腹,才觉得浑浑噩噩的脑子清醒了不少。   怀揣着乱糟糟的心事,杜菀姝梳洗完毕,来到延岁山别苑的马场。   刘朝尔一早就等候多时了,杜菀姝到后没?多久,吕仁义也带着几名宫人,将着一身红衣的平康公?主?护送过来。   “你怎么啦?”   鲜少能见到杜菀姝这般状态,刘朝尔惊讶道:“昨天没?睡好?”   平日两名小娘子打闹习惯,当着平康公?主?的面,刘朝尔还是照样想去戳杜菀姝的脸。   “昨日夫君先行回来报信……你别乱戳我。”   杜菀姝想也不想,就抬手去拦刘朝尔。   她的衣袖自然下落,露出?右手洁白皓腕。刘朝尔的视线一低,猛然瞧见她手腕上的淡淡红痕。   那双黄绿色眼眸骤然变了,刘朝尔把嬉皮笑脸一收。她猛然抓住杜菀姝的小臂:“那男的欺负你?!”   杜菀姝:“什——不是!”   一早上魂不守舍,杜菀姝完全没?发现她手腕上留下了印记。   坏了,这该怎么解释才好! 第27章   回想昨夜的事, 杜菀姝也没搞明白。   她听到“圆房”二字,整个人?都慌了心神?,如今再回想, 云万里是知晓她害怕, 拿此事吓唬他。   他好像……有点生气。   可生气什么呢?   杜菀姝想不通是哪个环节搞砸的, 她心里一团乱麻。   但这话无论?如何也不?能与刘朝尔说, 别说刘朝尔还是个未嫁人?的姑娘, 就算她已成婚, 杜菀姝也, 也说不?出?口。   宽阔的脊背, 结实的胸膛, 滚落的汗水,犹如还在眼前。   杜菀姝一想就臊得慌。   手腕处他握过的痕迹, 仿佛还在隐隐作痛。   “不?是你想的那样。”杜菀姝脸又红了,一把拽回自己的手腕, “别问?了。”   “什么叫不?是我想的那样?!”   刘朝尔完全没理解杜菀姝的羞赧,她秀眉一挑, 气得快炸了:“他回来?了是不?是?我我,我揍他去!”   杜菀姝:“你回来?!”   到最后,连她也情不?自禁抬高音调。   叫刘朝尔跑了可不?得了,杜菀姝赶忙拽住小倔驴的衣袖:“你,你不?许走?, 殿下?还在等着呢!”   被点名的平康公主闻声抬眼。   着红衣的公主冷漠看过来?,若有所思地歪了歪头, 显然也是把刚刚刘朝尔的话停了进去。   站在平康身后的吕仁义?, 本想着这是人?家闺蜜私事,不?好?插嘴。但见刘朝尔张牙舞爪的模样, 再不?拦一拦怕是要闹出?岔子了。   因而吕仁义?干咳几声,故作无所谓道:“刘家娘子,云家夫妻之间的事,还是不?要插手吧。”   刘朝尔:“什么夫妻之事——”   话说一半,她差点咬到舌头。   到底是个姑娘家,提及这个,刘朝尔也会不?好?意思。何况吕仁义?把“夫妻”一词咬得分外重,就算是再大的神?经,也反应过来?了。   这手腕的红痕……   带着异族血统的姑娘,本就生得比汉人?还要白上许多,也是瞬间闹了个彻头彻尾的大红脸。   好?似有什么仙人?施法般,小倔驴当场被定成了石头块。   杜菀姝如获大赦,感激地看了一眼吕仁义?,抓紧招呼平康公主:“殿下?,先去马厩选马吧。”   这乌龙风波,才算过去。   延岁山的皇家马场不?比京城,这里养的马多数是供平日使用而非战马。今年的小马驹有六匹,刚好?供公主选择。   马厩的官员将六匹马驹悉数带了出?来?,在平康面?前排成一列。   “殿下?,”刘朝尔总算恢复了正常,她蹲下?()身,“可挑一匹最合眼缘的。”   平康却看也不?看刘朝尔。   她站在最左边,想也不?想,就往眼前的马匹走?。   杜菀姝一眼就明白了平康的意思:这匹最近,她就选它。   早在初遇时,杜菀姝就大概摸到了一些平康的脾性。八岁的公主喜爱动?物,却只把它们当猎物,全然不?见爱护和怜惜。   马匹不?是猎物,她就不?感兴趣,只要能骑,大抵对平康来?说都是一样,她不?准备在选马方面?浪费时间。   但如此是无法精通骑术的。   因而杜菀姝柔声开?口:“殿下?。”   她一开?口,迈开?步子走?直线的平康才停下?来?,一双凤眼转到杜菀姝身上。   “马驹通人?性,”杜菀姝说,“与马交际,和与人?交际也差不?多,得投缘才行。不?如公主将六匹马都看一眼,瞧着哪匹更?合眼缘?”   然而平康的反应只是再次扭过了头。   这就是不?相信的意思。   杜菀姝见状,也不?再劝阻,任由平康自行抉择。   没人?阻拦,平康很是满意。她直接朝着距离最近的马匹走?过去。   然而再小的马驹,都能牵出?来?了,那也比八岁的孩童大。走?到马匹面?前,人?与动?物的身形差距,叫平康骤然警惕起来?。   她自己就像只林间的幼兽,带着几分戒备靠近。   人?戒备,马自然也紧张。   眼前的棕马一双眼睛转过来?,发出?警告般的鸣啼,抬起前腿。   牵马的官员赶忙控制马匹,不?用吕仁义?出?手阻拦,平康就以极其敏捷的身姿往后退了半步,重新拉开?了距离。   平康本还带着几分好?奇的脸立刻拉了下?来?。   小娘子臭着一张脸,头也不?回地朝右走?去,到底是接受了杜菀姝的说辞,把余下?五匹都看了一眼。   刘朝尔见状,忍不?住勾起嘴角。   没想到殿下?也是头小倔驴,旁人?说了不?听,非得自己碰壁才行。   平康左看看右看看,最终停在了中?央的白色小马驹前。   马驹通体纯白,如冬日的积雪一般。她前迈了一步,见白马没有任何反应,才放心大胆继续向前。   和棕马不?同,白马直到平康走?到面?前才转过眼。   八岁的公主二?话不?说就朝着马头伸手。   吕仁义?见状,急忙伸手要拦,但杜菀姝却是先行一步,对着他摇了摇头。   迟疑的功夫,平康的手已经触及到了马匹。   白马轻嗅一声,而后竟是低下?头颅,任由平康抚摸。   平康骤然扬起笑容。   “殿下?好?眼力,”养马的官员立刻开?口,“此马名为初雪,品种极佳,性格也很是温顺。”   初雪主动?亲近,很是让平康满意,她当即转头看向刘朝尔和杜菀姝,意思就是这匹了。   “还得是心意相通不?是?”刘朝尔笑吟吟道,“马儿也有自己的语言,其实方才,它们都说了,只是殿下?不?了解马匹,没能看懂。”   平康看了看刘朝尔,又看了看马。   她无意识地张了张口,却没有发出?任何声音。   但仅是这个动?作,就叫负责看护平康公主的吕仁义?身形一震。   公主最终只是盯着刘朝尔点了点头,就是叫她继续说下?去的意思。   刘朝尔上前,停在平康身畔:“方才的棕马,在殿下?踏出?第一步的时候,耳朵在快速转动?。它已经在警惕殿下?靠近了,待到退无可退时,抬起前腿、发出?嘶鸣,都是出?于畏惧和恐慌发出?警告。证明它确实很怕殿下?。”   平康闻言,往棕马的方向瞥了一眼,凤眼闪过几分不?满。   “其余的马匹,在殿下?观察时,耳朵跟着殿下?的方向转,证明它们在倾听你的动?向,多少也是因为不?认识殿下?而略微在意,”刘朝尔说完,拍了拍初雪的头颅,“只有它始终看着殿下?,耳朵、身躯很是放松,初雪对殿下?好?奇,却没敌意。待殿下?伸手,它主动?垂下?头,也是在表现亲近。”   当年的时候,刘朝尔也是这么教导杜菀姝的。   平日里小倔驴大大咧咧,但对马却是分外细心,教起人?来?,也头头是道。杜菀姝从小就觉得,在骑射方面?,她可比自家那个贪玩爱闹的二?哥不?知道好?多少。   如今再听一遍教导,杜菀姝的脸上不?自觉地带上笑容。   “能与殿下?投缘,是初雪的好?运气,”她说,“不?如叫朝尔牵着马,带殿下?走?走??”   “我没问?题。”刘朝尔看向平康,“殿下?觉得呢?”   平康来?就是为了骑马的,她自然没意见。公主的双眼一亮,显然很是期待。   反倒是吕仁义?听了,面?露难色。   “这……”   他不?好?忤逆平康公主,又觉得不?能贸然上马,犹豫片刻,还是硬着头皮出?言:“刚认了马就上,是否太?快了些?”   果不?其然,平康一张俏脸又阴沉下?来?。   杜菀姝自然明白吕仁义?心中?顾虑:“中?贵人?宽心,朝尔的骑术,就是放在男儿之间也是一顶一的好?。三娘愿做担保,有她在,殿下?不?会有事的。”   刘朝尔也是摆了摆手:“我牵着走?,又不?是跑马,能出?什么事?再说了,控马控马,不?坐到马背上,学再多也不?过是纸上谈兵罢了。”   吕仁义?不?信刘朝尔,但他相信杜菀姝。   都说自己做担保了,他多少放下?心来?:“一切听殿下?的。”   平康这才收起满脸的不?高兴,拽了拽刘朝尔的衣角,又拍了拍初雪的下?巴。   “好?!”刘朝尔一拍手,“殿下?,咱们走?。”   刘朝尔早就按捺不?住了,她喜欢马,还能带着同样喜欢骑马的平康一起玩,天底下?这么美的事情可不?多见!   见她首肯,刘朝尔也不?顾礼节,干脆将平康直接抱起来?,送到了初雪的背上,牵着马就往外走?。   吕仁义?瞥了一眼身后的宫人?,几名内侍抓紧小跑跟上。   站在马厩前,看着刘朝尔兴致冲冲牵着马匹遛弯,吕仁义?哭笑不?得:“这刘家娘子……心不?坏,但我也明白为何这么多京中?娘子不?喜与她交际了。”   杜菀姝忍俊不?禁。   “倒是云夫人?,”吕仁义?又看向杜菀姝,“能与刘家娘子交好?,也是缘分。”   “谁说不?是呢。”   杜菀姝柔声道:“中?贵人?始终服侍在殿下?左右,亦是一种缘分。”   吕梁认了吕仁义?作干儿子,他才得了服侍平康的机会。那会平康才两岁,虽因不?开?口说话而不?得官家喜欢,但到底是唯一的嫡女,身份贵不?可言。   既是风险,也是机会。   杜菀姝本以为吕仁义?是名投机者,但看刚刚他眉眼之间对平康的担忧……   再投机,人?心也是肉长的,跟随左右六年,还是有感情在。   “我与云夫人?结实,也是缘分,”吕仁义?读懂了杜菀姝的意思,“夫人?若有话,可直言。”   “人?之所以言语,是因为要有交流,”杜菀姝平静开?口,“若没有交流的必要,自然也就不?用开?口说话了。”   她话说的没头没尾,吕仁义?却是陷入了深深的沉默当中?。   杜菀姝说的不?是他,而是平康公主。   八年未出?深宫,怕是连自己的居所都甚少离开?。每日见的,不?是圣人?,就是身旁的内侍宫女。   换做是杜菀姝,她也不?愿意开?口说话。   接触到新鲜事物和新鲜人?,有话题,有想法,才能有交流,才会出?言。   当然了,这些话杜菀姝也只能说给吕仁义?听。   平康公主的未来?如何,还得看圣人?安排。杜菀姝不?忍心见她回京城后,又被关在那巴掌大的地界。   如此越矩,也是希望吕仁义?能……多拐着弯劝劝圣人?。   而马场之上,刘朝尔牵着马,一面?教导平康一面?与她散步,如杜菀姝保证的那般,没有出?现任何岔子。   向来?不?喜欢宫人?跟随、不?喜欢与人?扎堆的平康,也是破天荒在所有人?的注视下?,聚精会神?地完成了一上午的骑术课程。   不?得不?说,平康公主学得很快。   尽管还不?能独自骑行,可她与初雪相处的很好?,到了晌午,已全然不?是清晨那般不?在乎的姿态。   到了午时,气温上来?,刘朝尔决定先带殿下?回去休息,免得中?暑。   她将初雪牵回马厩,众人?从马场回别苑。   刚跨过门槛,就看到别苑的花园之间,站着几名衣着靓丽的贵女。   杜菀姝一眼就瞥到了当中?的熟人?。   程乐儿不?在,倒是程喜儿位列其中?。真是冤家,她在心中?幽幽叹了口气。   而站在几名贵女中?央的,是一名着玫红衣衫的娘子,年岁看着与杜菀姝相仿。   她听到来?人?,转过头来?,一张略显方正的端庄面?庞浮现出?诧异之色。   是王幼春。   杜菀姝还没说话,刘朝尔就率先低声出?言:“程喜儿怎与王幼春交到一处去了?真是晦气。”   要说偌大的京城,有谁能与杜菀姝闹得不?愉快,也就只有王幼春了。   倒也不?是二?人?有龃龉,而是因为王幼春的姑父是当今丞相高承贵。   昔年高承贵中?了状元,没过多久,老?家的发妻病死,他又刚好?入了王家娘子的眼。   王家在京城,是赫赫有名的大家,出?了三代丞相,可到了上一代,不?知怎的,在高承贵娶了王家娘子后,偌大的家族,因内外斗争、因各种不?幸,竟是一名嫡子也没留下?。   最终王家不?得已选择对外招婿。   王幼春正是高丞相的小姨子招婿之后,生下?的大女儿。   因高承贵与杜守甫素来?政见不?合,连带着王幼春也不?喜欢杜菀姝。往日二?人?碰面?,仅能维持表面?上的客气。   而现在——   几名京中?贵女见到吕仁义?,登时明白过来?,走?在最前面?的那名红衣娘子就是从未露过面?的平康公主。   王幼春拎着裙摆,第一个上前,向平康见礼问?候。   但八岁的公主完全没把几名娘子放在眼中?。她手里还拿着刘朝尔赠予的马鞭,正有一搭没一搭地在鞋尖处左右甩着,好?似那鞭子和鞋尖要比世间万物有吸引力的多。   还是吕仁义?含着笑意开?口:“几位娘子,也别见外,免礼吧。”   如此反应,刚好?映证了京中?关于公主性格乖僻的传闻。几名娘子面?面?相觑,也不?知如何处理这样的局面?,干脆选择忽视了平康公主,向吕仁义?道谢。   末了,程喜儿那双又大又圆的眼睛转到了杜菀姝身上。   她换上关切的语气开?口:“原来?三娘子也在别苑,这几日怎不?见你来?与我们交际?”   杜菀姝还没反应,刘朝尔就一个大白眼恨不?得翻到脚后跟去。   “程喜儿,你是没事可做了么?”她向来?对程喜儿不?客气。   “不?懂刘家娘子是什么意思,”程喜儿笑道,“喜儿怎招惹到你了?”   “程四?娘子。”   杜菀姝淡淡提醒道:“你再不?走?,就跟不?上同伴了。”   程喜儿一惊,转过头,发现王幼春已经带着其他娘子走?出?去了四?五步远。   她顿时也顾不?得找杜菀姝麻烦了,赶忙追上:“你们,你们等等我呀。”   王幼春这才看向程喜儿。   她侧了侧头,语气分外平静:“早知道你为她来?,我就不?过来?了。人?都已嫁给了七品官吏,与你我不?再一路人?,何苦如此?”   杜菀姝闻言,默不?作声地看向王幼春。   这话,明面?上是在劝阻程喜儿不?要找她的麻烦,实际上是在嫌弃杜菀姝低嫁,已然被排斥在京中?贵女圈子外了。   对此,杜菀姝早有心理准备。   她都不?打算与之产生冲突,可杜菀姝不?开?口,不?代表刘朝尔不?开?口。   “王幼春,你还有脸说,”刘朝尔抬高了声音,“要不?是你姑父——”   杜菀姝抓紧拉住了刘朝尔。   这平康公主和吕仁义?还在呢,说出?去还了得!   王幼春这才横了刘朝尔一眼,凉凉道:“说呀,让殿下?也听听,我姑父怎么了?”   直至此时,拿着马鞭甩鞋尖的平康才侧了侧头,好?似终于把几人?的争执听了进去。   着红衣的公主不?做声抬眼,看了看刘朝尔,又看了看王幼春,最终视线落在杜菀姝身上。   杜菀姝才是争执的中?心点。   “我说的可是实话,”王幼春继续说,“杜家娘子心中?也有数,低嫁之后觉得丢人?吧,否则怎来?了田猎,也不?肯露面??”   “你——”   刘朝尔属炮仗的,一点就着。要不?是杜菀姝拉着,她估计早就健步上前,要和王幼春脸对脸对峙了。   平康拧起了眉头。   她明白了,一切的源头在于杜菀姝嫁的那个人?。   八岁的孩童,又不?善交际,白日刚听到刘朝尔说云万里欺负杜菀姝,现在又听王幼春说什么低嫁——她也不?懂什么是低嫁,却能从对方的神?态语气看出?来?这不?是什么好?话。   因为杜菀姝嫁给的那个男人??   平康的凤眼里闪过几分不?耐烦,又见无人?将注意力放在自己身上,更?是焦躁了起来?。   她干脆伸手抓住了杜菀姝的衣襟。   感应到平康的拉扯,杜菀姝低头,对上公主带着几分冷意的双眼。   “殿下?何事?”杜菀姝问?。   竟然没看懂,平康内心烦上加烦:有些想法,就是没法直接传递给对方的。   众目睽睽之下?,平康紧绷着一张巴掌大的脸,无比肃穆地下?令:“你换一个。”   杜菀姝:“……”   刘朝尔:“…………”   在场所有人?都陷入了死一般的寂静,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从未说过一句话,都有人?传她是哑巴、传她天生痴傻的平康公主,说话了?! 第28章   半个时辰后, 别苑正殿。   官家、圣人,难得齐齐露面,站在平康公主后方, 杜菀姝低着头?, 连大气都不敢喘。   许皇后听完吕仁义的话, 一个控制不住, 当即起身?:“你说什?么, 平康会说话了?”   吕仁义赶忙低头?。   谁能想到, 几名小娘子在花园争吵, 能让从未开过口的平康公主突然出言!此事非同小可, 杜菀姝和刘朝尔也顾不得和王幼春等人争执, 赶忙带着平康面见官家与圣人。   “回圣人,在场人都听见了, ”吕仁义说,“事情本也与殿下无关, 谁知道殿下就,就突然说了句话。”   许皇后难以置信地看向平康公主。   着红衣的小姑娘, 还是往日?那副姿态:明?明?自己是讨论中?心,却还是超然物外的模样,手里拿着刘朝尔送的马鞭宝贝的不行,完全没在乎旁人在说哦什?么。   “平康。”许皇后开口。   平康公主这才放下马鞭,抬起凤眼。   皇后走到平康面前?, 俯下()身?,想去抚摸自己女儿的脸:“你怎么就, 你明?明?……”   陆晖见状拧起眉头?。   他一直不喜皇后对平康的过?分保护, 只是平日?平康公主对他也不亲近,陆晖瞧着厌烦, 亦不愿多管。   今日?好不容易出了好消息,皇后反倒是失魂落魄,犹如丢了魂般。   这更让陆晖心生几分嫌恶。   “平康是什?么时候开口的,”陆晖问吕仁义,“又说了什?么?”   “这……”   别说是吕仁义,连杜菀姝和刘朝尔的冷汗都跟着下来了!   总不能照实说平康要,要她杜菀姝换名夫君吧!她与云万里的婚事,可是官家亲自下旨赐婚的。   况且就算不是圣旨赐婚,拿几名小娘子之?间的争吵嫌隙去叨扰官家……这是嫌自己活得长吗。   吕仁义支支吾吾,换来了陆晖狐疑的神情。   “你犹犹豫豫,又何不敢说?”陆晖的语气中?带了几分质问。   “内臣不敢!”吕仁义当即跪了下来,“只是,只是——”   那边的平康,在陆晖质问之?后,终于把视线从马鞭处挪开。   她嫌弃皇后老摸自己的脸蛋和脑袋,干脆撇头?躲开。视线往陆晖的方向一瞥,发现他在为难吕仁义,一双凌厉眉眼又是微微拧了起来。   “别问。”平康冷淡开口。   八岁的孩童,声线稚嫩天真,又因长时间不说话,平康公主的发音含混不清。但简单的两个字,也是让帝后二人浑身?一震。   这下,倒是不用?继续追问平康出言是真是假了。   八年?不曾说过?一句话的公主,就这么轻而易举地开了口。陆晖仿佛不认识自己的女儿般,上上下下看了她许久,才勉强憋出一句命令:“去喊太医。”   杜菀姝等人均是长舒口气。   没过?多久,太医就来了。   号脉、面诊,太医还战战兢兢地问了平康几个问题。年?幼的公主本不打算回答,但这么多目光看着她,那名老太医满脸紧张,汗水顺着褶子不住下落,搞得平康分外不耐烦。   往日?憋着不说话,僵持一会儿,太医就会放过?自己。但现在,他好像不肯让步了。   而且平康开了金口,也立刻发现了出言的好处:只要她张嘴说出需求,旁人就不会不依不饶,倒是非常便利。   知晓了言辞的用?处后,平康也不再?抗拒说话,一个字儿两个字儿,捡着最?少?的方式回应太医的问题。   太医也是喜不自胜。   “回官家,”他斟酌好语句,委婉出言,“殿下的嗓子一直无恙,恐就是近两日?交际多了,见旁人开口,有样学样,愿意说话了。”   这话与杜菀姝之?前?劝诫吕仁义时说的一样。   本就是如此:深宫里来来去去,就那么几人,而八岁的孩童,也不会有太多需求。   平康鲜少?会踏出自己的宫殿,身?边的内侍宫女深谙她的脾性,自然是不用?平康开口,也知道她想要什?么。   如今到延岁山别苑来,没这么人时时刻刻关注着她,新鲜的人与事应接不暇。   迫不得已,平康才选择开口讲话。   许皇后听了,犹如丢了魂一般,她站在原地讷讷道::“原来,原来是我一直耽误了平康。”   “……圣人切勿责怪自己!”太医赶忙出言,“殿下才八岁,若非田猎,也没多少?出宫社交的机会。今日?开口,完全是机缘巧合。”   “机缘巧合,对。”   许皇后听了,转头?看向杜菀姝。   要不是平康又甩下宫人自行跑出去,她也不会碰见杜家娘子,今日?也不就不会说话。   这完全是平康自己的机缘。   “二位娘子,”皇后问杜菀姝与刘朝尔,“平康学了一日?骑术,可有进步?”   “回圣人,殿下很有天赋。”   刘朝尔诚实回答:“要做到一日?精通骑术,那不可能,但年?仅八岁就能做到与马驹心意相通,也算是天才。卑职教了她几个控马的技巧,不用?多言,她一学就会。”   她是个实在人,直接就把当天上马的事情说了。   许皇后听了先是心惊,随后心中?又有些不是滋味。   往日?里她只觉得平康在学堂里坐不住、谁也不亲近,成日?就爱蹲在树下抓虫逗鸟,实在是没有个公主的样子。时间久了,皇后甚至觉得这很丢人,由此她才不愿叫平康离开自己的寝殿。   这么看来,若,若是早日?顺着天性,放她出去,会不会好上许多?   要不是杜家娘子,她还转不过?这个弯呢。   “既是没学会,就继续教吧,”皇后吩咐道,“特别是杜家娘子,平康喜欢你,你又是京中?有名的才女,让平康多与你接触接触,亦算是沾沾才气。”   杜菀姝倒是没什?么意见。   和平康相处,总要比和王幼春、程喜儿之?人相处好上太多。杜菀姝是真的觉得自己喜欢这颇有个性的公主。   因而她与刘朝尔大大方方行礼:“圣人谬赞。”   话音落地,皇后还没开口,就见吕梁从外头?匆忙赶了进来。   大太监走到官家身?畔,低声说了几句什?么,而后就见陆晖双眼一亮,一贯阴沉的面孔中?浮现出清晰喜色。   “好!”   他朗声道:“一日?折返,果真我大雍的猛士。”   说完,陆晖竟是转向杜菀姝。   “云万里不是先行回来了?”他说,“就在这儿等吧,萧渊将熊皮带了回来。”   众人闻言,皆是一震。   前?脚平康会说话,后脚去南山狩猎就将熊皮带了回来,这一天收到了两个天大的喜事啊!   陆晖放话要去猎马熊,如今熊猎到了,他自然不会扣着消息。   官家有意炫耀,那下人自然是把来田猎的官员、子弟乃至女眷,能叫来的,都纷纷宣到了大殿。一时间,别苑恢宏的正殿,熙熙攘攘挤满了人。   在诸多人的注视下,京城府的指挥使?萧渊带头?将熊皮扛进门。   庞然的熊皮轰然落地,发出巨响,也是换来了更为猛烈的议论之?声。别说是不善狩猎的,就算是赵正德等武官,也是因这马熊的体?格大吃一惊。   “官家。”   萧渊风尘仆仆起身?,行了个武人礼:“末将等人,将熊皮带回来了!”   陆晖看向那异常完整的熊皮,很是满意。   他难得不吝啬笑容:“云万里何在?”   “卑职在。”   先行一步回来的云万里从人群出列。   杜菀姝飞快看了他一眼,全然没发现云万里是何时进门的。   这一上午……也不知道他去了哪里,再?次回想起昨夜的事情,再?看向他宽阔的脊背,杜菀姝也说不上来是生气还是难过?。   “你倒是估算的精准,说是下午归来,还真就归来,”陆晖颔首,又看向萧渊,“六位都是我大雍的猛士,当赏!”   他对着吕梁抬了抬手,后者立刻差人下去。   片刻过?后,浩浩荡荡一行人,当真抬了一千两黄金入殿。   此等阵仗,可谓壮观。   “说好了谁猎到马熊,赏谁千金,”陆晖说,“既是你们六人同心协力,那就平分。”   官家说完后,萧渊身?后一名中?年?武人出列。   “官家,猎熊之?时分外凶险,若非云正使?冒死相救,我昨夜就交代在熊掌下了,”他说,“我的赏金,就留给云正使?吧。”   昨夜云万里出手,换来了其?余人发自内心的佩服——他们彼此不甚相熟,可云万里愿意以身?犯险,正儿八经的救命之?恩,比这平分过?后的几百两黄金要实在得多。   “要是云万里没夸大,是他杀了马熊没错?”陆晖问。   “回官家,正是云正使?射死了马熊。”萧渊回答。   此话落地,周遭官员、女眷,纷纷哗然,阵阵议论响起。   “竟是那云万里?”   “我还当他只是吹牛爱现,没想到……还真有本事。”   “射死的可是马熊啊,那般大的熊!”   听到旁人惊叹,陆晖很是满意。   “那少?不了云万里的,朕还能亏待了他不成,”陆晖笑道,“云万里,你之?前?……是几品武官来着?”   大雍的文武官品分开计算,官阶与当朝职位往往并不相关。   云万里沉着道:“卑职之?前?是从三品。”   “那贬的还真不低。”陆晖恍然。   他全然忘记两年?前?自己做了什?么,从三品,那怎么也是名将军了。听到他把一名将军直接贬到正使?去,陆晖自己都吓了一跳。   “既是如此,看了两年?城门,再?大的过?错也该反省清醒了,”陆晖开口,“你军阶就恢复原职吧。”   “谢官家隆恩。”云万里抱拳行礼。   “官家,”吕梁在陆晖身?后提醒,“从三品的飞云大将军,可不能再?守城门了。”   陆晖点了点头?。   “确实该提一提,就是这京城,好似也没什?么武官空缺,”他想了想,“之?前?刺探情报、收集信息的差使?,都是由京城府在管。但朕一直打算把这些独立出来,云万里,不如就由你管,成立个探查司,去找萧渊和赵正德抽调几个人吧。”   云万里身?形猛顿。   不止是他,连偌大的殿堂都静了一静。   官家的意思是要他管个专门的情报组织,这事非同小可,怎是能在别苑当着诸多非朝堂的世家子弟、乃至女眷说出来的?   显然,同样这么想的不止是云万里。   “官家。”   一直沉默的高承贵,终于发言:“成立新司,又管刺探情报,此事兹事体?大,臣以为还是回京之?后,朝中?好生商议再?拍板为好。”   陆晖一想,也是这个道理。   就是吕梁提了一嘴得给云万里个实差,而陆晖又惦念此事许久,刚好有个空缺位置,随意出言而已。   要组建新司,确实得慢慢来。   不然就……   陆晖刚想收回想法,话还没在脑海中?成形,就见平康突然窜了出来。   别说是陆晖,在场诸人又是吓了一跳。   不是什?么人都能穿那艳红衣裙的,八岁的公主,一身?奢华红裙,再?加上差不多的年?纪,叫明?眼人直接认出了她就是从未在外露过?面的平康公主。   这,这平康是何时过?来的?   当着所有人的面,平康公主若无其?事迈开腿,朝着那地上的熊皮走了过?去。   庞然巨兽的皮毛剖的极其?完整,硕大的熊头?摆在地上,分外骇人。但平康停在熊皮之?前?,凝视着那比自己要大上几圈的头?颅,既不畏惧、也不瑟缩,反而大大方方伸手,试探性地摸了摸。   触及到扎手的毛皮,平康双眼骤然一亮。   她想也不想,扭头?看向陆晖:“父皇,我要这个。”   陆晖:“……”   平□□性孤僻、从不言语,哪怕陆晖几乎不管,每每听到关于她的流言,都控制不住觉得心烦。   这一声“父皇”,叫的陆晖心花怒放。   “好好,”陆晖莞尔,“平康喜欢,那就赏给平康!”   没什?么比她这当众走出来,这一句话,更能澄清传闻了。陆晖甚至都无瑕估计她这自顾自走出来还张口讨要的行为分外失礼。   如若不是杜菀姝与平康意外结识,如若不是云万里等人猎回这头?熊,她也不会当众喊一声父皇。   陆晖瞬间又改变了主意。   “先定下指挥使?,回京城再?商议组建新司的事项亦可,”他说,“云万里,就交给你了,又不是没有这个本事。”   官家定死的事,高承贵也不好再?开口。   他只是不显山不漏水地瞥了云万里一眼,而后低头?:“官家英明?。”   吕梁笑道:“云正使?,还不谢旨?”   几句话的功夫,就将探查司指挥使?的位置定了下来。   之?后该赏的继续赏,还夸赞的继续夸赞,余下的大半天,就这么在热闹奉承中?过?去。   杜菀姝本该高兴的。   她听到官家给云万里恢复了职位,心底确实雀跃了几分。但云万里始终背对着她,完全没往杜菀姝的方向看上一眼。   他甚至在领了功劳后,默默随萧渊小将军退下,都没尝试着寻找杜菀姝。   再?雀跃愉快的心,也叫这般冷淡给浇灭了。   人潮散去,杜菀姝向官家行礼,也随刘朝尔默默退出大殿。   然而她还没来得及感伤,身?畔的姑娘就冷哼一声。   “有什?么了不起的呀?是云万里射死了马熊,那换谁去不一样,凭什?么不让我去——萧渊!”   后半句话,是刘朝尔瞧见院落里站着的人后,蓦然开口。   云万里与几名猎熊的将士,可是实实在在的“英雄”。又加上他直接被官家亲口提官,散去之?后,不知有多少?人围过?来恭维祝贺。   刘朝尔个子高,眼神也好,一眼就越过?层层人群,瞧见了云万里与萧渊。   本来还正与旁人交流的萧渊,吓得一个激灵。   他转头?就看到刘朝尔走了过?来,一张俊脸立刻发起愁。   “刘家姑奶奶。”萧渊阴阳怪气道,“您又有什?么贵干啊?”   “哪敢拿什?么贵干叨扰您呢,萧将军,”刘朝尔也跟着嘲讽起来,“前?后都是人,我想恭维都得排队不是?”   一旁的杜菀姝:“……”   她眨了眨眼,哪怕云万里也在,也瞬间将心底愁绪抛到了脑后。   很少?会见到刘朝尔这般讲话,杜菀姝看了看身?畔友人,又看了看俊俏利索的小将军。   “朝尔,”杜菀姝说,“你与萧将军……早就认识?” 第29章   刘朝尔一嗓子, 亦算作是给几位武官解围。   周遭寒暄恭维的人纷纷散去,其他?几名领了奖赏的武官也自觉告辞,只余云万里和萧渊停在刘朝尔与杜菀姝面前。   “和谁认识, 他?吗?”刘朝尔不?禁冷哼, “我哪来的殊荣认识萧将军呢。”   这话?说的, 杜菀姝顿时懂了:看来他们不仅认识, 并且很是相熟。   哎呀, 这就稀罕了。   杜菀姝顿觉有趣:要知道?刘朝尔这小倔驴, 尽管牙尖嘴利, 可别人不?招惹她, 她是不?会主动招惹是非的。   现在萧将军还没说什?么, 她先嘲讽上,一听就不?对劲。   萧渊也不?客气, 他?嗤笑出声:“别呀,我的姑奶奶, 上个月街头打了人,可是末将亲自去衙门提的你。转头您就贵人多忘事, 记不?得我是谁啦?”   “哎呦,我还给萧将军添麻烦了不?是?”   要比起阴阳怪气,刘朝尔不?遑多让。洒脱的娘子甚至学着京中贵女行了个礼:“妾给郎君陪不?是了!”   她一句话?拐了三?个弯,还要夹着嗓子,寒碜到萧渊打了个哆嗦。   “找没找麻烦, 姑奶奶您心?里清楚,”萧渊撇了撇嘴, “何苦这般阴阳我?”   “你的意?思是说, 那拍花子就不?该打,”刘朝尔分毫不?让步, “我要是不?动手?,难道?还眼睁睁看那人贩当街强掠民女吗!”   啊,这么一说,杜菀姝就想?起来了。   也就是几个月前,刚入春的时候,听说刘朝尔在街上抓了几个人贩子。   据说是一对儿头发花白的夫妇,突然冲到一名卖花的小娘子前,要押着她上车。小娘子挣扎哭喊,引来了无数人围观,可每每有人想?要上去阻拦,那夫妇就嚷嚷着娘子是自家女儿,是跟情郎私奔出来的,只是带她回家而已。   当街强抢民女,谁看了也忍不?了,可要是人自家的事,就不?好随便去管了。加之看热闹的人群里,还有人不?住念叨什?么“清官难断家务事”,要看客们都抓紧散了的。   眼瞧着那对儿夫妇要把小娘子强拉上车,刘朝尔刚好骑马路过。   她听了一耳朵,马鞭登时扬了过去。   刘朝尔的思路简单直接:是不?是真的爹娘,到了官府再说也不?迟。没想?到她动鞭子,那对儿夫妇、连带着人群里起哄让别人散了的,立刻掉头就跑。   三?对腿脚,也没能跑过刘朝尔的宝马。   几个人被刘朝尔和好心?人押送去官府,一查果然是人贩子。都猖狂到京城当街强抢民女了,听闻官府是往严里办的。   这事传到杜菀姝耳中,她即使为那名卖花的娘子心?有余悸,又是对刘朝尔的行为无比自豪。   没想?到今日一听,这事竟还有萧渊参与呢。   “您是大功臣,”萧渊嘀咕道?,“但那拍花子不?归我管,但刘家的娘子骑着皇家马场的马,带着家丁当街就是扬起鞭子打人,这还好抽的是人贩,抽的要不?是人贩,我就不?得不?管了不?是?”   他?可是京城府统领,抓人贩自然是轮不?到萧渊亲自出马的。   杜菀姝大概明白了过来:也不?是每个人都有闲心?在街头凑热闹,路人不?知那三?人是人贩,只当是刘家娘子耀武扬威地当街打人。   这要是传出去还了得。   大抵是最终惊动了萧渊,他?不?得已出面。   “可没说你打人贩不?对啊,”萧渊还不?忘记正?儿八经补充,“但有没有给我找麻烦,那是另外一回事。”   “你——”   哪有这么不?讲理的!   刘朝尔顿时气结:“谁给你找麻烦了,你不?出面,姑奶奶我就自己解决不?了吗?”   “哎哎,别动手?啊,别以为我打不?过你!”   萧渊见刘朝尔翻脸,眼明手?快往后一缩,干脆利落地绕到了杜菀姝身后。   他?倒是聪明,就算刘朝尔真想?动手?,也不?会朝着杜菀姝示威的。   这一个小倔驴,另外一个嘴上停不?住,像只皮猴。你来我往,把杜菀姝给逗乐了。   “我看你们两个,确实不?像是不?认识,”杜菀姝失笑出声,一双杏眼笑成了月牙,“为何朝尔认识萧将军,却从未与我说过?”   要知道?,她平时连路上多看两只鸟,都要在下?次见面和杜菀姝讲上一嘴的。   “云夫人竟然不?知道?我?”   萧渊急了,他?瞪向刘朝尔:“姑奶奶,你这也太不?地道?了,我白给你收拾烂摊子不?是?成日找我麻烦——你和云夫人关系好,怎就不?能和她学学,说是友人,看看云夫人温柔如水的模样,再看看你!”   一旁的云万里,在萧渊一口?一个“云夫人”时,终于做出了反应。   他?默不?作声地拧起眉头,肃穆面庞浮现出几分不?悦之色。云万里抿了抿唇,刚想?出言,刘朝尔就朝着萧渊抽出马鞭。   这哪儿还有功夫听云万里讲什?么呢?   云万里:“……”   话?被噎了回去,云万里只觉得胸腔内一股气憋住了。   这几人吵吵嚷嚷,他?根本插不?上嘴。   “好了好了。”杜菀姝赶忙出言阻拦,这么一打岔,更是没给云万里出言的机会,“又无仇无怨,何必动此干戈?朝尔还没告诉我,你是怎么与萧将军认识的。”   杜菀姝也不?傻,看着两个人跟唱戏似的你一眼我一语,心?中就有了大概。   往日刘朝尔什?么都给她说,偏生?没讲过与萧渊的“恩怨”——这不?是某个小倔驴做贼心?虚,还能是什?么?   好呀,杜菀姝平时对刘朝尔知无不?言,有些个女儿家的心?事,就算是明知刘朝尔不?愿意?听,杜菀姝也强抓着她讲了。   现在倒好,杜菀姝觉得又好气又好笑——反倒是刘朝尔,一丁点女孩子家家的心?思,不?同她这个闺中好友讲。   她连刘朝尔什?么时候认识萧渊的都不?知道?!   没想?到小倔驴性格大大咧咧,其实脸皮薄的很呢。   听杜菀姝这么一问,刘朝尔收起鞭子,得意?洋洋:“不?过就是我的手?下?败将罢了!”   “姑奶奶,这可不?兴说啊!”萧渊立刻开口?。   “怎么,”刘朝尔反问,“我说了假话??”   “你——”   “前几年他?刚从燕州调回来,在郊外的马场碰见,以为我就是到马场游玩的娇贵娘子呢,”刘朝尔说到最后,又不?免拉长了音调,“非得过来管我几句,说什?么女儿家这般骑马很是危险,我心?说你又打哪儿来的,还敢来指点我?”   说起过往,刘朝尔那叫一个眉飞色舞,她勾起璀璨笑颜,怕是连自己都没注意?到。   “我瞧他?和几名武官去练习骑射,干脆也跟上去,趁着萧大将军瞄准靶子的时候,先一步拉弓,把他?的靶子一个一个全射了下?来。”   刘朝尔看向萧渊:“咱们萧大将军这才服了!”   “姑奶奶,别说了行吗,”萧渊被戳破往事,讪讪摸了摸鼻子,“给你收拾这么多烂摊子,都不?够封你嘴的。”   “我就要说。”刘朝尔不?饶人。   “得亏云大哥没点你去猎熊呢,”萧渊还击道?,“你这张嘴,马熊见了你都得被烦跑了。”   不?提这茬还好,一提这茬,刘朝尔总算是想?起来了。   昨日她寻思着云万里主动请缨,怕是缺人手?,自告奋勇走向前,没想?到他?看也不?看,竟然把她忽视过去了。   想?起来之后,刘朝尔又来了火气。   她怒气冲冲转身,昂起头看向云万里:“我说你——”   一旁的云万里冷淡转身。   直至他?迈开腿,走出去三?四步,杜菀姝的笑意?蓦然僵在了脸上。   云万里背对着三?人,阖了阖眼,烦躁地吐出一口?浊气。   昨夜的事情,搞得他?心?里一团乱麻。   他?实在是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杜菀姝了:她想?靠近,却又害怕他?。想?到杜菀姝那怯生?生?的模样,还有发油的香味和后颈的发鬓,云万里就觉得心?里又疼又痒。   像是肺腑里爬进了小虫,吸着他?的血成长,如今又要突破他?的胸腔。憋得云万里那叫一个浑身难受。   天还没亮,他?就离开了竹楼。   云万里没想?到今天会被刘朝尔和萧渊拦住去路。   三?个人在他?面前叽叽喳喳,云万里几欲开口?,却完全插不?上嘴。明明说的是刘朝尔和萧渊的事,可他?的注意?力一直在杜菀姝身上。   她笑的是那么开心?。   他?知道?杜菀姝是在为友人高?兴。可一想?到她才刚认识萧渊,就能笑的这么开怀,云万里就觉得右脸的伤疤又开始发烫。   她看向他?,不?是哀伤,就是难过,总是一副小心?翼翼的模样。   夜里颤抖、惊恐的秀美?姑娘,现在一双杏眼笑中还带着光芒。与她成婚也有月余,云万里竟是第一次发现,原来杜菀姝笑起来,双颊上是有浅浅梨涡的。   云万里越想?越心?烦,只觉得自己站在三?人面前无比多余,干脆就决定?转身离开。   “他?什?么意?思呀?!”   眼睁睁看着云万里走远,刘朝尔的火气顺利转移目标:“我还没找他?算账呢,他?拉着脸给谁看?”   杜菀姝不?自觉地攥紧了袖子。   自打白日见到云万里,他?是一句话?都没同她说。现在当着刘朝尔和萧渊的面,直接甩下?她转身就走。   饶是杜菀姝知晓他?心?情不?好,也是心?凉了半分。   她咬了咬牙,跟了上去。   “你理他?干什?么,”刘朝尔反应过来,“走,三?娘,我陪你回去。”   说着刘朝尔就要去牵杜菀姝的手?,还是萧渊眼明手?快,拉了刘朝尔一把。   “人家两口?子的事情,”萧渊大抵是看出来云万里与杜菀姝产生?了龃龉,拼命给刘朝尔使眼色,“你凑什?么热闹。”   “我……”   刘朝尔联想?起白日的事情,脑瓜子终于转了过来。   这恐怕不?是吕仁义说的,夫妻之间的私事了吧?他?们两个,这分明就是闹了矛盾。   杜菀姝顾不?得别的,匆忙与刘朝尔、萧渊告别,拎着裙摆追上去。   她小跑几步,终于在竹林的入口?追上了云万里。   “夫君,”杜菀姝扬声道?,“劳烦夫君等等我。”   远处的云万里顿了顿。   他?迟疑了片刻,脚下?的步伐尽管放缓了,却没有停,更是没回过头,只留了个宽阔的脊背给杜菀姝。   杜菀姝一宿没睡好,又大白日没与云万里相见。压下?去的话?和委屈,瞬间翻涌过来。   她做错什?么了?   成婚之后,杜菀姝自诩毫无过错:她努力做好一名妻子,向他?示好、去接近他?,甚至去理解他?。而云万里总是……总是摸不?透的样子。   平日他?话?不?多,但也算客气,对待杜菀姝并不?如外界说的武人那般粗暴。   可,可每当杜菀姝离得太近,他?总是会生?气。   杜菀姝想?不?明白。   她已经尽力了,可若云万里一心?想?要把她推开,想?要转身逃走,杜菀姝又有什?么办法?   再好脾气的人,被甩个硬邦邦的后背,也会恼的。   是他?不?想?要杜菀姝处心?积虑讨好,是他?不?乐意?与她好声好气的交流。既然如此,杜菀姝也不?奉陪了。   凝望着他?的背影,杜菀姝干脆驻足。   她的声音不?大,但在寂静的竹林之间,仍然分外明晰。   风声吹过竹叶,沙沙作响,也将杜菀姝的轻言细语带进了云万里分外敏锐的耳朵里。   “夫君走这般快,”她温声道?,“是要抛下?三?娘于不?顾吗?”   云万里蓦然停了下?来。   …………   ……   杜菀姝真的很生?气。   她知道?他?是被迫的,被迫从肃州来京,被迫贬职,被迫娶了她,被迫与她共处一室,也是被迫在官家和高?承贵面前抛头露脸。   云万里在京城活的不?自在,杜菀姝很理解。   但杜菀姝也并非起初就心?甘情愿,不?是吗。她努力与云万里好好相处,可若他?不?愿,那也没用。   “夫君。”   见云万里不?说话?,往日的杜菀姝就得过且过了。   但现在,她火气在头上,却是半点也不?肯让步。杜菀姝的声线依旧柔柔地,她重复了一遍:“是要抛下?三?娘不?顾吗?”   云万里终于给出了反应。   他?拧起眉头:“何出此言?”   杜菀姝:“夫君转头就走,把三?娘留在他?人身边,在朝尔和萧将军面前如此,许是没关系。倘若叫有心?人看去,转头状告给官家,夫君以为后果会怎样?”   说完她微微垂眸。   “三?娘究竟做错了什?么,让夫君如此厌恶?”   这句话?,她在刚刚成婚时就问过。   云万里不?自觉地攥紧拳头。   “我不?讨厌你。”他?冷声说。   “那夫君躲我,又是为何?”   “……”   “躲出房里,躲回出楼,这京城就这么大,夫君要是想?躲开三?娘,”杜菀姝说,“那最好是早日高?升,躲回肃州为好。”   话?说到这份上,就是聋子也能听出来杜菀姝动了火气。   往日她总是一副温顺模样,如今话?说严苛了,也是细声细气,却无法叫人小觑。   “我不?是……”云万里本能地想?要辩驳,可话?到嘴边,脑子里是一片空白。   “劳烦夫君说明白些,”杜菀姝说,“三?娘不?会读心?,不?晓得夫君心?里在想?些什?么。”   云万里觉得杜菀姝这般姿态,是有些咄咄逼人了。   可即使如此,他?居然也觉得她很是好看。气头上的娘子,一张俏脸涨得微红,黑白分明的杏眼更是亮的惊人。她的灼灼视线几乎带着温度,刺到云万里的心?底和伤疤都阵阵发疼。   好看到,云万里还是想?躲开。   许久之后,他?也只是低声憋出一句话?:“我不?明白。”   “什?么?”   “你与谁交往,笑的都是那么开心?,”云万里撇开右脸,“为何非得要回到我身边,何苦为自己添不?自在?嫁给我,非你所愿,毋须强忍着害怕与恶心?勉强自己。”   什?么叫害怕与恶心?。   他?说一遍,杜菀姝是惊讶,说两遍,她是心?疼。   云万里反复强调,杜菀姝心?中剩下?的就只有恼火——他?把她当什?么了,只看皮相和身份的浅薄鬼吗?如此在意?,反而是看轻了杜菀姝的为人秉性呀。   “是我在害怕你吗,云万里。”   如莺啼般婉转的声线,连名带姓喊出云万里的名字,叫男人愕然抬眼。   “若是我怕,”杜菀姝怒不?可遏,“为什?么是你在躲?”   “……”   好,还是不?肯开口?。   杜菀姝深深吸了口?气,才维持住表面上的平静。她不?想?再继续磨下?去了:“既然不?说,那就是不?论如何也不?想?要我接近,好,我离你远点就是。”   说完,窈窕瘦弱的娘子,拎着自己杏黄的衣衫就朝着竹林小道?迈开步子。   她与云万里的高?大身躯擦肩而过,连头也也没回。   云万里循着她的背影转身,想?张口?阻拦,可到底是没发出声音。   他?盯着她气鼓鼓的背影,陷入了沉思。   老实说云万里很震惊,他?全然不?知道?杜菀姝还能发出这么大的火气——他?本以为,自己疏远些、躲着些,笼中的小鸟就会知难而退。   当住在同一屋檐下?的房客,难道?不?是对她最好的结果吗?   没想?到,这不?是杜菀姝想?要的。   云万里甚至有些……无措。   问他?为什?么要躲,因为杜菀姝喜欢陆昭啊。   一想?到这点,云万里就觉得心?里憋屈的慌。可他?不?得不?承认,这是事实。   她解他?衣裳,为他?梳头,乃至想?要跟进一步——云万里是个男人,他?怎不?心?动,当杜菀姝温软身躯靠在他?怀里的时候,他?若不?起身跑去洗个凉水澡,后果根本不?堪设想?。   这些事该和她喜欢的人做。   待惠王成事,她能去做他?的妻,为何要执着于他??   不?跑,难道?要顺手?推舟,待到几年后,再眼睁睁看着杜菀姝后悔莫及吗。   不?跑……难道?要看着她对着别的男人,展露笑颜吗。   回想?起刚才的事情,云万里莫名窝火。   他?不?是傻瓜,知道?萧渊对刘朝尔有意?思,杜菀姝不?过是敏锐地察觉出此事,替刘朝尔觉得好笑罢了。   但亲眼看见她对着萧渊笑的那么好看,云万里心?如刀绞。   只是个萧渊就如此,倘若是……陆昭呢?   云万里几乎喘不?上气来。   他?都觉得好笑——与杜菀姝相识也不?过几个月,就在意?到如此程度?   说出去,谁又信呢。   怀揣着心?事,云万里同样转身,朝着竹楼迈开步子。   人高?马大的武人,没几步路就到了院子里,只是竹苑里空空荡荡,唯独观月站在其中逗弄着一只漂亮的小鸟。   “老爷?”   听到脚步声,观月讶然开口?:“怎就老爷一人回来了,夫人呢?”   云万里:“……”   他?心?中猛然一惊。   杜菀姝分明是沿着小路离开的,怎还没回来?云万里意?识到这点,想?也不?想?,转头折返。 第30章   竹林里, 小溪清澈湍急,冰冷的泉水顺着溪流一路延伸,到了杜菀姝视线不能及的绿意深处。   她站在小溪边, 停了下来。   气急的杜菀姝根本不想回竹楼, 索性就往另外?一侧拐弯, 深入竹林, 来到了之前碰见平康的地方。   驻足之后, 杜菀姝才惊觉她气的浑身都在颤抖。   十五岁的小娘子, 活一辈子, 都?没在人际交往方面碰过钉子。   杜家门风好, 杜菀姝性格又体贴温柔, 京中几?乎没人不?喜欢她——即使是王幼春、程喜儿等人,说话?夹枪带棒, 也不?曾与杜菀姝真?的交恶过。   可今日,她当?真?手足无措了。   云万里是她的夫君啊, 就算他并不?情愿娶她,就算二人之前素未相识, 就,就算他们并未圆房。可过了门、拜了堂,名义?上,杜菀姝就是官家许给他的妻子。   他不?喜欢她,杜菀姝不?生?气, 可以?慢慢相处。   但相处一词,总得是有来有往不?是?云万里他, 他就不?给她回应呀。   杜菀姝投其?所好, 他也不?过是神情淡淡;主动投怀送抱,他反倒像是被塞了烫手山芋, 把她丢到一边。   甚至是杜菀姝面对面出言质问,他都?绷紧一副神情,好像多说几?句话?能要他命一般。   这叫杜菀姝该怎么办?   官家赐婚,她不?能表现出任何不?满、更不?能与云万里不?睦。以?防日后落下话?柄,若叫有心人知道告诉官家,不?免会?牵连父母兄嫂。   她为了不?让母亲、大嫂伤心,连至今未曾圆房的事情都?不?敢说。以?至于现在杜菀姝那叫一个天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杜菀姝死死瞪着那湍急的溪水,只觉得心中委屈犹如泉水一般,克制不?住地往外?涌。   涌过心头,涌过喉咙,淹没了清亮的眼珠,顺着眼眶流淌出来。   她无声地低头落泪,过了半晌,才有隐隐啜泣声响起。   怎,怎么就这么难呀?   她处处体谅云万里,可他压根就不?稀罕!杜菀姝就不?明白?了,说句话?有这么麻烦吗。   偷偷哭着、难过着,不?知过了多久。   直至幽静的竹林之间,传来了第二个人的脚步声。   云万里的脚步沉稳且轻盈,杜菀姝听见了,飞快用衣袖擦了擦眼泪,转过头。   这时节,恐怕也不?会?有第二个人来竹林了。   “你是怎么找来的?”她竭力维持着平静,可声线里还是带着藏不?住的哭腔。   几?步开外?的云万里,一眼瞥见她眼眶里的晶莹和脸颊上的泪珠,看起来就像是杜菀姝突然?给了他一巴掌。   她哭了???   只是他不?想她靠近,竟能委屈至此吗?   方才酝酿好的话?,瞬间忘了个精光。云万里木讷半晌,自觉不?能再沉默下去了,只好捡着她刚才的问题乖乖开口?:“循着痕迹找过来的。”   杜菀姝:“什、什么痕迹?”   “刚下过雨,地上的草又密,”云万里如实回答,“顺着小路低头瞧着,就看到了你踩过的痕迹,而且……”   他迟疑片刻,到底是选择直言:“你的发油香味,很明显。”   雨后的竹林清新芬芳,全是叶子与草的气息。   唯独杜菀姝走?过的痕迹带着些人工调制过的甜美香味,云万里就是想回避都?难。   杜菀姝:“……”   什么呀!这都?能闻得见,他,他是狗吗。   云万里这么乖里乖气作答,倒是把杜菀姝的委屈打?岔没了。她忍不?住嘀咕:“这会?儿,你倒是话?多了。”   见她眉眼之间还带着星星点点的明亮色彩,云万里才放下心。   哭了,但也不?是特别难过。   他难得主动向前,下意识地就要蹙眉:“你哭了?”   那哭腔,想要忽略都?难。   一行清泪划过她的脸颊,就算不?再继续流淌,水渍在日光下也是分外?明晰。鬼使神差般,云万里就想伸手去把她擦,可手伸了一半,又尴尬地停在了空中。   “若是我怕,为什么是你在躲?”——杜菀姝这么问他。   当?她问出口?,云万里才惊觉,他不?敢碰她。   不?是杜菀姝怕云万里,他在找借口?罢了。   是他怕她。   肃州太苦了,生?活苦、演练苦,日日提防西戎来犯,一旦发生?战争,更是苦上加苦。   云万里活一辈子,身畔从未有过这般精致美丽的存在。   她还是名鲜活的,能言善道,会?笑会?生?气的人。   云万里怕死了,怕他会?吓到她,怕他会?伤害她,怕他拿这生?着厚厚茧子的掌心一擦,杜菀姝就能在她手中碎掉。   一如高承贵那娇弱的笼中鸟。   见他不?敢动弹,杜菀姝的眼底又爬回几?分恼意。   “你找过来,”她的声音里还带着哭过的沙哑,扎的云万里心痒痒,“是找你的妻子,还是找你丢下的包袱?”   “……”   云万里最终一声叹息。   他怕,但不?是懦夫。   那宽大的掌心,终于落在了杜菀姝的脸颊。   泪珠流过的脸颊,被竹林的风一吹,便带着几?分凉意。而云万里的掌心是那么温暖,粗糙的茧子蹭过柔嫩的皮肤,有点疼,更是痒。   杜菀姝合上眼,不?自觉地往他的掌心方向靠了靠。   她同样抬起手,用自己柔软冰凉的掌心,反过来包裹住了云万里的那只手。   男人蓦然?愣住。   “夫君。”   他又从“云万里”变成了“夫君”,杜菀姝的声线几?不?可闻:“你再靠近些。”   本?能告诉云万里,该拒绝杜菀姝。   每每她靠近,对云万里来说都?是一场关?乎定力的折磨。但他意外?地发现,杜菀姝这般轻言细语,就如同真?的会?什么仙家法术般,云万里……根本?不?能拒绝。   他怔怔地,弯下了腰。   而后杜菀姝另一只柔夷,像是飞舞的蝶般,落在了他右脸的额角。   触及到伤疤的瞬间,云万里几?乎是立刻想要起身。   可他还没来得及动,杜菀姝就按紧了他抚着她脸颊的宽大手掌。   一个动作、没甚力气,娇弱的娘子,却将人高马大的武人逼到动弹不?得。   “我不?怕你。”   杜菀姝黑白?分明的眼,紧紧盯着云万里深邃的双目,一字一顿道:“伤疤毁去夫君的容貌,但没有毁掉夫君的为人——你,你不?许躲开我。”   后半句话?,迫使云万里想转开的眼睛又定在了她的注视一下。   火碱烧伤的位置,坑坑洼洼、崎岖不?平,像是被腐蚀过的木头,也像是湿透蹂()躏后的一张宣纸。大片伤疤自额头横到眼角,几?乎有杜菀姝掌心这么大。   狰狞可怖,但杜菀姝并不?觉得害怕,她只觉得难过。   “人无完人,何况这也不?是夫君愿意的。夫君也不?丑陋,更不?是怪物,三娘……三娘只是觉得心疼,觉得夫君合该过得更好,”杜菀姝说,“我本?以?为,有我在,夫君的好日子就来了,可没想到……”   说到最后,她又近哽咽。   “原不?是老天爷待夫君刻薄,而是夫君在苛责自己,”杜菀姝又道,“夫君什么也没做错,为何要如此惩罚自己?我,我不?怕你,你不?要躲着我。”   “你……”   她的指尖落在伤疤处,轻柔的碰触却让云万里感觉比当?初灼伤时更为疼痛难忍。滚烫的触感让他依然?想躲开,但就算是有再多的逃离欲望,在这双澄澈的眼眸之下,云万里也走?不?了了。   他动了动喉咙,见杜菀姝不?肯放过,最终还是艰难出言:“可你明明喜欢惠王。”   “娶我的不?是惠王。”   杜菀姝不?假思?索地开口?:“领我进门的,与我拜堂的,是你。我是喜欢过陆昭哥哥,特别特别喜欢,但我,但我……”   这些话?,积压在心中许久了。   今日,杜菀姝终于找到说出来的机会?。   “我不?想做他的王妃之一,”杜菀姝说,“我只想做一个人的妻子,不?愿与旁人分享自己的夫君,我,我要做你的妻子,难道不?行吗?”   这些话?说完,杜菀姝几?乎都?不?敢看他。   但是不?行,她不?能再害羞了,免得云万里又做了误会?。因而她坚持盯着他那深邃的眉眼,盯着许久许久,直至鹰隼般目光中的困惑仓皇悉数消失。   留下来的只有往日的平静,以?及黑漆漆的、杜菀姝有些看不?懂,还闹得她心痒心慌的东西。   既然?她这般坚持……   云万里好似平静下来了。   他总算是找回了自己的嗓子和理智,动了动唇,整理好语言。   “当?今官家昏聩,朝令夕改、偏听偏信,又随性做事,”云万里的声音低得吓人,“不?是个明主。内有高承贵等人,外?有西戎北狄,迟早会?出事的。”   “……三娘知道的。”杜菀姝没想到云万里会?提这茬。   “而程家筹谋许久了,”云万里又说,“陆昭想当?的,不?止是一个惠王。”   “什——”   这句话?,杜菀姝却从来没想过。   她震惊地瞪大双眸,可眼前的云万里神情却分外?认真?。   要坦白?,好,云万里选择说出来。   “若程家不?能成事,你远离是非,可保安危;若他成了,你完全可以?去做他的宠妃,做他的皇后……”   云万里说到最后,声线喑哑。   “在这之前,你要是离我太近……你会?后悔。”   “我不?后悔。”杜菀姝开口?。   她回答的太轻易了,云万里没回应,可他的眼神告诉杜菀姝他没听进去。   情急之下,杜菀姝放开了按住他的那只手。她太害怕他会?再次逃离了,玲珑窈窕的娘子,干脆用自己的双手捧住了云万里的脸颊。   白?皙的面庞晕染开诱人的红,不?知是因为刚刚的火气,还是别的什么。   “你,你昨夜说过,”她呢喃道,“最后一个机会?,若是不?想……我就离开。”   不?会?再离开了。   杜菀姝说的句句实话?。   她不?想做陆昭哥哥的妻妾之一,更不?想做什么在深宫里等夫君见上一面的妃嫔皇后。   可是云万里不?相信,杜菀姝怎么说他都?不?信。   既然?如此,就用行动好了。   精致的娘子颤颤巍巍地踮起脚尖。她也不?知道该如何去做,只是凭借本?能、凭借想象,还有那些话?本?传闻中的描述,她合拢双眼,小心翼翼地将水润唇瓣贴在了男人的嘴唇上。   没有任何事情发生?。   杜菀姝心中忐忑到,仿佛有只小鸟雀跃扑腾着要冲破胸膛。她怕自己的行为越界了,怕她因此触怒了云万里,杜菀姝带着几?分惶恐掀开眼皮。   之后,她的视线便落入云万里如夜般乌黑的瞳仁里。   犹如贪婪的兽,锁定住了自己的猎物。黑漆漆的目光让杜菀姝心中颤了颤,她本?能地瑟缩回去,然?而——   这一次,云万里没有逃。   男人宽大的手掌,几?乎是将杜菀姝捞了起来。娇小的娘子被他牢牢拥入怀中,杜菀姝只觉得自己双脚都?险些要悬空了,突如其?来的失重叫她惊呼一声。   出于自保,她下意识地圈住了云万里的脖颈。   然?后余下的惊愕便叫男人的唇悉数堵进了喉咙里。   停留在她后背、腰()际的掌心恨不?得把她揉进怀里,灼()热的气息包裹住杜菀姝的全身,她瞬间就软下了腰。   云万里的唇瓣与她的贴到毫无缝隙,力气大到压的杜菀姝嘴唇发麻。   舌如蛇般撬开她的唇齿,杜菀姝又是呜()咽出声,她顺从地张开小嘴,任由男人探进口?中逡巡掠夺。   一吻远超杜菀姝所想。   她勉强够到地面的脚尖不?住颤抖,纤细的指尖攀在他的脖颈之间,瘦弱的重量完全托付给了云万里。杜菀姝简直要化在他的怀中了,脑子被热气蒸成一团乱麻,黏()糊糊地接触叫她的胸口?涨涨的。   “夫、夫君……”   吻与吻之间,杜菀姝低声出言。   云万里稍稍拉开了距离,他鹰隼般的目光看着她,里面还是黑的可怕。   “可后悔了?”男人亦是乱了气息。   “我……”   杜菀姝战战兢兢垂眸,看着他起伏不?定的胸膛。   原来亲吻是如此快乐的事情,杜菀姝浑身战栗,却并不?觉得惧怕或者难过。她懵懵懂懂地,理解了大嫂余氏的话?、乃至那些话?本?中的描写。   亲一亲就这般快活,那,那要是再进一步岂不?是……   杜菀姝臊到恨不?得要缩进云万里怀里,她的双手松开,抓紧了男人的衣襟:“我,我还要。”   云万里:“你——”   男人的神情看上去要把她直接生?吞入腹,只是云万里话?还没说完,竹林背后,响起了一声刻意的轻咳。   刹那间,二人如触电般分开。   “咳嗯。”   观月站在竹林之后,虽没现身,但声线里浓郁的笑意分外?明晰:“老爷、夫人,平康公主来了,说是带来了圣人的赏赐。”   本?来观月都?担心死了!   昨天夜里,分明是老爷和夫人起了争执,只是询问夫人,夫人也不?说。刚刚老爷又一人回来,可把观月担心个够呛。   直至平康公主带着数名宫人,抬着大大小小好几?个木箱过来。观月只好出了院子,往竹林里面寻,好在,她确实找到了云万里和杜菀姝。   但观月也没想到,她能撞见老爷把夫人抱在怀里呢。   好吧,甭管之前有没有争执,眼下肯定是没了。   “观月先行回去,请求殿下稍作等候,”观月主动道,“老爷和夫人……你们慢慢走?啊!”   杜菀姝听出了观月揶揄的口?气,恼羞成怒道:“看我回去怎么罚你!”   观月反而嘻嘻哈哈笑出声,拎着裙摆跑了。   真?是羞死人了!   杜菀姝摸了摸脸蛋,甚至都?不?敢再瞧云万里一眼,只是盯着他的鞋尖:“走?,走?吧,别让,让殿下久等。”   云万里眼神晦涩不?定,他绷紧的面孔动了动,到底是把心里那股冲动忍了下来:“……嗯。”   …………   ……   片刻过后。   杜菀姝和云万里匆忙赶回竹楼,只见院子里七七八八站满了人。   打?头的平康公主早就等的不?耐烦了,她拿着自己的鸟笼和蛐蛐笼子玩了许久,瞧见杜菀姝后,才不?情不?愿吐出几?个字:“真?慢。”   平康身后的吕仁义?不?禁挑了挑眉。   他打?眼往杜菀姝身上一瞥,见平日里仪态优秀、进退有度的娘子,一张脸红扑扑的,水润的唇瓣更是比涂了口?脂还要红。再看高大挺拔的云万里,虽面无表情,但也是一副不?姿态的神态,吕仁义?顿时明白?了大概。   “殿下别急,”吕仁义?笑道,“咱也没事先通知就过来了,云将军和云夫人也有自己的事不?是?”   杜菀姝赶忙向平康行礼。   平康公主无所谓地摆了摆手,然?后又指向身后大大小小数个箱子。   吕仁义?替她解释道:“圣人说了,殿下跟刘家娘子和云夫人学骑马,也得送上拜师礼。刚好夫人新婚,亦算作新婚之礼了。”   说着,他又看了看杜菀姝。   “以?及圣人听闻,云将军质朴,只在京中购入了个二进院,说这怎么行,”吕仁义?补充,“明日就派人去云家修葺,高地得再添个院子、补个二楼才行。”   之前与吕仁义?结缘,他就是这么向杜菀姝许诺的。   如今,也算是他兑现了诺言。   云万里和杜菀姝赶忙谢礼,又与平康说了几?句话?。少言寡语的公主懒得与人客套,只是兴致勃勃地领走?了杜菀姝照看的小鸟和蛐蛐笼,迫不?及待地转身离开。   待送走?贵人,杜菀姝长舒口?气,又不?免担心起来。   “快,观月,你回京城一趟。”   她赶忙吩咐道:“把西厢房的东西收拾好。”   云万里蹙眉:“怎么?”   杜菀姝:“明日要修葺宅子,别……别让旁人发现,我与夫君未曾同房。” 第31章   两个月后。   天气转凉, 官家宣布田猎结束,从延岁山别苑,又浩浩荡荡回到了京城。   两年未曾田猎过, 首次出?猎便收获颇丰、甚至还猎到了马熊, 之后几?次出?猎也是满载而归。加之今年风调雨顺, 眼瞧着秋收无事发生, 官家很是满意?。   而最让他满意?的, 莫过于?年岁八岁还不会说话的平康公主, 在田猎之间?, 终于?开?口说话了。   杜菀姝和刘朝尔则是大大的功臣。   回京之前, 圣人?又找了个由头, 给了二位娘子不少赏赐。   然?而再多的赏赐对杜菀姝来?说,也不如平康熟练掌握骑术之后, 自行?在马场疾驰一圈,勒停马驹亲口一句谢谢来?的贵重?。   至于?回京之后——   走之前云家还是个质朴简单的二进?院, 归来?时别说是杜菀姝,连云万里都被那焕然?一新的宅邸吓了一跳。   原来?的木门被拆走, 换了个新的,还涂上?红漆。门框上?偌大的“云府”写的苍劲有力,一瞧就出?自名家之手。   跨过小腿高的门槛,进?门之后更是不得了。   主屋搭了个二楼,楼下作会客大堂, 楼上?则是书房,后面也是又扩出?去一个三进?院, 将本搭载门口的伙房与马厩都挪到后院。几?位仆从也有了自己的住处, 尤其是观星观月,不用挤在东厢房边狭窄逼仄的子房了, 今后若非值夜,完全?可?以睡在单独的卧房里。   他们到家时,已是黄昏,可?院子里来?来?往往还有不少宫里来?的内侍仆从,在做最后的打点。   二人?把崭新的院子转了一圈,又往东西厢房瞧了一眼。   这一瞧,杜菀姝顿觉尴尬。   才动工两个月,时间?着实紧张。因而工匠寻思着西厢房没人?住,干脆就没有特地?打床。   东厢房倒是东西塞的满满当?当?——一张红木大床锃光瓦亮,头顶落着纱制帷幕,成对的枕头、被褥,摆放的整整齐齐。   尤其是那两床被子,大红被面由丝绸制成,上?面还印着一对儿鸳鸯,精细又栩栩如生。   这什么都是双份的……   杜菀姝顿时脸就红了。   “……待人?走了,”云万里进?门,也是上?百个不自在,“我把东西搬去西厢房打地?铺就是。”   “都,都在竹楼同住两个月了,”杜菀姝呢喃道,“怎回家就不行?了?”   “你愿同我睡在一起?”云万里问。   “愿意?。”   “……”   之前几?次,每每云万里招架不住杜菀姝,总是会把问题原封不动还给她。刚嫁人?的娘子脸皮薄的很,云万里一问就羞涩,屡试屡灵。   可?二人?吵过一场之后,杜菀姝也是发现了:和云万里交流,就得坚持到底。   她但凡有点退缩之意?,夫君比她躲得还快。   躲来?躲去,两个人?还是闹别扭不是?因而干脆就不躲了,杜菀姝想说什么就说什么。   这——   反倒是让云万里不自在地?挪开?视线。   她“嗯”的轻巧,可?这两个月,云万里夜夜都睡不好。   杜菀姝躺在身畔,那发油的香味睁眼闭眼都侵扰着云万里的肺腔,偶尔天冷了,她还要往他的方向挤一挤,恨不得要把自己直接塞进?他的怀里。   但凡是个男人?,都会辗转反侧的。   本以为归家之后就能分房,至少能缓口气,却没想到……   想到那娇小芬芳的躯体在夜里依赖着自己,云万里就觉得腹部发紧。   可?“痛苦”之余,听她亲口说愿意?,云万里又觉得……心里莫名欢喜。   他一张面皮隐隐发烫,不自觉地?挪开?目光。   杜菀姝又不是瞎子,云万里微黑的面庞带出?不易察觉的红,人?高马大的武人?一副手脚都不知道如何放的窘迫模样,反倒是一扫她的羞赧。   “秋日冷。”杜菀姝止不住笑意?,“打地?铺多凉呀,明日夫君还要去探查司报道,着凉就不好了。”   云万里憋了憋,艰难憋出?一个字:“……嗯。”   见夫妇二人?来?东厢房,宫里来?的老老宫人?连忙跟上?。   “见过将军、夫人?,”老老宫人?尽职尽责汇报道,“圣人?还送了二位六床被面、枕套,都放在床下的柜子里,以供换洗。还有一套夫妇之间?的用事,搁在了床头。”   “夫妇之间?的用事?”杜菀姝很是茫然?。   老老宫人?闻言忍俊不禁。   “到底是刚成婚不是?”老宫人?说,“具体怎么用,不如等到夜里,你们二人?自行?琢磨钻研。这夫妻之间?呀,多弄点新鲜玩意?,对感情也好。”   说完,老宫人?又关切道:“这都成婚几?月了,怎还没动静。夫人?的月事可?还在来??”   杜菀姝:“……”   先前说什么到夜里,自行?钻研琢磨,杜菀姝还没听懂。   一提月事,杜菀姝骤然?反应过来?。   什么夫妇之间?的用事,是用在、在那档子事上?的!说的动静,是指杜菀姝该有孕了。   瞬间?她的脸颊就红了个底朝天。   老宫人?见状,也不继续说了,只当?是新妇臊得慌,笑了笑,话题转到了其他方面。   又叮嘱几?句后,老宫人?才满意?点头。   “若无旁的事,我就回宫里给圣人?禀报去,”她说,“二位旅途辛苦,早日休息。”   “老宫人?也辛苦了。”杜菀姝仓皇低头。   送走宫人?,偌大的院子瞬间?就剩下了杜菀姝和云万里二人?。   过往云家只是个二进?院,没多少仆从,就已显得空空荡荡。如今又是加盖、又是拓展出?去,日落之后,就更显幽静,乃至有些死气沉沉。   云万里环视院落四周:“回头叫李义种上?几?棵树,再领只猫狗回来?,你还能再养养鸟。”   动植物多了,院子里也热闹些。   杜菀姝低着头:“若是能多个小孩子,就更热闹了。”   云万里:“什么?”   她说的自然?是刚才老宫人?说的“还没动静”。   但话出?口后,杜菀姝还是觉得不好意?思,赶忙转移话题。   “还没恭喜夫君升迁呢,”她红着脸小声道,“官复原职,还成了指挥使,在京中也有了底气。”   刚杜菀姝那句“小孩子”,听的云万里心惊胆战。   他都不敢往下细想,赶忙应着职务的话题摇头:“没那么简单。”   杜菀姝:“夫君可?是觉得,高丞相会从中作梗?”   云万里思忖片刻,微微颔首。   “官家成立探查司,是想将京中刺探情报、打探线索的职务独立出?来?,”云万里说,“之前这些事,统统归殿前司管。而高承贵与殿前司指挥使赵正德关系向来?不错。”   好巧不巧,在田猎之前,云万里被调去了赵正德手底下。   这想来?就是高承贵的手笔,也间?接证明赵正德是他的人?。杜菀姝听闻了之前田猎的事,若非吕梁突然?开?了尊口,抬了云万里一手,否则他贸然?出?头,落下的可?不就是升迁而是大麻烦了。   “刺探情报,职务不高,责任、分量却不小,”云万里又道,“落在别人?手里,高承贵肯定难受。”   “而现在,还偏生落在了夫君手里。”杜菀姝说。   “他肯定会往探查司塞人?。”   想也是了:本来?这就归殿前司管,成立新司之后,云万里手中无人?,赵正德大可?以以此为由,把先前殿前司的人?调过来?。   到时候殿前司的人?多了,架空云万里非常容易。   杜菀姝想了想:“那殿前司能调人?,京城府不行?么?”   云万里:“……”   见他沉默,杜菀姝颇为忐忑道:“可?、可?是三娘僭越了?”   没见哪个娘子,与夫君谈论政务的。   “无妨。”   云万里当?然?不介意?,他只是有些吃惊。   要知道,杜菀姝如今也不过刚刚及笄。他十五岁的时候还是个愣头愣脑的新兵蛋子,纵使有宋将军有心提拔,也是在吭哧吭哧识字的阶段。   而她从未涉足过朝堂、更没参与过政事,几?个月前还是个一心一意?在后宅里等心上?人?娶过门的小娘子。如今只是他提一嘴,就能想到这一层。   这般见识,该说不愧是杜家的女儿。   “我也是这么想的,”云万里认可?道,“我本就隶属京城府,找萧渊借点人?,也算是名正言顺。”   萧家在京中始终中立,否则何必把萧渊这个长子送去燕州摔打。   何况相处两个月,云万里也摸清了萧渊的脾气:小将军为人?爽直开?朗,只要是有真才实学的人?,他都乐意?结交相处。虽和云万里性格天差地?别,但也意?外地?投缘。   借点人?,他不会不同意?。   “也好。”杜菀姝这才稍稍放心,“还有,司中主簿、管事之类的文职,父亲也许能帮忙。”   “找杜大人??”云万里蹙眉。   怎么还杜大人?呀,那不是你岳丈么。杜菀姝在心中嘀咕。   不过,她也明白,云万里是不好意?思开?这个口。   “毋须夫君去问,”杜菀姝说,“父亲肯定会帮忙的。”   杜菀姝就是有这个底气:杜家有两个儿子,可?女儿却只有杜菀姝一个。她自幼就是掌上?明珠,如今姑爷要用人?,当?爹的没有不出?手的道理?。   云万里想了想,这也不是现在能决定的,还是等明日到府衙再说。   话撂下了,室内又安静下来?。   日头彻底落入地?平线之下,天彻底黑了,只余屋内的昏黄烛火照亮视野。   过分暧昧的光线,叫杜菀姝不禁想起二人?刚刚默契忽略的话题。   “我……”杜菀姝踯躅道,“服侍夫君更衣洗沐吧。”   “不用。”   云万里平静拒绝:“我自己来?。”   杜菀姝面上?微微一僵。   见她神情讪讪,云万里就知道她又多想了。   两个月足以云万里学会有话抓紧说——也不是他想,而是他已认清现实:眼前的小娘子,生得柔美窈窕,一副天上?人?的模样,好似声音大一点都能震碎了。可?实际上?,要是招惹她不痛快,这小身板指不定又做出?什么惊世骇俗的事情来?。   “并非嫌弃你,”于?是云万里别别扭扭,还是选择直言,“你又不是我的仆从侍人?,怎能让你老做这些事。”   他一个人?洗漱沐浴都习惯了,不喜欢旁人?伺候着,更遑论这人?是杜菀姝。   杜菀姝抿紧了嘴唇。   她要做这些事,又不是真的想要当?云万里的侍人?。这,这不是醉翁之意?不在酒么!   但杜菀姝的面皮到底还是薄,没法直言,就拐了个弯,脸红道:“方才宫里的老宫人?,还问我月事来?着。” 第32章   “方才?宫里的老宫人, 还问我月事来着。”杜菀姝小声说。   老宫人一问,叫杜菀姝的心提了起来。她既是害怕尚未同房的事情被戳穿,更是心中生了几分?期待。   在竹楼里同床两个月, 什么都没发生。   杜菀姝隐隐有点失望, 但转念一想, 云万里现在不再跟躲瘟神一般躲着她, 已是大?有进步了。   云万里闻言, 浑身僵硬地像块石头。   不是他不想同房——这般娘子躺在枕头边, 就是个瞎子也会动那?方面念想。要么云万里主动提及去西厢房打地铺去呢, 这两?个月同床共枕, 憋得他浑身难受。   但云万里怕的也是这个。   他本来只是微红的面皮不禁变得滚烫, 云万里喉咙动了动,斟酌了半天字句。男人尴尬地摸了摸脖子, 视线不自觉瞥到一边:“今后之事,不确定的太多, 万一……若出了意外?,我怕连累你。”   杜菀姝想说, 能有什么事?   可话?到嘴边,也明白?云万里的意思。   从赐婚开始,高承贵掺和进来,就不是为了让杜家,让云万里过好日子的。   而之前云万里也提了一句, 陆昭哥哥和程家想要的是那?皇宫里的位子呢。   杜菀姝思及此处,攥紧了衣袖。   他怕的是日后时局颠簸, 若, 若是她有孕在身,或者二?人有了孩子……确实会很麻烦。   待时局明朗后, 再考虑备孕之事,确实更为妥当。   “不是……我嫌弃你。”   云万里生怕杜菀姝再误会,勉强绷住了镇定神情,出言强调:“只是不想你受苦。”   怀孕一事,何?其凶险。没碰过女人,但云万里总在肃州见过有孕在身的妇女。每每西戎侵扰边关之时,那?些个大?着肚子的平民妇女,在逃难时的痛苦与艰难,云万里都在看眼里。   尽管知道京城不是肃州,可云万里就是觉得真正的风浪还没来。   他不能让杜菀姝冒这个险。   至于孩子什么的,太遥远了,云万里还考虑不到,也不敢去想象。   话?说到这份上,杜菀姝也不好再坚持了。   可,可是,圆房不行,别的总行了吧?   杜菀姝低着头,伸手拽了拽云万里的衣袖:“夫君你低一些。”   云万里:“……”   他顿时明白?了杜菀姝的意思。   结实高大?的武人,只好臊着一张脸,弯下腰。   二?人体型差距甚远,饶是云万里低头含腰,还是要杜菀姝稍稍垫脚。他靠过来时,本能地就想往右撇头,避开额前伤疤。   但杜菀姝偏生不要他转头,轻盈指尖落在男人的下颌处,掰着他硬邦邦的脑袋,啄了啄云万里的嘴唇。   她浅尝辄止,可云万里却没这打算。   一只大?手捞住杜菀姝的腰,他的味道覆盖过来。唇()齿交接、气息交换,杜菀姝从来没想过,亲吻这事,竟,竟也是会上瘾的。   吻到她几乎喘不过气来,云万里才?堪堪放开。   再亲下去,真要出事的。   “去休息,”他哑声道,“我洗沐完就回?来。”   …………   ……   一夜过去。   云万里再心情复杂,也得照常起床前去探查司。   至于杜菀姝,她倒是睡了个好觉。   醒来时身畔人已离去,她本以为今日会没什么事做,正准备喊着李义去购置种在院落里的树苗,宫里又差人来信了。   宫中内侍跨过门槛,先是客客气气恭维了一番翻新的宅邸,而后含着笑意开口:“云夫人,今日天好,圣人有请您到宫中坐坐,陪她说说话?。”   杜菀姝很是惊讶:“可是平康殿下的事?”   要是圣人有请,那?除了平康公?主的事,也不会有其他的可能了。   内侍笑了笑:“是呢,殿下也想你想的紧。”   然而几天前,她们还在延岁山别苑见过,这隔了也就两?三日,就能到了想念的地步?   杜菀姝寻思一圈,觉得不是什么好事。   但圣人的内侍来请,总没有她拒绝的余地。杜菀姝整理好思绪:“劳烦中贵人带路。”   未成婚前,杜菀姝随着母亲来过一两?次皇宫,但这还是她第一次被圣人单独请进宫里——还是为了平康公?主。   她不免心情复杂。   在延岁山与平康公?主结识,是她的机缘,但其中亦有风险。那?可是皇家唯一的子嗣呢,都说伴君如伴虎,可杜菀姝觉得,与公?主交际也是差不多。   不过,她不后悔。   虽说比平康大?了七岁,性格也迥然不同,但杜菀姝还挺欣赏殿下这般非同寻常的脾性。   交这个朋友,值得。   因而杜菀姝想了想,吩咐了李义几句,就随宫中内侍上了马车。   一路来到了平康公?主的福寿宫。   她在宫殿外?下了马车,匆匆跨过门槛,可瞧见的,却只有圣人和诸多内侍宫人,全?然不见平康公?主的影子。   杜菀姝赶忙行礼,皇后也不和她虚与委蛇:“云夫人来得刚好,又找不见人了,你快来一同喊喊。平康听你的,说不得就出来了呢。”   竟是为了这个把?她喊进宫来?杜菀姝不禁默然。   见许皇后一脸疲惫之色,她低了低头:“敢问圣人,殿下是什么情况下独自跑开的?”   皇后无奈地一声叹息。   “自然是从学堂上,”她回?道,“在别苑住了两?个月,都没怎么好生读书,回?来了自然要将课业补上。结果倒好,这才?回?学堂第二?天,就找借口说肚子不舒服。先生哪儿出言训斥呢,就放平康走了。”   说到后面,哪怕皇后对?此习以为常,也不免动了气。   “好呀,这一放出去,眨眼就不见了!”许皇后面带愠色,“本宫也是奇怪,她怎能回?回?都能跑得无影无踪?”   “……”   杜菀姝见圣人火气上来,心中一惊,又莫名觉得滑稽。   别说,平康也是有本事。光是这福寿宫,前前后后就有十余名宫人。嫡公?主读书,两?三个同年纪的陪读也是有的,再加上陪读的侍人,那?学堂必然热闹得很。   就这,她还能绕过所有人的视线耳目跑开。   怪不得连刘朝尔都夸赞平康公?主有骑射与武功的天赋。   话?又说回?来,在延岁山两?个月,平康随刘朝尔学习骑术,顺道还学了一手拉弓射箭,这夏日酷暑,不比坐在学堂里条件艰苦?然而平康可是一节课也没落下过,偶尔天降暴雨,她还不高兴来着。   杜菀姝想了想,隐约想出其中大?概。   “圣人请三娘来,也是希望三娘能发挥用处,”她委婉道,“三娘见圣人着急,不免跟着心焦,有些话?,三娘就直说了。”   “你也别怕冒犯不冒犯的了。”   皇后还能不知道杜菀姝在顾及什么,烦躁地舒了口气:“喊你来,就是为了找回?平康。”   “圣人刚说,‘又’不见人,”杜菀姝开口,“可见殿下逃课,也不是一次两?次。三娘以为,干脆就别去喊殿下,等殿下自行回?来就是。”   圣人:“……”   “殿下再跑,也不会跑出皇宫去。现下摆出大?阵仗寻她,她自然是不会随意露面,说不得还要刻意躲避。”她心平气和地替皇后分?析,“三娘相信,圣人关爱点殿下,势必早就提点过,说不得还责罚过,看殿下现在如此,怕是没什么用处。”   早在初识时,杜菀姝就发现了,平康是个很有主意的姑娘家。   她不是不说话?,只是认定没必要说,于是干脆不说;后来主动开口,也是因为她自己发现,有出言沟通的必要。   这般孩童,训斥、责罚,恐怕不会让她认识到错误,反而可能会让平康逆反。   说什么都不听,每次跑出去,总是会有人找她回?来,也不会让她意识到有严重后果。那?久而久之,她只会越发不在乎。   “三娘以为,也该让殿下知道……”杜菀姝飞快得扫了一眼皇后的神色,“不会次次都有宫人找她回?来的。”   许皇后闻言,沉默片刻。   她面上怒容收敛许多,语气却是淡淡的:“云夫人说得轻巧,一听就是没孩子呢。”   杜菀姝心中一紧:“这……”   “当娘的,”皇后开口,“怎能忍心不去找?万一出什么岔子,本宫会后悔一辈子。”   “是三娘自负了。”杜菀姝赶忙认错。   想想也是,将心比心,换做是她杜菀姝走丢了,家中母亲定然也是心急如焚。   能找回?来就好了,哪还能想着事后怎么教育?   杜菀姝有些愧疚道:“还请圣人恕罪。”   许皇后摆了摆手:“罢了。”   这番话?,皇后心里听着是挺不舒坦,好似杜菀姝在拐着弯点她放纵平康一般。   但转念一想,也不是不无道理。   这刚及笄就嫁人的小?娘子,虽没生过孩子,但宫里生过孩子的、带过孩子的数不胜数,也没见谁能叫平康多看上一眼。   杜菀姝说的对?,光是这逃课一事,皇后责罚过平康不知道多少次,可不论?罚得多重、看守多严,都没有任何?效果。   “吕仁义,”皇后吩咐道,“差人继续找,找到了就回?来,派几个人远远守着,也别惊动她。”   就凭平康公?主的敏锐,怕是宫人还没找到她,她就能第一时间察觉到宫人。   不过,这也是个法子。   杜菀姝想了想,补充道:“也劳烦中贵人,别叫仆人透露我来了。”   许皇后深深看了杜菀姝一眼,顿时明白?了她的意思。   “也行,”她挥了挥手,“你们都下去吧,就留吕仁义在这儿,我与云夫人慢慢等就行。”   云家夫人的意思不就是,别太把?平康当回?事,这小?丫头,越当回?事,她越不放在心上。   “云夫人平日喜欢乐器么,”皇后索性往椅子上一坐,面色稍缓,“我身边几个宫女,琵琶弹的极好。”   杜菀姝:“……”   虽说出言劝诫的是她,但圣人这态度转变也太快了!   她忍了忍,到了没忍住,露出一抹克制的笑容:“三娘略通音律,愿陪着圣人听一听曲子。”   要等,那?也不能干等。   皇后还真喊来了宫女弹琵琶,在此期间,杜菀姝也抓紧问了一些平康公?主在学堂时的表现。   既然是找她来解决问题,也总得知晓问题出在哪里。   这么聊着等着,杜菀姝居然等了近一个时辰,玩累了的平康才?灰头土脸地自己回?到福寿宫。   她不是没发现远远有宫人到后花园来寻,也察觉到对?方瞧见自己也没上前,只是在附近等待。   只要不打扰平康,她就懒得搭理。   见宫人不过来抓自己回?去,平康索性就放开了玩,玩到感到疲累为止。   然而跨过宫门,平康就听见了悠扬的琵琶声,她向来没什么表情的面庞,难得露出诧异之色。   待进了院子,不止瞧见了母亲,连杜菀姝也在,平康更是意外?地站定。她一双凤眼不住往杜菀姝身上瞧。   琵琶声戛然而止,杜菀姝赶忙起身。   “见过殿下。”她客客气气行礼。   “你怎么在?”平康直接发文?。   “那?还不是来找你?”皇后替杜菀姝答了,她一改往日的焦急气恼,满不在乎道,“平康的客人,找不到平康,自然得由本宫这个做母亲的帮忙招待。云夫人可是等你等了近一个时辰呢。”   八岁的小?娘子闻言,不禁绷紧了神情。   叫宫人等是一回?事,叫喜欢的人等则是另外?一回?事。   尤其是她跑的一身是汗,身上还沾了灰,着实是不怎么好看。   “殿下不该在学堂上课么,”杜菀姝佯装不知,“怎回?来这幅模样?”   “……没去。”平康面无表情回?答。   “没去?”杜菀姝惊讶道,“为何??”   公?主没有回?答。   她飞快地瞥了一眼皇后,许皇后立刻道:“又不是问我,你看我做什么?”   平康:“都会了。”   这下,杜菀姝是真的有些意外?了。   “都会了?”她开口,“方才?与圣人聊了聊,说殿下近日在学习论?语。今日的课业,只消半日就都记住了么?”   “……嗯。”平康公?主拧起了眉头。   她肯回?答,已是看在了杜菀姝的面子上,显然是不怎么高兴了。   杜菀姝敏锐地抓住了平康公?主的神情变化。   只是问了一嘴,就换来了这么大?反应——能让平康把?情绪摆在面上,已是很难得了。可见平日里,她势必还接受过其他人这般质疑,乃至训斥指责。   “不是三娘怀疑殿下,”于是杜菀姝耐心解释道,“圣人也没去学堂陪同殿下读书,也不知道殿下是否真的背了下来。殿下若不介意,背给?圣人听如何??如此,证明殿下真的会了,学堂的先生也说不得你。”   平康一听,是这个道理。   过往皇后不是没提议过,只是那?时平康不肯说话?,也不肯动笔默写,一律都当她是说谎了。   现在,杜菀姝好生好气,言辞之间没有怀疑责骂的意思。她仅是用平等的友人身份提出意见,平康没有不接受的道理。   小?娘子往杜菀姝和皇后二?人之间巡视一圈,而后勉勉强强张口。   一整个《论?语》篇章,约莫一千多字,饶是平康刚开口说话?没两?个月,咬文?吐字尚不清晰,也是张口就来。   背前面时,皇后还以为她是耍小?聪明,只记了几句唬人。可没想到,平康竟算是一口气流利背了五六百字。   做母亲的直接从椅子上站了起来。   “平康你——”   她迎上平康直白?的视线,一时间语塞。   白?日学堂的先生还说,平康进度太慢,陪读的小?娘子都记了大?半,她的心思却还不在书本上面。可,可刚刚平康亲口背下了一整篇,总不会是假的!   杜菀姝也是暗自吃了一惊。   学了半日就逃学,还能将一整篇章记的一清二?楚,莫非平康也是过目不忘的天才??   前阵子她才?被云万里的好记性震了一下,如今公?主殿下比夫君更胜一筹。   脑子好使的天才?,就不这么不值钱么!   “吕中贵人,”杜菀姝看向也是大?吃一惊的吕仁义,“敢问殿下在学堂表现如何??”   “这……”   吕仁义回?神,清了清嗓子:“先生说殿下头脑聪明,只是心思不在读书上,她一遍一遍教导,殿下就是不往心里去,也背不下来。若是肯踏实学习,定然会取得长足进步的。”   话?说的委婉,还不是在暗指平康读书不用功。   公?主闻言,很是不悦地拧起眉头:“我不想同她背。”   不想与先生背书,但愿意背给?杜菀姝和皇后听。想也知道是因为平康更亲近杜菀姝而非学堂先生。   杜菀姝思忖片刻:“是哪位先生在教导公?主?”   皇后:“是穆哲大?人的侄女。”   啊,那?怪不得。   杜菀姝恍然:这位穆哲也是父亲的朋友,是名有真才?实学的大?儒,只是生性古板在京城出名。杜菀姝也见过穆哲大?人的侄女,活脱脱一位穆哲大?人的翻版,是位钻研女学、一板一眼的女先生。   连杜菀姝都不太能与穆先生说到一起去,更遑论?平康。   公?主殿下若是生性稳重,她肯定能将其教的很好。但公?主如此有个性,和穆先生就有点不对?路数了。   “看来,”许皇后也明白?了过来,“穆先生不是很适合教导平康。”   “换名性子开明些的先生,也许殿下会喜欢。”杜菀姝说。   皇后却迟疑了。   这些年来,给?平康更换的老师数不胜数,可她这个性子,也着实没几个能称得上合得来。   若说合得来的……   “本宫觉得,”沉默许久后,许皇后下定决心,“云夫人,你来教如何??”   “什么?”   杜菀姝惊愕抬眼。   她怎么也没想到,圣人会这般提议! 第33章   杜菀姝震惊之余, 平康却是眉眼一挑,露出满意的笑容。   她先于?一步出言:“好呀。”   要杜菀姝来教她,总比学堂先生训斥她不脚踏实地好的多。   但在杜菀姝看来, 却没?那么简单。   “三娘自己?还有许多要学的, ”杜菀姝迟疑道, “还请圣人三思?。”   许皇后疲累地揉了?揉额角。   “你有才?情在, 京城皆知, 就别自谦了?, ”她说, “何况我也不求平康能成什么大才?女, 只?要能读书、识字, 开口交流即可。”   八岁的孩童,刚刚学着出言说话, 已然让皇后降低了?许多标准。   她是皇家嫡女,只?要别太荒唐, 今后嫁人了?,有皇后护着, 也不会太吃亏。许皇后已经不想平康能否成凤,她只?希望平康能做个正常人。   怪就怪自己?,皇后心?想,肚子不争气,至今还没?生?出个皇子。   好在, 其他妃嫔也没?有。   “我仅是问问,并非强求, ”皇后也明白杜菀姝担忧什么, “你与平康投脾气,也没?第二个人能和她有如此机缘了?。倘若不想, 本宫也能理解,这做朋友与做师生?,是全然不同的概念。”   杜菀姝的担忧也在此。   刘朝尔和她能教平康骑射,是因为平康喜欢。顺着她的意思?陪玩,怎么都行。   可教书育人,则是另外一回事。万一平康就是不喜欢读书背诵,到时候连带着也讨厌起了?杜菀姝,岂不是白白消磨二人的感情。   不站在友人的角度,而非君臣的角度,她还是希望能与平康多多相处的。   八岁的小娘子,贵为公主、秉性乖僻,因而没?什么朋友,连学堂先生?也是对其多有偏见。那杜菀姝身为她唯一任何的朋友,此时确实应该出手相助。   等?她年纪大了?,许就能开朗些,届时再换正经的先生?,也来得?及。   而且……   杜菀姝也有私心?。   田猎两个月,看似云万里平步青云,实际上步步凶险。   若非她与吕仁义在藏文阁结识,也就不会有吕梁劝诫官家,而吕仁义这些年来,一直服侍在平康公主身畔呢。   后面官家要赏赐云万里等?人时,明眼人都能看出来官家被高?承贵说动了?,准备将封官的事拖到回京,还是平康突然横插一脚,让官家又改变了?想法?。   年幼的公主,可算是她与夫君的贵人了?。   成为她的朋友,乃至师长?,要顶着巨大的风险,也会迎来更多的机会。   “承蒙圣人、殿下?赏识。”   思?忖许久,杜菀姝做出了?决定。她垂下?眼眸,规规矩矩行礼:“若三娘再推脱,未免太过妄自菲薄。”   许皇后听了?,疲惫的面孔中,总算是流露出几分真情实意地喜悦色彩。   “好。”她颔首,“夫人也是名有胆识的人,等?两日后,你就到皇宫的学堂来授课吧。”   …………   ……   同一时间?,探查司。   组建新司是个麻烦事,偌大的部门,人手不会是凭空变出来的。   京城府、殿前司各为探查司调来了?五十人口,暂且供云万里调用,这些人肯定不够用,得?一步一步扩建才?行。   原本刺探情报线索的职务,是落在殿前司的,因而赵正德派了?赵押班过来暂时交接。   再见云万里,赵押班分外心?虚。   武人依旧是那个武人,人高?马大、五官深邃,右脸的烧伤与肃穆神情凑一处,瞧着分外骇人。然而让赵押班最畏惧的,还是之间?在田猎时,他抱怨过云万里带妻子到延岁山,有点不识时务。   谁能想到,只?是两个月的功夫,他就和赵正德平级,还成了?自己?的临时上峰。   “云指挥使。”   赵押班的态度那叫一个客气,与之前的冷淡发生?了?个大转弯,他捧着册子赶忙走过来:“之前殿前司押了?两个月的事务汇报,卑职都给您拿过来了?!”   云万里平静看了?赵押班一眼。   赵押班赶忙低头,心?里更是悔的如芒刺背。   往日他还觉得?,这七品正使过分傲气,怪不得?会得?罪高?丞相,不是活该吗。现在赵押班只?想扇自己?两耳光——这气概,这姿态,他完全是狗眼看人低了?!   好在,云万里并无为难他的意思?。   他不是瞧不出赵押班在心?虚。然而一名押班而已,也没?有实际做什么,云万里的胸襟还没?狭窄到这等?地步。   从面部烧伤之日起,类似的人,云万里碰见太多了?。   若是每一个瞧不起云万里的人都要报复回去,他也别干其他事了?。   “嗯。”   就让他自己?难受去吧,云万里冷淡地拿走册子,进入探查司正门。   往来的人手并不多,整个探查司还算空旷。云万里也不愿与人寒暄,只?是认了?主簿、副官等?人的脸后,就坐下?来翻阅殿前司递来的汇报。   官家不在京城,可京城人里的人没?走。因而田猎期间?,殿前司负责刺探情报的部门仍在运作活动。   事关皇家、政事,乃至大雍境外的讨论,但凡可能有用的,悉数被记录在册。   不过,大部分的内容,对云万里来说都不是什么新鲜事。   比如说官家带平康公主去延岁山田猎,这是她第一次被带出宫,自然引起了?不笑的讨论。   多数线报,还是在讨论平康究竟是不是生?来痴傻、是个哑巴上。   延岁山的勋贵百官,见过了?平康亲口说话时的模样,百姓可没?见到。   想要破除谣言,也很容易。   “差几个人,去散布消息。”云万里嘱咐赵押班。   “什、什么消息?”赵押班愣了?愣。   “……”   在京城府时赵押班也不管刺探情报,跟不上思?路,倒很正常。   倒是新来的主簿纪子彦,立刻明白了?云万里的意思?:“可派几名人混进茶楼酒馆,讲一讲延岁山别苑发生?的事,说上了?个两三天,也就能传播开来了?。”   “那就交给主簿差人,”云万里说,“编排好内容,要挑会说会演的。”   “指挥使放心?。”   纪子彦莞尔:“我还能亲手写词儿呢,入官之前,在家乡没?少干这个。”   他这般随意温和的姿态,全然没?有刚刚到任的紧张。   云万里这才?看向纪子彦。   是个年轻人,目测也不过二十五六,生?得?一副俊秀皮相,完全是好脾气书生?的模样。   “主簿是哪里人?”云万里若有所思?。   “回指挥使,兖州人。”纪子彦回答,“卑职是穆哲的学生?。还得?谢指挥使两年前到山东平叛,解救我家乡百姓于?水火之中。”   “……”   穆哲先生?在云万里与杜菀姝的宾客之列,纪子彦这么一点,他就明白了?。   这其中肯定有杜大人的手笔,但当朝御史也不愿直接在云万里身边安插人手。或出于?避嫌,或觉得?没?必要,约摸着只?是请自己?的友人推荐了?合适的人选。   纪子彦不仅是杜守甫朋友的学生?,也是兖州人。   云万里到山东平叛,他不会不念云万里的好。   一时间?,云万里心?中颇为复杂。   他孑然一身惯了?,在肃州时,万千百姓、将士,仰仗着他过活;来到京中,又无依无靠,任谁都能踩到泥土里再碾上几脚。   时间?久了?,云万里甚至有些麻木。   像这般自己?刚起个头,身后就有人立刻帮忙的滋味……让他不禁回想起宋将军还活着的时候。   能仰仗别人的感受,其实也不错。   而这一切,还得?感谢杜菀姝。   思?及她那清秀的面庞,和笑起来时的浅浅梨涡,云万里就觉得?心?中暖烘烘的。   “那就交给主簿了?。”连带着他冷淡的面容都缓了?三分。   “是。”   云万里继续翻阅汇报。   略去更多关于?平康的议论,翻到最后,终于?让他看到一条有用的。   就在三日前,官家刚准备动身回京的时候,在清风茶楼,有几名书生?凑在一处,又聊起了?李同顺、房子行上书陈情,恳求官家彻查寿州舞弊之事。   这事已过去三个月了?,李同顺怕是都到了?流放地,怎又突然提起?   云万里还记得?二人被抓时的场景,雨幕之下?,杜菀姝在马背上惊惶的神情几乎铭刻在他的心?中。   而且,在记录在册的信息,是连着两日有人提及。   这就有些微妙了?。   “赵押班,”云万里开口,“之前有书生?上书,重提寿州舞弊之事,怎是禁军出面抓人?”   “书生?上书?”赵押班愣了?愣。   他是想了?好半天,才?想起来是怎么一回事。   “那事不是早就结了?吗,旧事重提,将军觉得?不怀好心?,”赵押班回答,“听闻官家不悦,干脆就派人直接抓走审去了?,结果就是两个想投机成名的书生?而已。”   云万里闻言蹙眉。   赵押班忐忑道:“指挥使,这……怎么了??”   “你们两个也看看,”他将手中的册子展示给赵押班和纪子彦。   见又有人提及,赵押班的脸色也不好看:“难道要把?他们也一并抓了??”   这事据说当时烦得?官家不行,赵正德生?怕牵连到自己?头上,才?干脆抓人的。   现在探查司刚成立没?两天,怎么又是寿州舞弊之事,有完没?完。   纪子彦却收敛笑意:“这可不行,清风茶楼里往来的,多数是清贵子弟。若是明目张胆抓人,明日参上去的折子可不就是当时的一两份了?。”   云万里不言,他只?是收回记录册子,继续往下?看。   到清风茶楼的探子,倒是个仔细人,连当日在场的所有人等?,但凡略有名气的,都记了?下?来。   洋洋洒洒几百个人名,云万里一眼就看到了?杜家长?子杜文钧的名字。   他心?里一沉,没?有做声。   “查吧。”云万里喊来了?几名探子,“当日是谁在交流此事,又是谁最先提及的,排查清楚。”   既是说清贵子弟都爱往清风茶楼去,那杜文钧在,也不能证明什么。   只?是……   到了?傍晚,从探查司回来,云万里犹豫了?一下?,还是同杜菀姝提及了?这件事。   饭桌之上,杜菀姝蓦然停下?筷子。   “待到明日,我去同杜文钧说一声。”他说。   “他也是你的大哥。”杜菀姝冷不丁开口。   “……”   云万里完全没?想到杜菀姝会另起话题,他抬眼,对上杜菀姝灼灼视线,脑子转了?好一会,才?明白过来。   严格来说,杜文钧是他的大舅哥,直呼大名,确实生?疏了?。   这算是什么大事么?云万里下?意识就想反驳喊大名又如何,他本就与杜文钧没?说上几句话。   但坐在对面的杜菀姝,尽管仍是那副温顺可人的模样,连出言提醒的声线都是柔柔弱弱,可一双杏眼看过来,却全然没?有退缩的意思?。   连高?承贵都不能让云万里低头,可他被杜菀姝这般盯着……   “我去同……大哥说一声。”   简单一句话,却叫云万里直接挪开了?眼,面皮也是不住发烫。   谁能想到,堂堂飞云大将军,还能因为这么一个称呼而窘迫尴尬呢?   见他恨不得?要把?汤匙拿反的模样,杜菀姝噗嗤一声。   别说,虽然他皮肤微黑,但略泛起红晕的样子,竟叫杜菀姝觉得?有那么几分可爱。   “三娘去就行。”杜菀姝这才?继续道,“这事是从殿前司带过来的,得?小心?点才?行。夫君专门去找大哥,若要叫有心?人知道,传出去不好。但三娘回家去探望长?兄长?嫂,却是无可指摘的。”   云万里抿紧嘴唇。   见他不言,杜菀姝的神色才?凝重了?些:“可是夫君觉得?不妥?”   “不是。”云万里摇头,“只?是觉得?杜大……岳丈,过往不该拘着你,该早点让你接触这些事。你说得?对,你去更为合适。”   说完,他本还是微红的面皮,更是恨不得?红晕到耳根处。   只?是改个称呼而已呀?怎能反应这般大。   杜菀姝见云万里面皮薄,又是浮现出几分笑意。   “承蒙夫君抬爱,”她笑道,“但父母兄长?,也只?是想让我做一名无忧无虑的小娘子罢了?。往日是我天真,今后……三娘会尽力帮衬夫君的。”   话到这儿,杜菀姝又想了?想,觉得?这是个提及白日之事的机会。   她言简意赅地将皇后要请她教导平康的事讲了?一遍,而后补充道:“圣人也没?把?此事说死,如若夫君觉得?不合适,三娘还有推脱的机会。”   “轮不到我来觉得?合适不合适。”云万里不假思?索,“与平康结交,是你的缘分。圣人请求的也是你,你自己?决定就是,我也没?有干涉的道理。”   是,是这样么?   杜菀姝怔怔听了?,有些茫然,心?里还额外多了?些什么。   当妻子的,合该首先考量丈夫所想——这是杜菀姝自幼就知晓的道理。   可云万里的说辞全然不同。   他说这是她自己?的事,即使是夫君,也不应该干涉。   “怎么?”云万里见杜菀姝盯着自己?不说话,不由?得?打破沉默,“我说错了??”   “没?有。”   杜菀姝收回视线,声线几不可闻:“三娘在想这些话,也就只?有夫君会说。”   换做其他人,怕是不会让妻子冒这个风险的。她理应做的事情有很多:管理家业,扶持丈夫,生?儿育女,相比较之下?,吃力不讨好去做教导公主,完全没?有必要。   这是男人该做的活。   即使是陆昭哥哥……杜菀姝莫名冒出这个想法?,恐怕也会觉得?不妥吧?   云万里不在乎,他从未想过这件事会对自己?产生?什么影响。   杜菀姝抿了?抿唇,收起的手,本能地按向心?口。   这里,说不出的烫。   …………   ……   转天上午,杜菀姝喊李义采买了?些礼物,回到了?杜府。   见到杜文钧,她将昨日的消息简单转述过去。   杜家长?子长?身玉立,与还没?定下?性的杜文英不同,杜文钧刚刚及冠,却俨然一副父亲年轻时的模样。听到小妹的说辞,他端庄面孔流露出几分深思?。   “当日我确实在茶楼听到了?几句寿州的事,”杜文钧坦诚道,“路过隔壁包间?,瞥见了?几个人在交谈。房子行、李同顺刚出事不久,我就记在了?心?上。”   杜菀姝立刻来了?精神:“大哥可记得?是谁说的?”   杜文钧颔首。 第34章   “是冯宪, ”杜文?钧回答,“还有几个我不认识的书生。当时在文雅阁我只是以为不过是几人凑在一起闲聊,偶尔提及了此事。可驻足一听, 他们还约定了三日后再到清风茶楼商议。”   三日?后, 那不就是今天吗!   杜菀姝若有所思。   连着两?日?交谈, 还约定?了之后再?来, 恐怕……不是偶然提及这么简单了。   她不认识什么冯宪, 这京城的读书人恁般多, 杜菀姝也认识不过来。   “三娘知道了, ”杜菀姝点头, “谢谢大哥。也请大哥近日?小心?, 探查司最近在查此事。”   “我能有什么事。”   杜文?钧摇头:“清风茶楼一日?要接待数百名茶客,要连抓两?日?, 怕是京城多?数读书人都得被抓进去了。倒是三娘你……”   兄妹二?人,一双杏眼均是随了母亲。杜文?钧将黑白分明的眼往杜菀姝身上一瞥, 打量一番:“你不是想去清风茶楼吧?”   杜菀姝:“……”   当兄长的,怎么能不了解自己的妹妹。   “这事你别插手, ”杜文?钧蹙眉,“派人去通知妹夫。”   “嗯。”   杜菀姝温声点头,又喊来了观星:“观星也听见了,快去探查司通知夫君。”   杜文?钧这才放下心?来:“观星可坐家里的马车。”   随杜菀姝出门的观星应了,拎着裙摆匆忙离开。   做大哥的还不放心?, 又叮嘱了杜菀姝几句,她都一一应了, 末了还到大嫂和母亲那里打了声招呼, 看似不急不缓地?离开杜府。   然而?,杜菀姝一踏上马车, 就?直接与车夫开口:“去清风茶楼。”   这头顶的太阳都快到中央了,要是那几名书生约着在今日?聚会,定?然已?经到了茶楼。   从杜府到探查司,再?从探查司到清风茶楼,就?算是有风声线索,也来不及了。   事急从权,杜菀姝还是决定?亲自去一趟。   ——她只是答应了大哥要通知夫君,可没答应不插手!   马车过了两?条街,就?到了茶楼。   杜菀姝开了间包房,到了楼上,路过文?雅阁时?,她特地?停了下来。   一名年轻妇人,在二?楼做张望状看向大堂,只叫人以为她是在寻摸自己的夫君,不会引起什么注意。   但杜菀姝在外头却将压低的话听得分明。   “证据……冯宪拿着……”   “……就?放在这……地?板有夹层……”   证据?放在文?雅阁的夹层里了吗。   杜菀姝迅速收敛思绪,若无?其事地?进入了文?雅阁旁边的包房。   听这几名书生的口音,确实是寿州人没错。看来,他们是有备而?来。   在包房里点了壶茶,杜菀姝静等了大概一炷香的时?间,文?雅阁的房门一响,几人走了。   这清风茶楼人流熙攘,包房的价格昂贵不说,还只按天算。   几名书生倒是下了血本,待了一会就?走。   听到他们的声音从二?楼消失后,杜菀姝立刻起身。她深吸一口气,走到了文?雅阁房门前。   她,她活到及笄,从未看过什么偷摸的事。   哪怕是情况紧急,杜菀姝也不免紧张。   玲珑的娘子,小心?翼翼地?推开房门。   说是在文?雅阁的地?板夹层里不是?杜菀姝寻摸了一圈,这包房地?板铺的格外规整,表面上看不出什么问题,她想了想,就?弯下腰,用手指头挨个敲。   敲到茶桌下面,果?然是有空荡荡回响。   杜菀姝把地?砖掀开,心?头蓦然一跳。   里面还当真藏着一沓纸张!   她赶忙将夹层里的纸张拿了出来,连看也不敢看,直接藏进袖子里。杜菀姝起身,刚准备离去,就?听文?雅阁的窗页发出“吱呀”一声响——   杜菀姝扭头,只见一名作?武人打扮的男性?,刚好从窗子外翻过来。   二?人视线相对,均是一愣,而?后男人的眼中闪过尖锐杀气。   他抽出腰间佩剑,直接跳向杜菀姝!   ——怎会有人闯入?!   杜菀姝见寒光闪过,吓得惊呼出声。   被父母娇养长大的姑娘,从来没想过、也未曾尝试过舞刀弄枪,杜菀姝只是凭借平日?被刘朝尔拽着骑马练就?出的反应,仓皇后退三步,躲过了男人的剑锋。   但对方并不打算放过杜菀姝。   他看见了掀开的地?砖,立刻明白了一切:“东西拿来!”   锐利剑刃直接指向杜菀姝的要害,她下意识地?闭上眼——   下一刻,房门被凶狠踹开,发出震天声响。   杜菀姝还没回头,就?被身后绕过来的结实臂弯捞入怀中。她几乎是被身后人直接拦腰提起来的,而?后就?是一杆戟刀护在了她的面前。   剑戟相撞,发出铿锵声响!   不用回头,只嗅到那熟悉的皂粉气息,杜菀姝就?知道来的是云万里。   六尺长的兵器,叫云万里单手拿着,力量竟能胜过对方一筹。他上臂蓦然发力,连戟带人,一并挥了出去!   持剑的武人踉跄数步,堪堪停下。   “你退后,小心?。”云万里放开杜菀姝,冷声嘱托。   对方见势不妙,转身欲逃,然而?云万里的刀戟已?至,长兵器直接脱手,死死钉在了窗前!   刺客不得已?绕行,而?身后的云万里大步向前,径直抓住了他的肩膀。   他左手蜷曲,用指节叩向对方手肘,刺客只觉得手臂一麻,佩剑便落在地?上。而?后云万里一把将其重?重?按在地?上。   从投掷兵器到缴对方械,然后在束缚住敌人,一套动作?行云流水。   杜菀姝还没反应过来出了什么事,人已?经倒地?了。云万里与之交锋,来回不过两?三招,擒拿对方轻易地?像是抓住了一只斗鸡。   外头又传来喧嚣吵闹,数名探查司的探子连带着茶楼老板,迟一步赶到。   “指挥使,什么情况?!”探子惊问。   “堵住他的嘴。”   云万里将刺客交给探子,面无?表情叮嘱:“别让他死了,还有外头那几名寿州的书生,一并带回去。”   探子:“是。”   云万里又想了想:“书生不用拘押,让他们在探查司略等,我回头亲自审问。”   收拾好包房内的烂摊子,云万里又叮嘱了几句,他才再?次走向杜菀姝。   人高马大的武人停在她面前,完全挡住了杜菀姝的所有视线。他今日?一身官服,虽不着甲胄,但那满身杀气仍是不可小觑。   特别是云万里右脸的烧伤,崎岖不平的伤疤在他眼中酝酿怒火中时?,显得比往日?更为狰狞可怖。   “为何冒进,”他开口就?是质问,语气中带了明显的焦急,“若我来迟了,你命就?没了!”   杜菀姝瑟缩几分。   她低着头,颤颤巍巍地?从衣袖中掏出夹层里的纸张:“那,那几个书生藏起来的。”   云万里垂眸,只见那白皙纤细的柔夷从象牙白的衣袖中探出来,葱一样的指尖在不住颤抖。   刹那间,云万里真是有多?大的火气都发不出来了。   当他撞开门看见剑刃指着杜菀姝时?,脑子里真是轰然一声作?响。回想方才的事情,云万里不禁一阵后怕。   他直面西戎铁蹄时?从未惧怕过,面临叛军痛骂时?亦未曾动摇。连右脸的伤烧到钻心?疼时?,云万里的眼睛也没多?眨一下。   可一想到若是自己晚上半步,那剑就?——   云万里想不下去了。   “为何不等我?”他压低声音,“去喊茶楼老板亦可。”   直至缓和下来语气,云万里才发现自己的声线正在颤抖。   “我……”   杜菀姝自知刚才的情况凶险,不做辩驳:“日?后三娘会小心?的。”   但是她不后悔。   冒进,但杜菀姝自知抉择没错。她前脚拿走纸张,后脚那名刺客就?来了。   如若刚刚杜菀姝选择在外等待,或者下楼喊人进门,这前后脚的功夫,足以对方搜到纸张走人。   直接进门,尽管无?比凶险,可至少没丢掉线索。   这,这可是舞弊案的线索啊!几年前已?经牵连了无?数人,而?不久之前,禁军抓捕房子行、李同顺的场景仍然历历在目。   再?来一次,杜菀姝还是会争分夺秒跑进门来的。   “没有日?后了。”云万里哑声道,“向我保证。”   杜菀姝点了点头:“嗯,我会……尽可能等夫君到来。”   云万里:“……”   剑都要她脸前了,精致的小鸟被吓得直哆嗦,如此程度,还只是一句“尽可能”么?   她这般措辞,让云万里感到又好气又好笑。   听到报信说杜菀姝先来了这清风茶楼,他就?觉得不好,骑着马一路飞驰。幸好是及时?赶到。   该说不说,这事不该杜菀姝出面。然而?相处几个月,云万里也明白了,杜菀姝虽看着柔弱乖顺,但实际上骨子里倔强的很。   换同样的处境……云万里也不能保证自己按兵不动。   罢了,是他没考虑周到。该是他保证“没有日?后”才对。   “怕吗?”   云万里阖了阖眼,放弃斥责,反而?伸出手。   他宽大的掌心?越过杜菀姝的发梢,抚向她的脸颊。温热中带着粗糙的触感落在皮肤上,细碎疼痒叫杜菀姝一声叹息,安心?下来。   “怕。”   她颤声开口:“还好……还好夫君来了。”   杜菀姝想也不想,伸出双手,直接投入云万里的怀里。   男人宽阔的肩背,几乎能将她装进去,枕在他结实的胸膛上,那干净的皂粉味道,竟给了她比天还大的安全感。   云万里什么都没说。   他停留在她脸侧的手挪到了杜菀姝的后颈,轻轻拍着她的脖颈和脊背,静静等她一点一点平静下来。   初次上战场的新兵蛋子,反应也都是差不多?。   只是他们没那么好运气,能得到云万里这般安抚保护罢了。   杜菀姝在他怀里趴了许久,久到颤抖的身躯一寸一寸平静下来,云万里才稍稍放开她。   “你拿的是什么?”他问。   “我听那几名寿州的书生说,”杜菀姝平复了情绪,迅速回答,“将什么证据藏在了地?板的夹层里,我就?直接进来,找到了这几页纸。”   云万里闻言,谨慎地?接过杜菀姝手中的纸张,慢慢展开。   上面列着的,是一行行几年前舞弊案发生时?,当时?的寿州知州府邸账目。   其中不少款项,是明文?记录送到了监试官手中。   二?人看了,均是一凛。   那几名书生说的证据,竟然是白纸黑字的账本。   当年的舞弊案,只是查到知州受贿就?停了下来,将知州斩了,不了了之。   而?这账目,则分明记录着,一部分款项是给了京城派去的监试官!   若账目是真的……杜菀姝的心?沉了下来。   几年前没下文?的大案,怕是要在朝堂之上掀起风浪了。   …………   ……   两?天之后,紫微殿。   议事厅的满朝文?武,在盛怒的陆晖之下,连个大气都不敢喘。   当今官家,手拿着杜菀姝找到的账目,几乎是从牙缝里挤出了一个字:“查。”   陆晖气的肺都要炸了!   寿州舞弊一案,被已?结束,这都过去几年了,又被人供出来了新证据。   这岂不是证明,他之前完全是被下面的人层层蒙骗,当傻子一样耍得团团转?   “给我查,”陆晖咬牙切齿道,“寿州和京中两?头一起查,这回不给我查清楚了,这朝堂上下,朕一个也不放过!”   听到这话,诸位臣子纷纷低头。   云万里站在中央,抿紧嘴唇。   尽管陆晖给他恢复了武官职阶,可探查司到底还是禁军,他本不用上朝的。只是这账目事关重?大,云万里才不得已?当朝汇报。   现在汇报完了,陆晖不叫他走,两?列文?武也没他的位置,站在原地?,云万里只觉得格格不入。   “官家。”   因而?他开口:“若无?需要卑职的地?方,卑职就?先下去了。”   陆晖:“……”   皇帝不主动让你走,还有你主动走的份?   陆晖横了云万里一眼。   此事功劳全在云万里,陆晖现在看他右脸的伤疤都无?比顺延。因而?云万里这么一打岔,他非但不生气,反而?还觉得滔天的怒火减去了一两?分。   再?回想起这两?天皇后坚持要给平康换老师,换的还是他的妻子……   “你和你内人,”陆晖没好气道,“真是给朕添麻烦。”   云万里心?中一紧。   “下去吧。”   但陆晖完全没责怪的意思,挥了挥手,视线转向百官:“朕得好好想想,派谁彻查此事妥当。”   他内人啊。   云万里应下,起身离开。而?他的思绪则已?飞到了杜菀姝身边。   …………   ……   同一时?间,皇宫学堂。   杜菀姝捧着崭新的书本地?走入学堂。   迎上平康亮晶晶的视线,她点了点头,又迅速打量了两?名忐忑不安的陪读小娘子,扬起一抹笑容。   “今日?起,”她温声道,“就?由我来教几位娘子读书了。” 第35章   探查司刚刚组建, 就?拿到了之前寿州舞弊的?进一步证据,证明了京中派去的监考官亦参与其中?。   官家?震怒,下令彻查。不仅向寿州地方派去了人, 更是严查礼部上?下, 甚至是连礼部尚书都似乎牵连其中?。   秋去冬来, 又转春季, 五个月过去了。   连抓带审, 从地方到京城, 关押定罪了不少人。   一时间, 朝堂上?下, 氛围尤其凝重。当今关头, 就?等寿州地方的?最后结果了。   但这和在学堂教书的?杜菀姝没什么关系。   云万里是武官,他平日都不用去上?朝, 也不会牵连其中?。云家?的?日子照样过的?平和,连过年都是平平淡淡。   今日学堂休沐, 日头也好,午饭之后, 杜菀姝回到卧房。   和煦日光倾洒进室内,照得暖洋洋的?。她?想了想,就?吩咐观星观月撤去第二层褥子,再将被单拿去太阳底下晾晒。   厚厚的?被子从床榻上?挪开?,红木打造的?新床床头, 露出?两?个隐蔽的?门。   杜菀姝这才想起来,皇后命人特地打造的?大床, 床头、床下, 确实有几个柜子来着?。   之前宫里来的?嬷嬷说,将诸多赏赐的?被褥、被面, 还有丝绸,都放到了床下,这个杜菀姝还记得,那床头……   “一套夫妻之间的?用事,搁在了床头。”嬷嬷这么说。   时隔数个月,杜菀姝突然?回想起来,只觉得白皙脸颊骤然?变得滚烫。   放,放了这么久,她?完全忘了这回事!   杜菀姝臊得脸通红,同时又不免好奇:究竟是什么用事,还能用在夫妻之间……那档子事上?啊?   她?好奇心上?来,心里犹如小?虫抓挠,激的?直痒痒。   不就?是那档子事吗,反正她?,她?成婚这么久,早该做了的?!   趁着?观星观月不在屋里头,杜菀姝到底没忍住,心一横,拉开?了柜子。   床头的?柜子不过方寸大小?,除却一个两?手长的?小?木盒外,底下还搁置着?数个话本。杜菀姝愣了愣,而?后又想起来——她?,她?之前,确实把大嫂给?的?那些话本都藏进床下来着?!   这,这宫人过来整理,还好心把话本和这玩意放在了一起。   杜菀姝羞的?脑子嗡嗡作响。   算、算了,他们也不知道是谁的?,说不定以为是夫君的?呢。她?在心中?强行安慰自己,把黑锅推给?云万里,才觉得好受了点。   到底是好奇心压过了羞耻,杜菀姝还是把那小?木盒打开?来。   只见精巧的?木匣子里,搁置着?拇指大小?的?铜铃,上?面雕刻着?精致花纹,杜菀姝拿出?来晃了晃,好似铜铃内注入了什么东西,虽是空心,却沉甸甸的?。   她?不知作何用的?,又放了回去。   匣子里还叠着?数条白色丝带,用绸布制成,柔软且韧,杜菀姝冥思?苦想半天,也想不出?丝带能与那档子事有和关联。   探索到这儿?,她?倒是冷静了一些。   这一个两?个的?,杜菀姝也没看懂。   至于最后一件物事……   是枚玉器,通体温润剔透,呈圆柱体。杜菀姝一眼就?确认玉器价值不菲,只是这形态……她?困惑地将其拿了起来,觉得玉器形态奇特,她?又好似在哪里见过。   这东西怎,怎能用在那档子事上??   这东西——   回想起成婚之前,母亲给?自己看的?图册,杜菀姝骤然?反应过来。   她?触电般把玉器丢了回去,刚不容易恢复的?脸颊又泛上?红晕。   原,原来是这个!   床()笫之间的?事,那男子身上?长的?,好像确,确实是这幅模样,只是图册里可没画成这般大小?啊!   杜菀姝又惊又羞,既觉得害怕,又遏制不住心底翻涌上?来的?莫名期待。   害怕是这,这么个大小?,怪不得成婚之前母亲会强调疼就?忍忍,这怎能不疼?   期待则是……   大嫂说,这档子事,也算享受。杜菀姝又回想起之前那话本中?的?小?寡妇,亦是食髓知味的?模样。   只是不论杜菀姝怎么想象,都想不出?缘由来。   而?且,那山贼头子和小?寡妇的?话本,她?还没看完呢。   杜菀姝面红耳赤地阖上?木匣子,又想起未看完的?话本,偷偷拿了出?来。   翻阅到之前中?断的?位置,再往后没多久,便是小?寡妇劝那山贼头子,做绿林好汉终究不是正道,还是要早日做回良民。   至于那山贼头子呢,他与小?寡妇也处出?了感情,想让她?过上?富足的?安生日子。又逢山下病涝灾害,有人趁机起义,官府招募兵马,他便带着?山上?的?诸多兄弟接受了招安,替朝廷打叛军去了。   山贼头子一身武艺,立下了赫赫功劳,后被封官,又一生戎马,成了顶天立地的?大英雄。与小?寡妇也是恩恩爱爱,哪怕日后山贼成了镇守一方的?将军,也不曾纳妾,与小?寡妇生了好几个孩子。   故事前面写的?活()色()生()香,后面竟是一转落了个好结局。   到后面,杜菀姝几乎都忘记自己的?目的?了。   等到她?合上?书,连天色都逐渐晚了。杜菀姝就?觉得书中?对?山贼的?描写,让她?控制不住地想到云万里。   杜菀姝思?及此处,抓着?书卷,只觉得坐立难安。   回想起竹楼夜里的?情况,杜菀姝脸不禁泛红。   她?怎也没想到,男人身上?那看起来结实坚硬的?肌理,摸起来竟然?是,是软的?。他身形高挑,肩背宽阔,伫立在面前总是那么有威慑力,但……   想到他抱着?她?,杜菀姝就?觉得心安。云万里虽为武人,但向?来喜洁,身上?总是有干净清爽的?皂粉味,被他的?体温烘着?,在这天还未完全转暖的?时节里既好闻,又暖洋洋的?。   若,若是夫君,也,也会和话本前半部分写的?,写的?那样——   卧房的?房门“吱呀”一声作响。   杜菀姝吓了一大跳,她?猛然?站起来,转身触及到的?却是云万里的?身影。   刚想到他,他就?回来了!   抓着?话本的?杜菀姝心中?一慌,匆忙将书页藏到了身后,一张脸还带着?几分热度:“夫、夫君今日怎,回来的?这么早?”   云万里飞快打量她?一眼:“司里无事。”   杜菀姝尴尬地又把话本往后头藏了藏:“哦、哦……”   纤细窈窕的?娘子,站起来也不过到云万里胸口,他稍稍低头,就?能越过杜菀姝羞赧慌乱的?脸蛋,看到她?背在身后的?手。   这幅掩耳盗铃的?模样,云万里不觉得气恼,只觉得莫名好笑。   但向?来都是木着?脸的?男人,还是维持着?面无表情,冷不丁开?口:“我能看见。”   杜菀姝:“什、什么?!”   她?白皙的?面庞,淡淡红晕恨不得要染到耳根去。杜菀姝捏着?那话本,是藏也不是、不藏也不是,她?生怕云万里误会是自己藏了什么不好的?东西,又不好意思?出?言解释。   惊慌失措之余,杜菀姝慌忙瞥了他一眼,只见云万里虽冷着?脸,但深邃眼眸里却不见严肃和审视。   相反地,他漆黑的?眼珠里,含着?一点点,几不可查的?笑意。   杜菀姝:“……”   真,真是太阳打西边出?来了!   成婚这么久,她?几乎都没见过云万里展露笑颜。   看她?窘迫的?模样,就?如此好笑吗!羞愤之余,杜菀姝也有点恼了。   她?索性破罐子破摔,把话本绕到身前一伸,递给?了云万里:“就?,就?是闲来无事看的?话本,夫君不要误会。”   云万里低头看那话本名字,身形微妙一僵。   他到底是个男人,尽管过往云万里从未接近过女人,可军营中?的?男人讨论那档子事,他也是避不开?的?。   瞥见话本的?名字,云万里瞬间猜出?了大概内容。   这,这不就?是那种话本子吗!   身形挺拔的?武人当即愣在原地,瞬间就?后悔非得多嘴,开?那句玩笑话了!   云万里也闹了个大红脸,二人之间迅速陷入沉默。   见他不说话,杜菀姝才胆子大了点,又偷偷瞧了瞧云万里。没想到人高马大的?大男人,微黑的?皮肤也是渗出?淡淡的?红,满脸不自在。   这下,杜菀姝不窘了。   他们已是夫妻——哪怕还什么都没做过,那不也是成婚了吗!杜菀姝在心底宽慰自己:看看这个,也没什么的?!   她?还就?不信了,这些话本可是大嫂强塞给?自己的?,难道大哥能没看过?   “三娘,”杜菀姝强撑道,“三娘只是好奇。”   这是实话。   云万里读懂了她?的?意思?,很?是尴尬地摸了摸脖子。   他紧绷一张脸,纵然?面皮微红,右脸的?伤疤在日光之下,仍显狰狞骇人。只是在这幅姿态下,武人是一点威慑力都没有。   云万里何尝不想?   温()香()玉()软的?娘子夜夜躺在自己身畔,他哪个晚上?不是心里烧得慌。   有时候云万里也会控制不住地摇摆:他要忍到什么时候?   大半年来,惠王和程家?暗中?不发,不约而?同地选择了静观其变、等待一个机会。   难道真的?要等到惠王成事,等杜菀姝再次做出?选择吗。   云万里每每想到此处,就?觉得心里不舒服。   而?寿州舞弊一事,高承贵多次从中?作梗,就?这么被他胡乱插手,拖拖拉拉查了整整五个月。   这时时刻刻提醒着?云万里,若现在杜菀姝有孕……万一出?事,他会拖累她?。   可等这“出?事”,又是什么事,会是哪月哪日?   云万里总觉得自己隐隐抓住了什么,却又理不清楚。   趁着?他天人交战的?功夫,杜菀姝又前跨一步。   柔软的?指尖落在云万里的?胸口,明明隔着?布料,也像是抓住了他的?心房。   “我怕你怀孕,”云万里的?声音低的?可怕,“这两?年不合适。”   “可,可还有很?多……不怀孕的?法子,”杜菀姝红着?脸嗫嚅道,“那宫里嬷嬷送来的?匣子,三娘也打开?看过了。”   匣子?   什么匣子?   云万里的?思?路一时间没跟上?,但他仍然?是听懂了杜菀姝的?弦外之音。男人只觉得脑子轰然?作响,而?后杜菀姝踮起脚尖,温()热的?唇瓣就?贴到了他的?嘴唇上?。   有时候云万里很?费解,这娇弱羞赧的?姑娘,究竟是哪里来的?这股子勇气。   她?垫着?脚尖索吻,好似这还不够,杜菀姝放置在男人衣襟的?手微微发力,指尖稍稍蜷曲,便按在了胸膛实处。   弹性的?触感按到肌肉凹陷,她?这么一抓,抓的?云万里心慌。   笼子里的?小?鸟越发狂妄,云万里又燥又气恼——再三挑衅,是觉得他是什么温良无害的?绵羊么?   打边关来的?兽一把抓住了漂亮的?小?鸟。   她?惊呼出?声,而?后余下的?声响就?叫云万里悉数吞了进去。他捞起杜菀姝的?腰,抱着?她?几乎感受不到什么重量。云万里往后退了几步,小?腿碰到桌边的?椅子,干脆带着?她?坐了下来。   直至此时,云万里才稍稍拉开?距离。   缠()绵的?吻亲到杜菀姝气喘吁吁,她?被云万里抱()到腿上?,趴进男人的?胸膛。   平日站着?、坐着?,杜菀姝只觉得云万里个子高挑,就?算离得再近,萌生几分压迫,也没多夸张。而?现在叫他揽在腿上?,杜菀姝感觉自己就?像,像个被他抱着?的?布娃娃。   耳()鬓厮()磨的?距离叫呼吸的?热度无所遁藏,杜菀姝这才真情实意地感到几分羞怯,她?又萌生了退缩的?意味。   只是指尖欲抽离,却被云万里的?大手一把按了回去。   牵着?她?的?手,剥开?衣衽,而?后是单衣,直至指尖与皮肤没有了任何阻隔,实实在在地落于肌肉的?沟壑。   杜菀姝喉咙里发出?几声呜()咽,她?仓皇抬眼。   云万里低下头,一双鹰隼般的?目光黑的?吓人。   “既是好奇,”他低沉的?声线带上?说不出?的?喑哑,“你就?亲自来摸一摸。”   胸膛,腹部,然?后再往下。   杜菀姝羞得不敢抬头,手却没停下来。暖烘烘的?体温不比那冰冷的?玉器,是那么的?鲜活,热腾腾熏得杜菀姝头晕。   很?快,在几乎没断过的?吻与吻之间,“好奇”的?就?不是杜菀姝了。   她?融化?在云万里的?掌心里、亲吻里,晕乎乎的?往他的?怀里挤,似是怕冷,似是渴求。   …………   ……   一炷香之后。   杜菀姝趴在云万里的?颈窝处,缓了好久,才平复下来气息。   原,原来,大嫂说的?,话本里写的?,都是真的?。她?在心里不住地想,做这档子事,哪怕是不会有孕的?方式,也很?舒坦。   玲珑的?身板就?这么靠在云万里的?怀里,男人低头,松松垮垮的?衣物之间,杜菀姝那漂亮的?脖颈近在咫尺。   多少个夜里,他盯着?她?的?后颈睡不着?觉。现在光是看着?那如瓷的?肌肤,和与长发相接位置的?细密绒毛,刚刚停歇的?云万里就?又觉得口()干()舌()燥。   他阖了阖眼,在杜菀姝的?颈部又是一吻。   “还好奇么?”云万里问。   “……”   怀里的?杜菀姝抖了抖。   其……其实还是挺好奇的?,但杜菀姝羞地不敢再说了。   而?且——这太阳都落山了,该是晚饭的?时候。   观星观月下午去晾晒被子,到了现在还没回来,一想到她?们可能察觉出?房里的?动静,杜菀姝就?窘迫地抓紧了云万里的?衣襟。   “走,走吧,”她?磕磕巴巴地小?声开?口,“王婶肯定开?了火,饭菜凉了就?不好了。”   云万里恋恋不舍地放开?了她?:“……嗯。”   大不了,就?等夜里再说。   只是,杜菀姝和云万里这点心照不宣的?小?心思?,叫意外打破。   用过饭后,天色已深。到了要休息的?时候,一记火把照亮了云府崭新的?大门。   探查司的?主簿纪子彦,亲自带了线报上?门。   文质彬彬的?书生看起来神色凝重,春季的?夜里还有些冷,他却跑得满头大汗。杜菀姝送上?毛巾帕子,也叫纪子彦推脱了。   “出?了何事?”云万里不禁蹙眉。   “从肃州来的?消息,连夜送到了宫里,叫咱们的?探子也听了一耳朵,”纪子彦飞快出?言,“指挥使,你千万要冷静。”   听到肃州二字,云万里就?微妙变了神态。   而?接下来的?话则叫杜菀姝也是惊的?花容失色。   “西戎又来打了,”纪子彦肃穆道,“关门已破,进肃州来了!” 第36章   转天上午。   朝堂之上, 一片肃穆。   陆晖听到信使汇报,径直从龙椅上站了起来。他一双狭长凤眼写满了戾气:“嘉峪关破了,怎么回事?”   禀告的信人赶忙低头。   “回官家, ”信使开?口, “是西戎十二部联合起来突袭, 边关的将士被打了个措手不及。骑兵过了嘉峪关, 现在是王金旭将军带兵抵抗。”   话音落地, 陆晖还没回应, 刘武威就忍不住了。   刘家三代驻守边关, 刘武威亦是大半辈子都活在肃州。听嘉峪关被突破, 他本就在恼火边缘, 后听带兵的是王金旭,更是破口大骂:“王金旭就是个屁!西戎自太祖时期, 屡屡来?犯,没一次打过嘉峪关的!这宋长风死了才几年?, 老子早就说过王金旭是个废物东西了!”   说完,刘武威登时出列。   他朝着陆晖行了个大大的武人礼, 愤怒出言:“官家,末将请战!刘家已?为大雍守关数十年?,末将愿为官家将西戎统统驱赶出去!”   刘武威话音落地,诸多将领纷纷按捺不住。   “怎能破关?王金旭当真不顶用?,官家, 末将亦愿战!”   “养我等一辈子,不就是为了这一刻!”   “西戎往年?就算来?打, 也?会等到秋末初冬, 这初春时节,草原各部也?要养马草啊, 怎如此反常?我觉得不对劲。”   “管什么,打就是了!”   一时间,朝堂内吵吵嚷嚷。   陆晖听了,反而?盛怒之心稍稍缓和。   至少武官愿战,是个好事。只是——   整个朝堂,陆晖思?来?想去的能派去肃州的,除了刘武威,还真想不到别人。   刘家在三代镇守肃州,颇有根基,这也?正是先皇找借口将刘武威调回京城的缘由。   ——据说那肃州人,只知刘家,不知官家,这还了得?   如今若是把刘武威再送过去,那打完之后呢。   若打,不派刘武威去,猜忌之心分外明晰。   若送他过去打,得胜之后,再将刘武威调回来?,则更显自己小?气。   陆晖既不想落下猜忌武官的口实,又不是百分百放心。   他的闪烁迟疑,叫高承贵统统放在眼里?。   昨天夜里?,高承贵就已?经知晓了西戎破关的线报。   一整夜,足够他想出个大概方案了。   如果官家执意要打,高承贵决计不多说什么。但现在,既然官家面露犹豫,身为丞相,他岂能不为其分忧?   “官家。”   高承贵缓缓出列:“臣以为,除却带兵出征,其实还有另外一个法子。”   陆晖挑眉,凤眼看向高承贵:“哦?丞相请讲。”   “要打,何必我等出兵去打?这一起?战事,就是生灵涂炭,不忍心呐,”高承贵一声叹息,“依臣之见?,毋须我大雍出兵,不如叫别人去攻打西戎。”   “哦?”   陆晖本还在迟疑,听到高承贵这般说,顿时来?了兴趣:“丞相有何高见??”   “可与?北狄签订盟约,”高承贵说,“此时西戎的主力?都在肃州,部落内兵力?空虚,北狄可趁虚而?入,争夺西戎的地盘。”   这北狄,说的就是燕州以北的外族势力?。   听到这话,刘武威身后,一名同样四?十余岁的中?年?将领拧起?了眉头。正是京城府指挥使萧渊的父亲萧拓。   “丞相的主意不错,却怎能保证说服北狄出兵?”他直接出言,“尽管北狄已?有十余年?不曾来?犯,可他们始终对燕州虎视眈眈。大冲突没有,边关交界处小?冲突却从未断过。那北狄也?不是大雍的狗,不可能指哪里?打哪里?。”   “若捞不到好处,换我我也?不动。”   高承贵平静道:“但若是向北狄许以好处呢?官家,臣以为,可岁币于北狄,为北狄提供出兵费用?作为盟约条件。如此,既不用?花费自己的钱财,还能去抢夺西戎的草场,北狄不可能不出兵。”   刘武威一听,立刻瞪眼:“高承贵,你——”   “——这倒是个好主意。”陆晖点了点头。   见?官家颔首,刘武威立刻闭嘴。   朝堂之内,陷入了短暂的沉默之中?。   给北狄钱,与?北狄签订盟约?乍一听确实可行,只是……   最终站出来?的是杜守甫。   当朝御史?,向官家深深行礼,而?后不卑不亢道:“官家,岁币不妥。抵御西戎,被就要钱,这风口上还要给北狄送钱粮,民生只会更为艰苦。”   高承贵挑了挑眉:“今年?风调雨顺,收成亦是极好。为了大雍的江山,百姓忍一忍,不也?能过?若是正面迎敌,何尝又不是生灵涂炭。”   “丞相说的是主动去战,而?现在西戎已?破关,不管迎敌不迎敌,肃州怕都是有一场苦战,”杜守甫神情严肃,他寸步不让,“丞相年?轻时也?是苦过的,这就忘了做庶民时,日子有多艰难?”   提及过往,高承贵的脸色微妙地僵了僵。   “今年?风调雨顺不假,可两年?前山东洪涝,丞相可忘记了?”杜守甫继续说,“官家,这今年?的百姓,也?不过是刚刚能吃上饭。”   不提山东洪涝还好,一提这事,陆晖就忍不住心烦意乱。   两年?前又是洪涝,又是民反,好一顿折腾。他的表情一下子就冷了下来?。   “说政事就说政事,提及丞相年?轻时做什么,”陆晖不轻不重?指责道,“朕倒觉得,岁币结盟不赖。”   “还请官家三思?。”杜守甫坚持道,“西戎和北狄,不论是发兵还是按兵不动,目的都在中?原。豺狼之心,人尽皆知。就算北狄同意结盟,也?不会真心实意出手协助,臣恐怕围魏救赵不成,反倒是养虎为患啊。”   陆晖深吸口气,阖了阖眼。   他真是听见?杜守甫开?口就觉得头疼!也?正因如此,数月前田猎,陆晖干脆就没让杜家跟过去。   自打两年?前洪涝起?,杜守甫便是一句好话都没与?陆晖说过。   虽说他为御史?,谏言上书乃是本职。可天天说,日日说,陆晖觉得就是用?水混出来?的泥人,也?得被说出几分脾气。   有哪怕一件事,他杜守甫不跟自己唱反调的么?   “杜大人是觉得朕不懂这些?”陆晖越想越气,脸色已?然变得相当难看。   “臣绝无此意,”杜守甫赶忙道,“只望官家思?量之后再做定夺。”   意思?就是,他现在不管说什么,都是没“思?量”过。   陆晖烦不胜烦:“朕真是受够你了,杜守甫!”   杜守甫身形微顿。   与?官家说话,为臣者自然不能轻易抬头,当朝御史?只是将头低到更低。   “官家,还请三思?!”他仍然不肯退让,“若臣不谏言,这朝堂之上要臣何用??”   “……”   陆晖是忍了又忍,才将到了嘴边的恶言忍了下去。   大雍历来?看中?御史?,甭管他说什么,即使是官家也?不能当场撕破脸。何况杜守甫是先皇看中?的人,这朝堂上下还有不少老臣看着呢。   “岁币结盟一事,就交给丞相,”陆晖权当没听见?杜守甫开?口,冷声决定道,“派谁出使、送多少钱粮,拿出个合适的主意来?。若无旁事,就退朝。”   说着,陆晖是不愿再大殿多呆一秒,拂袖离去。   …………   ……   当天下午,云家。   杜文钧将白日的事,言简意赅地转述给了云万里?和杜菀姝。   “怎,怎能向北狄岁币?”   连杜菀姝听了都觉得荒唐,她的脸上写满了担忧:“把这些钱粮交给刘将军的兵马,不早就将西戎打出关去了!”   十几年?前能破西戎十万大军的将才,难道不比那中?原之外的北狄更能打么?   “父亲准备怎么做?”杜菀姝问。   “朝中?诸多臣子亦不赞同岁币之事,父亲说此事并非全无回转余地,”杜文钧说,“毕竟官家他……主意变得很快。”   解释之后,杜文钧又看向云万里?。   “阿父还说,叫姑爷宽心,”做大哥的,放缓了声音,“他会去争取。”   “可到底怎么样,不还得看官家么。”杜菀姝说完,就觉得希望渺茫。   她知道父亲不会放弃,只是早在自己的婚事上,就能看出来?官家对父亲已?厌恶到了骨子里?。   岁币的主意是高承贵提的,官家亦交给了他来?办,这节骨眼上……   最好的办法是父亲别去讨这个嫌,免得官家因厌烦而?更不听劝。可西戎都打破关了,战事吃紧,容不得推迟犹豫。   更遑论,杜守甫是当朝御史?啊。   他若不能直言百官错过,不向官家谏言,偌大的朝堂,还有谁能?   杜文钧见?云万里?不言,沉重?地摇了摇头。   话带到了,他也?不打算久留,只是又叮嘱了几句,便起?身告辞。   待到送走杜文钧后,杜菀姝回到正厅,云万里?还坐在原地。   他手中?握着茶杯,深邃五官紧紧绷起?,咬紧的下颌几乎是叫双颊勒出了线条,凸显出迥然杀机。   在这肃杀愤怒之下,云万里?右脸处的伤疤也?跟着脸面发生扭转,比平日看得更为凶恶   瘆人。   杜菀姝忧虑道:“夫君,你——”   后面的话,在陶瓷清脆的破裂声后戛然而?止。   云万里?竟然是徒手捏碎了手中?的茶杯!   洁白瓷器崩裂成了碎片,破片炸开?,落在云万里?的手上。几乎是瞬间他宽大的手掌就见?了血,殷红痕迹与?茶水一同滴滴答答坠落在地。   一旁的李义和观星都是吓了一跳,后者更是吓得尖叫出声。   杜菀姝咬紧了嘴唇。   幸而?这杯水,云万里?已?握在手中?许久,茶水已?转温变凉。她轻轻上前,抽出了手中?的帕子,转身嘱咐李义:“管事,劳烦拿药过来?。”   不用?杜菀姝多说第二句,李义转身就走。   观星也?勉强回神,惊魂不定道:“夫人,我去,去端盆热水。”   杜菀姝:“去吧。”   仆人纷纷离去,正厅之内,只余她与?云万里?二人。   “夫君,”杜菀姝温声道,“我来?为夫君擦手。”   云万里?这才抬眼。   他深邃眼眸看过来?时,连杜菀姝都被其中?杀气吓得心中?一突。   端坐在椅子上的男人,身姿挺拔、肌肉紧绷,面孔中?写满了警醒。若非这云府的装潢精致又大方,说他是随时准备提起?戟刀,出本就直入战场也?没甚两样。   那双眼是看向敌人的。   出于本能,杜菀姝是第一次对云万里?产生了真正意义上的“恐惧”。   但他鹰隼般的目光触及到杜菀姝时,其中?憎恶在眨眼之间消失不见?。   犹如马上要出手的野兽,听到了主人的呼唤。   人高马大的武人,任由杜菀姝牵起?了自己的手。   白皙的指尖覆盖在他微黑的皮肤上,杜菀姝用?自己的帕子,拭去血水与?茶水。   李义和观星迅速带着伤药热水折返。   清理?伤口、进行止血,再上药包扎,那茶杯碎片划破的口子鲜血淋漓,可云万里?自始至终都没吭上一声。   杜菀姝也?不知道自己能为云万里?做些什么。   肃州是他的家乡呀。   他本该去捍卫自己的家,把西戎的骑兵赶出去。但现在,没有官家的命令,云万里?只能在京城驻守。   甚至是,官家都不打算出兵。   一股无力?感袭上心头。替云万里?包扎完伤口,杜菀姝深思?熟虑,最终伸出了双手。   她命仆从悉数退下,主动地坐到云万里?的膝头。   当杜菀姝的双臂环住他的脖颈时,男人明显愣了愣。   但随即云万里?就将主动靠过来?的杜菀姝拥入怀中?。   他抱得是那么紧,恨不得要将杜菀姝锢在怀里?,牢牢抓着她腰肢与?脊背的手按到杜菀姝觉得有点疼。   可当云万里?近乎痛苦的呼吸响彻耳畔时,杜菀姝……只觉得心尖尖上的痛楚更胜一筹。   她不知道自己能为云万里?做什么。   杜菀姝不会武功,更不会打仗,也?没办法说服官家更改主意。   但她知道,幼时难过,母亲、大嫂,乃至二哥,都会向杜菀姝张开?双手。   没什么比亲近之人的拥抱更能抚慰愤怒与?痛苦了。   “有三娘在。”   杜菀姝轻轻爱()抚着云万里?的后颈与?结实脊背,温声道:“三娘会一直陪着你。”   …………   ……   同一时间,程国公府。   陆昭在管事的引领下进门,一进大厅,程国公就吃了一惊。   “昭儿,”程国公程牧直接开?口,“怎几日不见?,瘦成这样?”   “有吗?”陆昭摸了摸自己的脸,笑了几声,“可能是近日跑马跑多了些,活动太多。”   “习武是好事,但也?得注意身体。”程牧叮嘱道。   “谢舅舅关怀,不说这个,”陆昭无所谓地略过问候,桃花眼底闪过几分晦涩,“舅舅喊我来?,可是寿州来?了消息?” 第37章   程牧闻言, 神情变得异常肃穆。   “确是寿州来了消息,明儿个就?要?递到官家手里,”程国公将手中的信笺递给陆昭, “昭儿自己看看。”   陆昭见状, 心中一沉。   他接过信笺, 三行并做两行, 迅速扫了一眼, 而后身形剧震。   “这——”陆昭愕然抬头。   两年前?寿州舞弊一案, 重启之后, 又查了整整五个月。   那礼部尚书都在牢里关?了四个多月了, 如?今寿州终于有了消息——信笺中写着的, 分明是寿州林家牵头,用当地人脉向知州施压, 又用重金贿赂监视官,让整个寿州的科举, 变成了林家组织的一场儿戏!   要?知道,这林家可是寿州大家族, 连京城的林家也不过是其中分支。   线报内所言,寿州的考生?,要?想出名堂,就?必须拜林家的山头。这,这已不是泄露考题这么简单了, 林家俨然成为了寿州的土皇帝。   若是真的,那大半朝堂都要?因林家而牵连其中。   “昭儿为何这么说?”程牧问。   “京城林府, ”陆昭的脸色极其难看, “也是和高?丞相唱反调的那一派。”   而且两年前?查案的时候,分明是咬出了高?承贵。   如?今案子重启, 高?承贵却像是从中隐身一样……他分明也是从寿州科举上来的,怎就?能撇得如?此干净。   陆昭越往深里想,越觉得不对劲:“我记得,杜夫人也是京城林氏人,这,这定然是高?承贵的手笔!”   明日?消息送到皇兄那里,京城林家定然是要?倒大霉。   那杜守甫杜大人,说不得也要?牵连其中!   “现今朝中,也就?只有杜大人敢直言皇兄不是了,”陆昭又道,“舅舅,可有办法保上一保?”   程牧却只是深深地看了陆昭一眼。   他背过手,意味深长开?口?:“朝中无?人明谏,对昭儿也不是什么坏事。”   陆昭抿紧嘴唇:“但杜大人一生?清正,不管林家有没有事,他肯定是无?辜的。若深知杜大人无?罪而袖手旁观,这与……皇兄又有什么区别?”   话到最后,陆昭的声线压得极低。   道出这番话的少?年郎君,身姿挺拔、面容清隽,他近日?确实清减了不少?,可一双桃花眼中的明亮与坚定从未动摇过。   这般容貌和想法……程牧一声叹息,在心中道一句大不敬的话:不知道当下坐在龙椅上的那位好到哪里去了。   只是,他想的到底是简单了些。   “昭儿,这事不能插手,”程牧明确回答,“若非官家纵容,区区一名高?承贵,怎能有今日??杜大人、林家,明面上是与高?承贵唱反调,实际上则是处处反对官家的意思。这次的情况,很难说没有官家的手笔。”   陆昭仍然是不甘心。   他与杜文英关?系极好,两名少?年郎君的多年情谊在,陆昭怎能眼睁睁看杜家出事?   “可是,杜大人他——”陆昭还欲开?口?。   “昭儿。”   程牧的语气骤然一转,他直视着陆昭的双目:“推脱至今,你也该娶妻了。”   陆昭:“……”   他本就?白皙的面孔更是变得无?比苍白。   “喜儿那性子,我当爹的也不是不清楚,你若实在是不喜,换成乐儿也行,”程牧说,“再叫太?妃为你选上几名侧妃,成家之后,就?暂且回楚州去,在封地好发?展,也是远离当下的动荡。”   林家出事,京城其他家族,不免会受到波及。   连程家也不例外。   好在这些年来,程牧低调的不能再低调,他鲜少?明面上走动,也备足了自保的手段。   把陆昭送回楚州,总比在官家眼皮子底下行事要?容易得多。   况且……   朝堂动荡、外族侵扰,这是个绝佳的机会。   程牧知道陆昭为什么要?保杜守甫,也知道他再三拖延成婚的理由?。但程国公心里清楚,陆昭心有私情,但他拎的很清,私情是不会左右其意志的。   果不其然,陆昭沉吟许久,最终是合上了那双漂亮的桃花眼,长舒口?气。   他冷静下来:“帮还是要?帮的。”   程牧:“昭儿你——”   陆昭的神态异常笃定:“就?算帮不了杜大人,为了我自己,舅舅,得想办法让云万里回肃州去。”   …………   ……   第二天晌午。   恰逢云万里休沐,杜菀姝左思右想,干脆提议与他一同回娘家去。   反正二人都是心事重重,满心满脑都是西戎破关?的事,索性也别躲了,去问问父亲究竟打算怎么办。   云万里干脆都没叫杜菀姝上马车,他牵出自己的战马,带着杜菀姝就?出了门。   然而马蹄落入杜府所在的街道,二人的心均是提了起来。   杜府的门口?,竟是围着十余名禁军的士兵!   杜菀姝的脸一下子就?白了。   “这,这是怎的了?”她磕磕巴巴道。   云万里无?声蹙眉。   他催动胯()下马匹,黑色的高?大骏马继续上前?,而后就?被?拦在了杜府大门前?。云万里依然是冷着一张脸,低头看向守门的禁军:“出什么事?”   “云指挥使。”   大门之后,跨出来一名文官,正是与探查司交接完工作后,又被?调回殿前?司的赵押班。   赵押班看了一眼云万里,又看向他护在怀里的杜菀姝,苦笑几声。   “今日?就?先回去吧,”他劝道,“官家下令,我们也是奉旨办事。”   “官家可说过,不许探查司介入此事?”云万里问。   “这……这倒没有。”   严格来说,殿前?司和探查司都属于禁军,既是派了禁军过来,云万里是可以随意出入的。   见赵押班神情讪讪,云万里干脆翻身下马,将战马牵到一边。   他扶着花容失色的杜菀姝下马:“你在这儿等?,我去看看。”   杜菀姝:“我,我也要?跟你——”   云万里捏了一下杜菀姝的手。   往日?柔软温热的柔夷,此时此刻凉得却像是冰块一般。杜菀姝战战兢兢地望着杜府正门,叫云万里这般提醒,立刻噤声。   像只真的被?吓坏了的小鸟。   “好好等?着,”云万里不自觉放缓声调,他伸手碰了碰杜菀姝同样冰凉的脸,“我速去速回。”   “……嗯。”   杜菀姝极其勉强地稳住心神,点了点头:“夫君也要?小心。”   云万里见她答应了,不再迟疑,转身大步进入杜府。   他跨过门槛,就?听见杜文英的声音响起:“赵将军,你什么意思?”   赵正德中气十足地回答:“杜二郎君,稍安勿躁,我也只是奉命行事罢了。”   竟是赵正德亲自来了,云万里顿觉不妙。   他步入前?院,见杜家一家都被?赵正德带兵围着,索性踢了踢路边的石子,哗啦啦声响叫赵正德回头。   触及到云万里,他的眼底闪过几分意外之色,但并没有表现出来。   “云指挥使,”赵正德甚至客客气气打招呼,“你怎来了?”   “探亲。”   云万里言简意赅地开?口?:“怎么回事?”   他环视四周,见杜家一干人等?,脸色均是分外难看。而赵正德则是深深看了云万里一眼:“寿州舞弊一案,已查出结果——林家乃舞弊、贿赂的主谋,京城林家亦牵连其中。因而叫杜大人和杜夫人,请跟我走一趟。”   这走一趟,自然是接受问询去了。   说完,赵正德又看向杜守甫,也是行了个礼:“杜大人,劳烦你了。”   杜守甫虽意外,但脸色依然镇定:“林氏不可能是主谋,若是如?此,寿州、京城这些年的考生?,几乎没有谁不被?牵连其中。”   赵正德:“这……不在我的职责之中,大人。”   杜守甫阖了阖眼。   找他问询,无?非是因为杜守甫娶了林家的女儿为妻。但京城林氏与寿州林氏几乎没什么关?系了,无?论?如?何也牵扯不到他身上。   这不过是走个过场。   但其他考生?,尤其是寿州来的,则不会有这么幸运。   杜守甫的心几乎是沉进了谷底。   “我与夫人跟赵将军走就?是,”他说,“不是什么大事。”   “谢杜大人。”   赵正德颔首,让出了道路。   杜守甫迈开?步子,走到云万里身畔时停了一停。当朝御史看向自己的女婿,迟疑片刻:“可是三娘也来了?”   云万里:“她不方便进来,正在府外等?待。”   杜守甫冷静自若的面孔,这才浮现出几分担忧。   “姑爷多照看她,”当父亲的低声出言,“三娘想得多,怕她伤神。”   “……是。”   见云万里应了,知晓他性格认真,定然会守诺到底,杜守甫满意地点了点头,同林氏一道跟赵正德离开?。   府中禁军,亦有序走了。   待到旁人离去,杜文英才破口?大骂:“当今官家,是疯了吧?!”   杜文钧厉声训斥:“这也是你能说的?”   杜文英:“我——”   少?年郎君气在头上,也没别的办法,只能攥紧拳头。   倒是杜文钧看上去还算冷静,他看向云万里:“姑爷先回吧,别让三娘担忧。杜府这边有我操持,也不会有什么大事。这些日?子……就?先别过来了。”   …………   ……   “什么叫先别过来了?”   回云府的路上,云万里将杜文钧的话转述给杜菀姝,后者的脸色却依然苍白如?纸。   她又不是傻瓜,这禁军抓人的阵仗,与成婚前?逮捕房子行、李同顺一模一样。若父亲不是当朝御史,他赵正德能这般客气么?   要?,真如?大哥所言没什么大事,何必还特地叮嘱一句先别过去了。   杜菀姝越想越害怕。   不止是为杜府害怕,莫名的寒意袭上心头,她冥冥之中好似看清了什么,却又无?法理解。   西戎还在肃州劫掠,官家不仅不发?兵支援,反倒是要?与北狄岁币结盟。   这外敌还没消停,又因舞弊牵连出这么多的人……就?算父亲不会有事,那朝堂之上,还不知道会有多少?人遭殃。   今日?京城依然喧嚣,但到了明日?,怕不是动荡二字那么简单。   “别怕。”   云万里低声开?口?,将杜菀姝扯回现实。   他有力的手臂扯过缰绳,也是把杜菀姝又往自己怀里送了送。倚靠在武人宽阔结实的胸膛之上,云万里周身那干净的皂粉味迅速充斥杜菀姝的鼻腔。   活人的温度,熟悉的气味,叫她多少?平静了些。   杜菀姝这才惊觉,她竟然浑身都在抖。   “有我在,”云万里沉声说,“你不会有事。”   ……是,还有夫君在。   杜菀姝咬紧下唇,深吸口?气,一点一点安下心来。   高?大骏马一路往云府走,待进了门,天已渐黑。   黄昏晕染整片天空,血一样的夕阳看上去是那么沉重。李义?赶忙过来牵走马匹,还不忘与杜菀姝、云万里提醒:“老爷、夫人,惠王来了,说是要?等?你们回来。”   惠王来了?   杜菀姝暗自惊讶。   云府干净利落的前?院,同样被?夕阳染上一片昏红。深沉的日?光拉长了院中少?年的影子,听到脚步声,陆昭回过头。   数月不见,他清瘦了许多,也长高?了不少?。陆昭清隽瘦削的容貌让杜菀姝愣了愣,她几乎都要?认不出来这与她一同长大的陆昭哥哥了。   风雅的郎君看向二人,面上闪过几分笑意,但那很快就?被?更多的担忧和严肃掩盖进眼底。   “云大哥,明儿个就?会来调令,换下王金旭将军,将你调过去。”陆昭直奔正题,一双桃花眼分外清明,“带三娘走,回肃州去。” 第38章   清晨, 朝堂之上。   高?承贵出列,将寿州舞弊一事的调查结果汇报完毕。   五个月的调查,终于落下尾声, 然?而偌大的大殿却陷入死一般的寂静。   龙椅上的陆晖握紧了凭几。   他竭力维持着面上平静, 想要绷住神情。但陆晖连吸了几口气, 都没能?冷静下来?, 一张阴鸷面孔因恼怒而不住颤抖。   “这龙椅, ”良久之后, 陆晖终于爆发了?。他一拍椅子, 愤怒起身, “朕也别坐了?, 干脆叫他林家的人来?坐吧!”   高?承贵赶忙低头:“官家,切勿动怒!”   陆晖咬牙切齿, 通红的双目看向高?承贵:“你少说几句,别以?为朕忘了?你也是打寿州来?的!”   寿州。陆晖默念了?一句, 不住磨牙。   他当真是气急了?,只觉得怒火攻心, 激的心口和脑门阵阵发疼。   几年前的案子,没结则罢,怎还能?搞出这么?大的事故来??!若不是再查,岂不是就不了?了?之了??!   “这一个两个,都给我找不自在?, ”陆晖在?龙椅前来?回踱步,“肃州养这么?多兵, 都能?叫西戎破了?嘉峪关;寿州舞弊的事结了?几年, 还能?拎出来?查出问题。朕养你们一个两个,都是饭桶吗!”   说着, 陆晖看向坐下群臣。   这文武两列臣工,一个敢抬头的都没有。   这般寂静的朝堂着实罕见,陆晖因他们的沉默更生气了?。   当今皇帝阴沉沉的视线往百官身上一扫,最终停留在?了?右仆射的位置上。   林家被牵连,禁军封了?林府的正门,右仆射自是无法来?上朝   陆晖真是越想越气,火气上头,竟是指着右仆射空着的位置:“反了?天了?,朕倒是要想看看这能?能?耐到哪去,抄,把?林家给我抄了?,从?今往后朕一个姓林的也不想看见!”   此?话一出,朝堂哗然?!   满朝文武你看看我、我看看你,也没谁敢做出头鸟。唯独杜守甫听了?陆晖的话,仍然?坚持出列:“陛下,请三思!”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陆晖更是脑子嗡嗡作响。   杜守甫这一句“请三思”,听得陆晖耳朵都起茧子了?。   这几年来?,陆晖就不记得杜守甫在?朝堂之上说过什么?顺着自己的话,但凡他开?口,不是三思,就是不可。虽说这确实是御史的职责,但说多了?、说久了?,陆晖就是觉得自己在?杜守甫眼里可能?分外不是个东西。   他是当朝皇帝!是大雍的主人,轮得到旁人指手画脚?   尤其是陆晖记得清楚,昨日杜守甫也在?带走问询的行列之中。   清清白白的御史大人不也不干不净的,陆晖气血上头,想也不想就是开?口:“你给朕住嘴,别以?为朕忘了?你妻族就是林家人,你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杜守甫周身一震。   他怎么?也没想到,官家会以?此?攻讦自己。   饶是如此?,杜守甫也没有退缩气恼,他依然?不卑不亢出言:“若非守甫清清白白,今日也不会站在?这朝堂之上。守甫自诩问心无愧,要是陛下不信守甫,大可以?命人继续彻查,只是如若彻查杜家,不如连林家继续查下去。”   说着,他瞥了?高?承贵一眼。   “现下丞相命禁军堵着林府大门,也没个后续,这也不是个事,”杜守甫说,“况且,抄家乃重罪,君无戏言,官家怎能?随意出口?至于说什么?不想见姓林的,今日陛下一言,天下所有林氏子弟,恐都要跟着遭殃,陛下,请慎言。”   陆晖:“你——”   现在?是这慎言不慎言的事吗?   他本?就气在?头上,杜守甫还在?这儿教训自己。一瞬间,陆晖的厌烦到了?顶峰。   抄家怎么?了?,他为天子,他要抄谁的家,还轮得到臣子置喙?就算他今日命人把?杜守甫拖出去斩了?还能?怎么?样?!   陆晖咬紧牙关,只觉得不能?再这么?下去了?。   皇帝一双凤眼写满了?杀气,他指着杜守甫半晌,最终是咽下了?所有狠话,一甩袖子,转身大步离开?。   朝堂上下谁也没敢动。   这已是近日第二次,官家被杜大人气到甩袖子走人了?。   见众臣不散,站在?龙椅下头的吕梁一声叹息。   他清了?清嗓子:“各位大人,先散了?吧,官家气在?头上,也不好再与诸位继续商讨。”   而陆晖离开?正殿,回到自己的书房,是当场把?桌上的笔墨纸砚都掀了?下去。   吕梁赶忙跟上,一面吩咐噤若寒蝉的宫人打扫碎片,一面亲自为陆晖亲自倒了?杯茶。   “官家息怒,”吕梁劝慰道?,“杜大人什么?脾气,官家也不是第一天知道?。何苦同他置气?”   陆晖坐在?椅子上,额角都因怒火而不住抽搐。   他阴沉沉地扫了?吕梁一眼:“你若是想为他说话,就出去。”   吕梁失笑,低着头开?口:“内臣只是怕官家气坏了?身子。”   陆晖却?是不搭理他,转而看向战战兢兢的宫人:“去,把?高?丞相喊过来?。”   宫人赶忙拎着衣袂出门,不出半晌,高?承贵就进了?内殿。   “官家。”   高?丞相进门,也不提大殿之上的争执,反而露出自责:“注意龙体,都是臣的不是,是臣办事不利。”   “你也是个废物东西。”   陆晖气道?:“当年怎就没查出来?,现在?丢人可不止是丢朕的脸!”   高?丞相的头恨不得要低到地缝里:“是臣之过错,请官家责罚。”   要想罚,陆晖早就罚了?。   现在?这林家不能?用?,礼部?又乱成一锅粥,朝堂之上大大小小与之有瓜葛的不知多少。陆晖能?信的,也就只有一个高?承贵,以?及……   “杜守甫,”陆晖咬牙,“朕真是受够他了?。”   他不是不知道?,杜守甫决计不会与林家的事有牵扯。   但陆晖觉得自己的忍耐已到极限。   杜守甫是先皇留下来?的人,旧时?二人君臣之交,在?京中也是一桩美谈。昔年陆晖尚且年幼,听父皇时?时?称赞杜大人忠贞、率直,秉性如松柏,亦心怀憧憬与尊敬。   然?而再多的尊敬,在?日日与自己唱反调之间,也都彻底磨没了?。   在?杜守甫面前,陆晖感觉自己仿佛永远是个做错事的孩童,这也不行、那也不对。当了?十几年皇帝,好像就没哪点叫杜守甫满意过。   大雍是陆家的江山,龙椅属于他陆晖,杜守甫再怎么?说也只是一名臣子,他是不是……太把?自己当回事了??   思及此?处,陆晖本?就阴森的面孔,更是徒增几分杀意。   高?承贵自然?全都看在?眼里。   “官家,”他轻言道?,“若实在?是不想见到杜大人……就罚他几天别来?上朝,彼此?都冷静冷静吧。”   一句劝说,看似好心,却?叫陆晖敏锐地抓住重点。   别让他来?上朝?   是啊,过往怎么?没想过呢。   陆晖骤然?反应过来?——不是没想过,而是过往时?候,也没这个机会。   杜守甫为人,完全抓不到任何错处。昔年先皇曾经赞叹过,说杜大人活得太过君子,简直像是个话本?里才有的假人。于公,他清正忠诚、坦坦荡荡;于私,待家人妻子尽职尽责。   他好到,就算旁人说他牵连进舞弊案里,可能?也受过贿,陆晖都不会相信。   陆晖恨也恨在?此?处:每每杜守甫出言,他都找不到反驳攻讦的方向。   因而陆晖忍了?这么?久,忍到现在?。   岁币结盟、舞弊案件,有杜守甫在?,后面不知道?还有多麻烦。   必须快刀斩乱麻了?。   “让他滚蛋。”陆晖冷冷道?,“朕不想再看见他。”   “……官家的意思是?”高?丞相故作惊讶。   “杜大人不是体恤平民百姓吗,就让他去管百姓去,”陆晖挥了?挥手,“这九州地方,哪里需要地方官,封个监察特使给他,让他去地方。”   高?承贵没立即回应,他拖了?片刻:“官家,杜大人好歹也是御史,请您三思。”   这不提三思还好,一提三思,陆晖当即如摔在?地上的炮仗般炸了?。   当今皇帝,直接将手中的茶杯丢了?出去。   瓷器落在?高?承贵脚边,发出清脆声响,裂成碎片。滚烫的热水飞溅到高?承贵衣角边,他是动也不敢动。   “你再说这句话,就和杜守甫一起滚!”陆晖近乎咆哮道?。   那一刻,陆晖是真的动了?杀心。   然?而不行,这杜守甫若出了?事,天底下不知多少人要戳他的脊梁骨。   思及此?处,陆晖心底的厌恶更是多出几分。   听到这话,高?承贵在?将酝酿好的言辞说了?出来?:“臣不日前还收到地方来?的折子,福州知州年纪大了?,想告老还乡,回江南区。只是这福州地方偏远,又是荒凉之地,要杜大人过去……不太合适吧?”   福州?   陆晖听了?,倒很是满意。   “荒凉好啊,”他冷笑几声,“杜守甫不是心系百姓吗,不就该去那萧条荒蛮的地界照顾百姓去?带着朕的旨意去,不把?福州治理成富庶文明的州府,他这个朕的特使就别想回来?了?!”   话音落地,陆晖真是越想越合适。   先是西戎,又是舞弊,一桩接着一桩,陆晖憋屈的不行,这下总算是让他找到了?宣泄口。   再一想,寿州这事,好像是云万里查出来?的。   而这个云万里,还刚好是陆晖亲点给杜守甫的女婿。   怎么?左右都是他身边的人给朕找麻烦?陆晖顿时?又牙根发痒,连带着自己亲自提拔起来?的云万里都分外不顺眼起来?。   刚好,昨日在?家休息大半年的程国公突然?递了?折子,难得撰书劝诫陆晖:说是哪怕不往肃州派兵,也得把?王金旭换下去。   陆晖本?就在?考量此?事,现在?猛然?想起云万里。   “云万里是不是打肃州来?的?”他突然?问。   “……正是,”高?承贵也一时?没摸清陆晖的想法,“官家的意思是……?”   “把?王金旭调回来?,让他去打,”陆晖干脆开?口,“不是爱打仗吗,给我打去!”   …………   ……   当天下午。   李义大老远从?探查司跑回云府,气喘吁吁地停在?杜菀姝面前。   “夫人,老爷那边、那边来?了?信,”李义上气不接下气地说,“他收到了?调回肃州,换下王金旭将军的敕令。”   “管事先喝口水再说也不迟。”   杜菀姝赶忙让观月倒水。   昨日陆昭赶来?,已经将朝中情况大致与云万里说明。这敕令转天就到,杜菀姝倒也不意外。   她虽没怎么?接触过官家,但为数不多几次……当今皇帝,确实是名很容易下决定?的人。   但李义听了?,却?只是摇头。   他的神情非常难看,喘匀了?气,便迫不及待开?口:“夫人,您千万稳住,探查司那边还有消息……官家要把?杜大人调去福州去!”   杜菀姝的脸色骤然?变得极其苍白:“什么??!” 第39章   云万里从探查司回来时已过三更。   连城中的坊市都?歇了, 可他御马进了云府的院落,一盏灯火仍然落入视野。   杜菀姝还在等。   如今的云府院落,在初春的季节草木葱郁、生机勃勃。杜菀姝就站在那盛开的花团前, 只着素色衣裙竟也能与群芳争艳。这不是她第一次在夜里等待云万里归来了, 只是这次, 杜菀姝微拧的眉心和担忧的神情, 昭示着截然不同的含义和氛围。   武人翻身下马, 把缰绳交给李义。   他?大步向前, 径直开口:“夜里还是冷, 先?回去再?说。”   杜菀姝点了点头。   只是她一抬脚, 纤细的身段就晃了晃。还是云万里眼明手?快, 一把抓住了杜菀姝的手?臂:“你站了多久?”   杜菀姝咬住嘴唇,不肯说话。   云万里无奈地阖了阖眼。   这脚都?站麻了, 怕不是站了一两个时辰。云万里干脆弯腰,有力臂弯捞起杜菀姝的膝窝, 把杜菀姝一把抱了起来。   双脚唐突离地,吓得?杜菀姝赶忙环住云万里的结实臂膀。   她就这么直接栽进?了云万里怀里, 干净的皂粉气息扑面而来。   “……都?看着呢!”杜菀姝嘀咕道。这李义和观星都?在,怪不好意思的。   “在自家院子里,怕什么。”云万里面无表情。   他?跨开步子,横抱着杜菀姝回屋。   太瘦了,云万里在心中想。   杜菀姝身子极轻, 他?掂量着还不如自己的戟刀重。抱着她轻松地就像是抱了一只猫,跨过?门槛, 云万里将?她放置在了早就铺好的被?褥上。   也该进?入正?题了, 杜菀姝迫不及待开口:“白日李义带了消息,说是——夫君!”   云万里俯身蹲踞在床前, 脱下了她的鞋袜。   白皙脚踝裸()露在外,杜菀姝的脸一下子红到透底。她控制不住地想瑟缩回去,却叫云万里一把抓住了脚底。   如玉般的右脚,就这么被?云万里攥在手?里。   往日还不好意思接近的男人,今夜分外直接:“该摸的都?摸过?了,还不好意思么?”   杜菀姝:“我……”   何况,云万里也没那个意思。   他?只是捏着杜菀姝的脚,伸手?替她轻轻揉着腿肚子和脚腕处的穴位。   指腹触及到皮肤,又疼又难受,但这般回血极快,没按几下,杜菀姝就觉得?小腿不再?僵硬发麻了。   “还难受么?”云万里抬起头问。   杜菀姝无声地摇了摇头。   云万里:“那就别老咬着嘴唇。”   杜菀姝恍然松口。   这么一打岔,方才?提心吊胆的情绪骤然消散。她这才?意识到,自己自始至终咬着下唇,从未松开过?。   猛然收回贝齿,杜菀姝尝出了淡淡血味。   意识到这点,她不禁垂眸。   云万里正?是看出了杜菀姝心里紧张,怕直接出言会火上浇油,才?率先?打岔的。   见她好似冷静下来,男人沉着开口:“白日的事?,已是板上钉钉。”   杜菀姝蓦然攥紧身下的被?褥。   “清晨上朝的时候,官家与岳丈就林氏之事?意见相左,为此大怒。据说近日已是第二次从朝会上甩袖子离去了。早朝散了没多久,消息就传到了探查司。”云万里言简意赅开口解释。   “我差人进?宫打听,说是明日朝会就会定下此事?,也派人事?先?通知?了杜府,”他?道,“前些日子福州知?州上书告老,官家的意思是封岳丈一个特使,要他?去治理福州。”   话到此处,云万里的句子顿了顿。   他?飞快瞥了杜菀姝一眼,见她脸色苍白,但还算冷静,就继续说了下去。   “我的调令也会一同发放,”他?说,“替换王金旭,回肃州去。”   简单言辞,听得?杜菀姝好不容易回血的手?脚再?次变得?冰凉。   她沉默许久,最终是艰难开口:“官家怎就如此狠心。”   连杜菀姝都?能听得?懂,说是封父亲为特使,实际上……这难道不是流放吗。   而仅仅是因为官家与父亲的意见不合。   想也知?道是为什么了——官家打算岁币结盟,而父亲决计不会赞同。后又因寿州舞弊案牵扯出一整个寿州林家,京中林氏恐遭牵连。   父亲怕是也出言劝说了吧。   正?是因为杜守甫坚持弹劾高承贵,进?而招惹官家不悦,杜菀姝才?嫁给了云万里。   难道这还不够吗,还要把他?发配到福州去?   他?是御史,谏言本就是父亲的职责啊。   杜菀姝抬眼,看向蹲踞在自己面前的云万里。   挺拔修长的男人,哪怕是蹲着,也能与杜菀姝的视线齐平。触及到他?平静的视线,杜菀姝只觉得?很?难过?。   甚至是夫君被?调回肃州,尽管是好事?,可估计也是被?父亲牵连。   父亲、夫君,做错什么了?   杜菀姝的心底翻涌上来剧烈的不甘。   她又做错什么了?   仅仅因为官家的一个心思、一个念头,命运转而又转。她越想越气,不甘到指尖都?因情绪激动而不住颤抖。   云万里微微绷紧面容,用另一只手?握住了她冰凉的指尖。   “三娘。”   低沉的声线打破沉默,杜菀姝抖了抖——云万里几乎没叫过?她的小名。   “岳丈离开京城,未必是坏事?。”他?说。   “……三娘不懂。”杜菀姝侧了侧头。   “想必官家是厌恶岳丈到了骨子里,才?会把他?驱赶出京城,”云万里说,“既已讨嫌,不如干脆离开,否则日后……杜家的立场摆在这里,很?难做人。”   日后?   杜菀姝生气归生气,可脑子却没停下来。她立刻明白了云万里的意思:若是陆昭哥哥真的对?那把龙椅有盘算,父亲在京中,定然不会接受的。   如此说来,确实是好事?。   但杜菀姝还是不甘心。   福州,肃州,一个在东南,一个在西北,均是偏远地区。   好端端的家人,就这么离散在遥远的地方。而杜菀姝在此之前,都?没离开过?京城。   她垂下眼眸,攥着被?褥的手?依然不肯放开。   “没事?,不会影响到你,”云万里放缓声线,“我走后,官家总不会为难你。”   杜菀姝闻言周身一顿。   她倒是抬头了,一双杏眼中闪过?几分愕然:“夫君的意思是,要我独自留在京中。”   云万里蹙眉。   背着烛火,他?的伤疤藏匿在阴影中,倒少了几分森严威严。   “你想跟我走?”但云万里语气中的不赞同仍然很?是明显,“肃州苦寒,又在打仗,你跟我去那边做什么?何况你现在是平康公主的先?生,留在京中,理所当然。”   “如若夫君口中的日后成真,”杜菀姝轻声出言,“我不该与平康再?有牵扯。”   她凝视着云万里深邃眼睛。   “夫君是又打算,”杜菀姝问,“抛下三娘吗?”   眼前男人的脊背骤然紧绷。   一个又字,让数月前竹林时的场景浮现心头。   “我怎会丢下你,”云万里怕她多想,出言解释,“只是西戎已打进?嘉峪关,肃州定然是一片兵荒马乱。阵前换将?,本就凶险,我自身都?难以保证,若你出事?……”   若杜菀姝出事?,云万里无法原谅自己。   只是这番说辞并没有说动杜菀姝。   “过?往的将?军调任地方,”她反问,“难道不带妻女么?”   “你和她们不一样。”云万里想也不想。   “都?是女子,怎能不一样?”   “……”   云万里覆盖在她指尖的掌心微微收紧。   肌肤相贴,杜菀姝笔直指节光滑且柔软,微凉的触感比往日更似白玉。   肃州自太()祖来,一代一代不知?有多少将?士驻留,可云万里没记得?有哪名将?领,拥有这般俊秀精致的妻子。   漂亮的小鸟,本该在京城养尊处优。   云万里怎舍得?让她离开舒适的家巢,到那般苦寒偏远的地方去?他?从肃州来,云万里知?道肃州的条件与京城差多远。   这些话,纵然云万里不说,杜菀姝也能从他?的眼底读出来。   说什么战事?凶险,西戎破了嘉峪关,可还没打到兰州去呢。知?州尚在,杜菀姝不去前线,到兰州等候不行么?   无非是云万里怕她吃苦罢了。   “我要追问夫君,夫君定然有千万条理由。”   于是她率先?出言,翻转手?腕,握住了男人生着茧子的手?掌:“但三娘只想问,千万般缘由,是出自夫君真心所愿吗?”   云万里抿紧嘴唇。   又不说话了?杜菀姝在哀愁之余,勉强露出一抹笑容。   “夫君起来说话。”她轻声开口。   瘦削挺拔的武人,分明是自边塞来的兽,在杜菀姝面前却无比乖顺地起身。云万里还未站稳,赤()裸双足的杜菀姝便踩着男人的鞋尖,同样站了起来。   站在云万里的双脚上,杜菀姝的重量也是那般轻盈。   窈窕的娘子晃了晃,而后就被?他?直接捞进?了怀里。趴在云万里的胸膛,杜菀姝昂首抚向他?的右脸。   触及到额头的伤疤时,男人闭上了眼。   “夫君还没回答我。”杜菀姝不依不饶道,“你……可是真心打算与我分开?”   自然不想。   听到调令,云万里第一个反应便是要杜菀姝留在京城,因为肃州太苦了,他?不舍得?。   但一想到要独自离开,他?惊觉自己心中竟然……无比的酸涩。   明明他?早已习惯孑然一身。   父母早亡、恩师战死,后又远离家乡,云万里身边的人来来去去,谁也不曾久留过?。活到此时此刻,他?才?发现原来拥抱、相依是会上瘾的。   温热的躯体靠在他?的怀里,武人生来耳目聪明,杜菀姝那稳定的心跳传递到耳畔,简单的搏动却能够为云万里带来无穷尽的能量。   “父亲去福州,母亲一定会跟随,”她的声音幽幽响起,“因为父母觉得?夫妻本该共患难,三娘也是这么想的。三娘知?道夫君是为我好,但是……”   她深深看着云万里的面孔。   背对?着烛光,伤疤几不可见,可云万里的深邃五官仍落在她的眼底。这让他?看起来没白日那般可怖了,牢牢怀抱着她,满脸写满了不舍,几近无措。   这多少宽慰了杜菀姝心底的不甘与愤懑。   “但是三娘不想要自己好,想要咱们好,”杜菀姝低语,“别抛下我。”   云万里抱着她的手?又是紧了紧。   他?……倒是明白话本里那些英雄,为何总是会为美女折腰了。   这般坚持与呢喃,谁又不会心软?云万里俯首,埋进?了杜菀姝的发间:“……嗯。”   惴惴不安的心,在她惯用的发油香味之间,逐渐平复下来。   …………   ……   第二天,京中震荡。   官家册封杜守甫为特使,要其暂替知?州,去治理知?州、抚恤百姓;并拨了三千精兵给云万里,要他?调回驻留肃州的王金旭将?军。   与此同时,还有个不合时宜的消息传开来。   那就是惠王陆昭的婚事?,推迟了大半年,终于在这微妙的节骨眼上定下。程太妃为其纳了程喜儿、王幼春为侧妃,且以惠王已成家为由,请命其回到封地楚州。 第40章   接连消息再怎么引起京城议论, 也与杜菀姝没关系。   前往肃州是件大事?,杜菀姝一心一意忙着整理安顿各个事?项。   趁着?日头好,杜菀姝在家中清点了一番行装, 而后思索片刻, 向管事发问:“与夫君同行的都有谁?”   李义反应飞快:“夫人可是问探查司的人?”   “是。”   “主簿纪子彦会跟过?去, 还?有一小队老?爷信得过?的探子, 人不太多, 约摸百余个。”李义回答, “京城军营, 大抵会拨个二千兵马过?来。”   两千兵马去肃州, 是否有些少了?   饶是杜菀姝不懂行兵出战, 也觉得不妥。但先前朝中就不打算往肃州派兵,这两千兵马, 也只是护送云万里前去替换王金旭将?军。   她想了想:“探查司的人,有肃州来的么??”   “不曾有, 多数是京城人,还?有些打山东、江浙来的。”李义回答。   杜菀姝轻轻叮嘱道:“去同纪主簿说一声, 肃州气候不比京城,春日早晚还?是很冷。大伙都没去过?,还?是多带些冬衣为好。”   李义颔首:“是。”   管事?转身就走,然而刚准备跨过?正门门槛,就撞上?了先一步进门的杜文英。   杜家二郎君抬头就看到杜菀姝站在院子里, 直接扬声喊:“三娘!”   杜菀姝不免惊讶:“二哥怎来了?”   这节骨眼上?,娘家也该很忙才是。   只是没想到这么?一问, 杜文英不乐意了。他与杜菀姝相同的杏眼里闪过?几分无奈:“难得抽出空, 我来看看我妹妹都不行?”   “当然行。”   杜菀姝莞尔:“观星,去煮茶。”   杜文英赶忙道:“不用了, 我站站就走,你也忙。”   说着?他走到杜菀姝面前。   十九岁的郎君,就是几日不见,都要窜上?一截个头。杜菀姝觉得也就眨眼的功夫,二哥已然比她高出不少,要昂起头才能寻觅到视线了。   “父亲、母亲,何时离京?”杜菀姝问。   杜文英阖了阖眼,一声叹息。   “下周就走,”他回答,“我与大哥会留在京中。”   想来也是了,明?面上?父亲是官家的“特使”,并没有盖以?实际罪名?。那大哥留在京中继续准备科举,也是理所当然。   至于二哥,他也是要考试的。福州那般偏远的地方,哪对父母愿意叫孩子跟随去受苦呢。   “一年前分明?还?好好的,”杜文英的脸上?浮现出几分感伤,“现在就……家庭离——”   “别胡说。”   杜菀姝不轻不重地打断了杜文英的话,纠正道:“只是暂且各奔东西,又不是不再见面了。”   杜文英绷紧了面容。   实际情况如何,他们彼此心知肚明?。   这父母一到福州,还?不知道什么?时候能回来。但即使是在云府,这话也不能随便乱说。   他们已经不是成?日只想着?游船赏荷的孩子了。   “嗯。”   最?终,杜文英还?是按下了满腹牢骚。   “惠王也要走,”他说,“我准备考上?举人,就到楚州去。”   这事?,杜菀姝也听说了。   程喜儿到底如愿以?偿,嫁给了陆昭哥哥,可到了也只是名?侧妃。即将?与她一同离开京城到楚州去的,还?有与程喜儿难得算得上?关系不错的王幼春。   不知程太妃和程国公是怎么?说服王家的,连高丞相的外甥女都配不上?成?为惠王的妻子么??   那这惠王妃的位置,陆昭哥哥打算留给谁?   杜菀姝的思绪飞快转了转,内心依然一片平静。   “去楚州也好,”她说,“对你,对惠王,都是。”   从?陆昭哥哥改为惠王,杜菀姝还?没觉得怎么?,杜文英却有些不习惯。   他的表情变得有些复杂。做兄长的踟躇片刻:“三娘……还?难过?吗?”   杜菀姝又是笑了笑:“早就不难过?了,我现在好得很。二哥也许不懂,不用和其?他人分享夫君,京中多少娘子都羡慕三娘呢。”   “我怎能不懂!”杜文英抗议道,“父亲母亲那般一生一世一双人,相互爱慕、敬佩,我也巴不得日后能这般呢。只是……那,那你也同样爱慕云大哥吗。”   一句“爱慕”,听得杜菀姝心头猛跳。   这话,怎么?也不该当兄长的问出口?。   可杜菀姝不觉得杜文英唐突——若非心疼自己,二哥何必在乎?   只是……   被杜文英直白一问,杜菀姝竟有些迷茫。   爱慕吗?   过?往她理解的爱慕,合该是话本中那般:郎才女貌、举案齐眉,夫君题字作诗,她来红袖添香。   若是嫁给惠王,哪怕他后宅里好几名?妃子,日子大概也是如此的。   但娶她进门的是云万里。   跨过?云府的门,一切婚后的生活都与杜菀姝想的不一样。   云万里不会吟诗作对,出门游湖赏荷也是分外格格不入。但杜菀姝不讨厌,母亲一直说嫁人之后不能再天?真任性,操持家业治理宅邸要辛苦得多。可真的成?为妇人之后,杜菀姝却觉得日子比原来还?要自由了。   她愿意同云万里在一起,愿意做他的妻子。   要说夫妻之事?……   虽说依然没圆房,但要、要是夫君乐意,杜菀姝也不再怕了。   她还?有点期待呢,甚至是觉得只是亲吻、拥抱,乃至更进一步都不足够了。   只是,这是爱慕吗?   这些都与杜菀姝认为的爱慕不一样,与父亲母亲也不一样。   可要说不是爱慕,杜菀姝也不认同。   杜文英这么?一问,她都有些糊涂了。   短暂的沉默蔓延开来,杜文英见她不伤心难过?,知道答案必然不是否定。他也自知这话问得不妥,只当时杜菀姝不好回应,轻咳了几声。   “都什么?时候了,”他打岔道,“也该来了。”   “什么??”杜菀姝回神?。   话音落地,杜文英还?没回话,就听后院墙外哐当一声响。   然后刘朝尔的声音,隔着?正屋的二层楼都传了过?来:“嗨呀,殿下你可小心些,动静再大,她就要听见啦。”   杜菀姝:“……”   这刘朝尔的底气十足,一句话出去,不用通报她也听见了!   她赶忙喊观星,去吧人从?后头请过?来。   没出片刻,刘朝尔就走了正门,而杜菀姝定睛一看,那是又气又笑:刘朝尔可不是一人来的,她身后还?跟着?一身红衣的平康公主,以?及笑眯眯的吕仁义!   “真是不得了,”杜菀姝向平康行礼过?后,当即忍俊不禁,“你自己老?想着?翻墙则罢,还?带着?公主不走正道!要圣人知道了,肯定罚你个大的。”   “谁、谁要带殿下翻墙了!”   刘朝尔不服气道:“只是平康殿下想学轻功,我哪儿会什么?轻功呀,这不是平日翻墙走房顶都是有技巧的,借你家后墙比划比划。”   要会那飞檐走壁的轻功,刘朝尔还?在马场养什么?马,她直接飞到西戎军中杀了将?领,那草原来多少人都没用。   好吧,知道她这回也没理由翻墙。   见刘朝尔这着?急上?火的尴尬模样,杜菀姝早已遏制不住明?晰笑意了。   “怎么?才来看我,”杜菀姝嘀咕道,“我都要走了。”   听到这话,刘朝尔黄绿色眼眸骤然黯淡下去。   “我这不是怕你事?情太多。”她低声道。   “事?情再多,见你也有空。”杜菀姝说。   “……唉!”   刘朝尔看似有一肚子话,但她与平康公主一起来的,许多也不好直接说。毛躁的小倔驴想了半天?,也只憋出一句:“要是我能替你和云万里去肃州就好了,或者,带上?我也好呀,你就不会孤单啦。”   肃州那样的地方,刘朝尔也舍不得杜菀姝吃苦。   “我又不是参军,你担心什么?,”杜菀姝劝慰道,“再说了,若你也走,殿下怎么?办?”   杜菀姝之所以?坚持跟云万里走,也是因为除却自己,平康公主同刘朝尔关系也不错。   她教书的几个月来,每七天?就要带公主与几名?陪读的小娘子到马场转转,既是放松休息,也是以?此奖励耐住性子读书的平康。   今后她不在京城,平康至少还?有刘朝尔陪伴。   被点了名?的平康微微拧起眉头。   她一直在旁观杜菀姝与刘朝尔交谈,这会儿才给出了反应。   九岁的公主,还?是那副初见时的模样,干脆利落向前,昂起脸蛋:“我没同意。”   杜菀姝:“……”   说的自然是杜菀姝向皇后说明?,要随云万里到肃州的事?情。   她要走了,平康又没了先生。   只是圣人很理解杜菀姝的选择,劝了几句,也是没在坚持,准了她的请求。   “三娘向殿下赎罪,”杜菀姝垂眸,“调令紧急,没能与殿下好好说明?。”   “你可以?不走。”平康说。   “是。”   杜菀姝大大方方承认了:“是三娘任性,坚持要走。”   见她如此坦荡,平康反而松开紧蹙的眉心。   任性自我的公主,似乎并未因此触怒。她歪着?头想了想:“因为云万里。”   没想到平康竟然能记住云万里的名?字,这出乎了杜菀姝意料。   “嗯,”她又承认,“是因为我夫君。”   “不能换一个?”平康的小脸又垮了下来。   “……”   怎么?还?惦记此事?!   公主这么?一说,连吕仁义都险些没绷住笑声。   “官家赐婚,不能换呢,”杜菀姝耐着?性子解释,“何况,三娘也不想换。”   “你喜欢他。”   她才九岁,知晓什么?是喜欢,什么?是不喜欢么??平康公主平日全然不在乎人情世故,怕是觉得杜菀姝“喜欢”云万里,与她喜欢抓鸟抓蛐蛐没什么?两样。   果不其?然,平康顿了顿又道:“更喜欢他,而不是我。”   骤然间,杜菀姝心中一阵酸涩。   脸上?的笑意是再也挂不住了。   这些日子来,她尽力?维持着?平静轻松的模样,以?免分别时引起伤感。既伤心神?,也浪费时间。   只是没想到,听从?父母叮嘱时没哭,见友人时没难过?,直至平康这么?简单的一句话,却让杜菀姝的眼眶热了热。   相处了五个月,也不是假的。   她当教书先生,许是性子相投,过?往先生说的毛病,平康一个都没再犯过?。   九岁的公主性子古怪,可爱恨却直接了当。她喜欢杜菀姝,愿意与杜菀姝做朋友,如此辜负率真之心,杜菀姝心里难过?。   而见她这般神?情,平康再次蹙眉。   公主看上?去倒平静得多,她张了张口?,似是想安慰,也像是准备说些什么?,可话到嘴边,又觉得麻烦,干脆放弃。   吕仁义见了,温声出言:“殿下不是有话要同三娘子说,才特地出宫的么??总不能白跑一趟。”   话都到这份上?了,不说也不行。   平康这才勉强开口?:“你做你想做的事?,很好。”   她又往前走了几步,看向吕仁义,后者登时会意,抽出帕子递给杜菀姝。   “都不做想做的事?,看着?难受,”平康说话没头没尾,“你又没对不起我。”   杜菀姝花了点时间才明?白她的意思。   平康在深宫长大,宫里的人,不论是皇后还?是妃子,以?及内侍宫人,确实都……做不了自己想做的事?情。   甚至是平康,纵然不服“管教”、我行我素,也不能说是全然自由。   所以?,公主并不因杜菀姝离开而生气。   “挺好的,”九岁的小娘子总结道,“记得回来就行。”   她老?气横秋,顿时将?杜菀姝满心愁绪一扫而空。   接过?吕仁义递来的帕子,她轻轻蘸了蘸眼角,又是扬起笑容。   “就听殿下的,”杜菀姝说,“待日后回来,三娘一定去探望殿下。”   平康抬起右手:“拉钩。”   直至此时,往日里乖僻的公主,才展现出几分孩童应有的姿态来。   杜菀姝俯身,选择与平康平视。   “好,”她郑重允诺,“拉钩。”   一大一小两位娘子,小指略略一勾,还?要拿拇指相互按个印,才能算数。   平康这才露出满意的神?情。   她又欲张口?,可话到嘴边,红衣娘子骤然侧头,她耳朵转向正门的方向,紧接着?转身。   杜菀姝循着?平康的视线看过?去,眨眼的功夫,脚步声接近。   是云万里回来了。   人高马大的武人进门,瞧见着?前院里热闹的架势,不由得驻足。   他的视线越过?数人,好似其?他人都不值得注意般,仍然在第一时间落在杜菀姝身上?。   与云万里深邃眼眸对视的瞬间,杜菀姝几乎有些恍惚。   一年前,她还?是名?日日梦想着?嫁给陆昭哥哥的天?真娘子,如今,她就要离开出生、成?长的京城。   可杜菀姝心中却没有任何忐忑不安。   触及到云万里挺拔的身姿和沉着?的面孔,她就觉得没什么?是克服不了的。   走就走吧!   杜菀姝对着?云万里扬起笑容。   到夫君出生成?长的地方去,那里的百姓更需要他们。 第41章   从京城到肃州, 三?千兵马一路向西北急行军。   前线吃紧,云万里不只是勒令快马加鞭,更是生怕自己到来、阵前换将的消息传到西戎耳朵里, 所?以路途中几乎没有停下扎营。   这么紧赶慢赶, 明日?就到兰州。   连带着杜菀姝在这段日子里也没有安生休憩过?, 入夜之后, 就以马车为床铺, 铺好被褥和?衣而睡。   今夜亦是如?此。   只是杜菀姝刚刚躺下, 马车紧闭的门?被人从外头打开, 云万里掀起帘子。   “夫君怎来了?”   杜菀姝赶忙起身:“今夜不用巡查么?”   军队多休息在野地里, 怕周遭有狼群, 总会组织兵马在四周巡夜。云万里身为统帅,往往身先?士卒, 鲜少会回来休息。   “轮班。”   云万里言简意?赅道:“回来陪你。”   杜菀姝点了点头,无声地向一边挪了挪, 给云万里空出地方。   人高?马大?的武人挤进车厢,本还算宽敞的马车立刻显出几分逼仄。他伸手将杜菀姝揽进怀里, 窈窕的娘子几乎半幅身躯都?趴在了他的胸口。触及到杜菀姝微凉的指尖,云万里不禁拧起眉头。   杜菀姝在昏暗的光线下看到云万里紧紧拧起的眉心:“可是出了事?”   云万里摇头。   肃州不比京城,即使初春了,到夜里仍然很冷。   他只是觉得有些对不起杜菀姝。   “让你受苦了,”云万里低声道, “不该如?此。”   杜菀姝的神情稍稍缓和?了些许。   她侧过?头,耳畔靠在男人的胸膛, 隔着布料, 皮肉之下的搏动是如?此稳健有力,让杜菀姝本能地感到温暖。   “没有这个道理, ”她柔声说,“我还能歇在马车里,好歹有个顶棚呢。三?千将士,还有你,就靠着马匹,或干脆躺在地上睡觉,不比我苦?”   “你与我们?——”   “没什么不一样的。”   杜菀姝轻轻打断了云万里的话:“都?是爹娘生的,谁与谁不一样?”   她真不觉得受苦。   只是想到,都?说云万里用兵如?神,是百年难得一遇的将才,那如?今回到肃州,是不是就能将西戎从肃州打回去?   百姓才是真的在受苦,每每思及此处,杜菀姝就分外觉得有奔头。   在京城里,夫君处处受人掣肘,朝堂之上,父亲也很不如?意?。坐在安逸的位置上,却因千里迢迢之外的战事良心不安。   总算……能做点什么了吧?   这么想着,她伸出手,环住了云万里的臂膀。   掌心贴着他的后颈,男人的温度传递过?来,慢慢的,杜菀姝的双手也暖和?起来。   “明日?进了兰州,就不会这么艰苦了。”云万里说。   “夫君之前就驻留在兰州吗?”杜菀姝问。   “很少会过?来,”云万里言简意?赅,“常年都?在嘉峪关县。”   也是,守关守关,兰州离嘉峪关也有些距离呢。   “那夫君才是苦呢,”杜菀姝说,“三?娘有什么辛苦的。”   提及往事,云万里微蹙的眉心才稍稍松开。   他揽着杜菀姝的手紧了紧,恨不得要将她按在自己怀里:“到底是个县城,朴素是朴素,但民风也相对质朴。平民对将士多有尊敬,也没什么苦的。”   是吗?   这和?杜菀姝想的完全不一样。   在她的脑海里,嘉峪关应该是个又冷又荒凉的地方。但仔细想想也不该如?此——有人居住的地方,想来也是烟火气旺盛。   而且听云万里的口气,他很怀念驻关的日?子。   百姓尊重他,那应该过?的还不错吧?   杜菀姝不禁好奇:“既然如?此,在肃州时,就没人与夫君说亲么?”   他从肃州调到山东平叛时,也有二十岁了呀。换做寻常人家,就算不成婚,也该是定亲了才是。   云万里迟疑道:“确实有,但我怕耽误人家,都?拒了。”   杜菀姝:“都?有谁呀?”   云万里:“……”   他低下头,迎上杜菀姝在黑暗中也清亮的杏眼。   这事好像不该同自己的妻子说……吧?云万里不太确定,下意?识觉得杜菀姝会生气。   但见她这幅好奇的模样,也不像是酝酿火气。想了想,含混其词反倒是显得他心虚,不由得打起十二分精神来:“宋将军死后,新调来的姚知州想把女儿许给我——人家姑娘不太愿意?,我那时也是过?的浑浑噩噩,没这方面心思。”   话到最后,向来沉着的云万里,语气中带上了过?分的郑重。   越是郑重,越显着急。   连杜菀姝能触及到的脖颈都?随着言辞不自觉地绷紧,他这幅如?临大?敌的模样,叫杜菀姝失笑出声。   怕是直面马熊,他都?没这副模样吧。   “嗨呀。”   杜菀姝心生几分逗弄他的意?思,故意?拖长尾音作苦恼状:“那明日?到了兰州,岂不是就要见面了。”   云万里:“…………”   他好不容易松开的眉心又拧了起来。   杜菀姝的语气分明带着几分揶揄,可平日?敏锐的武人却像是没察觉出来般。他沉思片刻,再次强调道:“当年就已拒绝此事,姚知州也是个懂眼色的人。若你怕为难,我来想想办法。”   这还能怎么想办法,难道还能不与知州见面么!   她就是随口一说,云万里竟正儿八经考量上。见他一副冥思苦想的模样,杜菀姝实在是没忍住,噗嗤笑出声。   “三?娘不吃醋的。”   杜菀姝笑着说:“只是觉得夫君连西戎都?不怕,却怕三?娘为难,我看着心里欢喜,就想取笑夫君一番。”   说着,她又往他怀里凑了凑。   “隔了这么多年,知州的掌上明珠势必也嫁了,”她说,“夫君不用担心。”   她的杏眼微微向下,弯成天边的新月。水波流转的眼眸里,纯粹的快乐都?要顺着那月勾流下来。   云万里见她这幅笑颜,真是有多懊恼都?说不出来。   怀中香()温()玉()软,笑声震颤,颤进他的心尖。   该死!   他忍了忍,还是没能忍住,俯下()身捉住那带笑的唇瓣。   笑声戛然而止,被云万里含到了嘴里。杜菀姝叫他这突袭吃了一惊,喉咙里发出小小的惊呼,而趁着她微微张口的功夫,在马上与西戎无数次对敌、捍卫家乡的将军,竟也成为了攻城略地的侵略者。   逡巡、探究,如?抓住猎物的兽,一遍一遍舔()舐着,品尝着。   热气升腾,蒸得杜菀姝双颊通红。她停留在云万里后颈的手向下挪了挪,纤细的指尖探进的衣领里,落在他的棘突处,又沿着脊窝向下。   肌肉的纹路清晰可查,随着她的碰触不自觉地紧绷又放松下来。   一吻结束,杜菀姝红着脸,腾出只手,抓住了云万里的衣衽轻轻向外扯了扯。   “夫君,”她微微低着头,“三?娘还冷,能给三?娘暖暖么?”   “……”   云万里咬紧了牙。   他之所?以连续巡夜,一则是要身先?士卒,二则……就是怕现在这幅场面。   行军路上条件严苛,马车周围还歇着不少兵卒。他一靠近杜菀姝就心()猿()意?()马,更遑论她一双手还止不住乱碰乱摸。   罢了,暖就暖。   但凡是个人,这也忍不住的。   云万里心一横,干脆扯开杜菀姝的腰带,宽大?的掌心探了进去。   没了布料,体?温再无阻隔。   纵使不圆房,那……摸一摸总不会招致有孕。   肃州的夜里很冷,但马车之内却是掀起热浪。   …………   ……   转天上午。   三?千兵马抵达兰州,早早得了信的姚知州,居然亲自带人出城迎接。   府邸早已备好,兵卒也暂且安置妥当。云万里与杜菀姝迅速沐浴用饭后,又歇了半日?,姚知州才再次到访。   “时间还是紧迫了些。”   姚竹年过?四十,其貌不扬,但看气度和?姿态是个相当体?面的人。他还是有些遗憾道:“云将军该派人早早报信才是。二位今日?先?行休息,等明天我夫人再带云夫人熟悉熟悉宅邸和?兰州环境。”   杜菀姝闻言,感激颔首:“劳烦知州与夫人了。”   云万里却是直奔正题:“战事怎么样了?”   姚竹的脸色顿时不太好看。   “西戎来得太快,”他回道,“王将军已整理好兵马,将他们?拖在了武威。”   武威?   别?说是云万里,连杜菀姝的神情都?凝重了起来。到了武威,这不马上就到兰州了吗。   云万里阖了阖眼。   “姚大?人,”他问,“兰州城内,还有多少兵?”   “两万。”   姚竹赶忙回答:“王将军那边,约莫还余三?万左右。”   “西戎来了多少人,你可有数?”   “光是骑兵就两万,汉兵和?战俘更是两倍有余。”   “两万骑兵?”   这般数字,反倒是叫云万里挑了挑眉梢。   往日?西戎来犯,都?是挑着秋末初冬来,眼下初春,马草刚开始长。这过?了一冬天,西戎骑兵的粮草供得上么?   有些不对劲。   云万里心中迅速有了计较。   “你说王将军已将西戎拖在了武威,”他开口,“姚大?人,能否借我两千骑兵?”   “云将军的意?思是……”姚竹愣了愣。   “西戎还不知道我来了,”云万里笃定道,“可直接突袭,下午就走。”   两千骑兵,加上带来的三?千人马,绕路突袭西戎,足够了。 第42章   当年宋长风战死, 若非云万里越权领兵,如今的兰州早已成为了西戎的领地。   因而姚竹名义?上乃知州,比只有个从三品虚职的云万里更有实权, 可?肃州人?对他有天然的信任。听到云万里要人?, 姚竹二话不说, 拨出兰州的两千精兵。   修整半日, 趁着天还没黑, 云万里即刻领着五千骑兵出城, 连夜赶至武威。   兵马在?后, 探子先行?, 当天夜里, 派出去的骑兵就先于大部队折返。   “大?人?。”   探子走到云万里面?前?,指向他手中的地图:“如今王将?军的兵马在?武威城外十里处, 西戎的兵马则在?西北。”   随云万里来肃州的,还有先前?探查司主簿纪子彦。   西北夜风大?, 纪子彦一身书生袍吹得飘摇,虽不习惯肃州天气, 但他还是挺直了脊梁。纪子彦出言:“绕过武威不过半日的功夫。如今西戎兵马的注意力全在?王将?军一方,从南边突袭,可?与王将?军的兵马里应外合。”   说完,纪子彦主动请缨:“大?人?,我在?军中也没什么大?用, 可?去王将?军那做个联络人?。”   若说没用,他跟到肃州来就“没用”。   跟着云万里离开京城, 就是打定主意要为他做事。纪子彦不比李义?, 也不比留在?肃州的将?士,他一外人?, 当然得在?云万里还没正式接任王金旭的职责之前?表现表现自己。   都是想要施展抱负的人?,云万里能理解。   纪子彦的想法没什么疏漏,只是……   “西戎的兵马在?武威城附近停了多?少天?”他平静发问。   “回大?人?,快二十天了。”纪子彦说。   “嗯。”   云万里颔首:“他们等不了多?久。”   纪子彦愣了愣,旋即反应过来。   西戎从嘉峪关打到武威都没用二十天。而往年来犯,从秋末打到冬日,也不过两三个月的功夫。   草原各部擅长急行?军、打突袭,要说持久战,他们可?没那粮草与关内消耗。   “主动突袭,太过冒险,五千骑兵有大?半都是随我从京城来的,”云万里淡淡道?,“还有家?人?等他们回去。”   “……可?等西戎主动出击,再做突袭。”纪子彦明白过来。   已经四十天了,拖在?武威,骑兵消耗不起。   “等。”云万里笃定道?,“还是得劳烦天亮之后主簿走一趟,先与王将?军说明情况。”   “是。”纪子彦领命。   至于云万里,则一面?派出探子继续打探消息,一面?静等。   等到第三天,果然如他所料,西戎坐不住了。   天还没亮,探子就回归。   “大?人?!”   骑马归来的探子匆忙汇报:“西戎兵动了!”   云万里:“好。”   他手里拿着地图,思索起三天来拿到的消息。   “这次领兵的,是察哈尔部的勃尔斤?”他问。   “是。”探子回道?。   他记得这人?,是察哈尔部落的小王子,云万里调到京中的时候才十五,这几年不见,怎就唐突领兵来犯了?   “先去会会他。”   时机紧迫,云万里不再迟疑:“走!”   五千骑兵,趁着最后的夜色,一路绕过武威。多?花了一个时辰的功夫,当他们到的时候,勃尔斤的骑兵已然对上王金旭的步兵。   站在?高处,只见黑压压的两拨人?马相容交汇,王金旭的兵马本就在?数量上吃了亏,又因破关、撤退,虽说是将?西戎拖在?了武威附近,但士气相当低迷。   而且——   两军略一交手,王金旭的人?马就迅速后退。   云万里一眼就看出后退是有计划的,定然是纪子彦说服了王金旭。   那得尽快了,免得西戎发现问题。   “上马。”   他不再迟疑,率先翻身上马。云万里勒紧缰绳,催动胯()下战马。人?高马大?的武将?略略转身,看向身后的五千部下。   “都打进关来了,”他言简意赅道?,“大?雍几十载不曾有这般耻辱,必须将?他们赶回去,走!”   语毕,云万里一夹马腹,率先冲了出去!   疾驰的骑兵,以可?怕的速度接近西戎大?军后方。   待到对方意识到后背受敌时为时已晚,五千骑兵犹如一把尖刀,插()入西戎部队,硬生生自后方撕开了一道?口子。   刹那间,时局发生了调转。   尖叫、嘶吼,在?西戎部队内起伏。   骑兵冲锋之下,后方的兵卒有些死都不知道?怎么死的。   “有突袭!汉人?突袭!”   “前?面?快散开,是骑兵!”   消息一句一句往前?面?传,可?前?方就是王金旭的三万大?军,要散要退又能到哪里去?   “不可?能啊,汉人?的将?军要是有这能耐,怎会被破关?”   “这突袭——”   阵中老兵,错愕回首。   一匹高大?骏马,如阴影般撞穿阵线。   马上男人?瘦削却结实,长臂挥舞六尺戟刀如同砍瓜切菜般轻易。眨眼间黑马已至眼前?,在?嘶吠之间扬起马蹄。   那勒住缰绳的男人?浑身溅满了血迹,深邃五官叫血污掩盖,唯独鹰隼般的双目看过来——   他转过头,右脸伤疤分外狰狞,像是只地府爬来的恶鬼。   在?战场活过几年的老兵,竟是因此吓得大?叫一声。   “是,是是飞云!”   他用西戎语大?喊道?:“是飞云万里回来了!”   一经突袭,西戎军全线溃散。   前?方的王金旭察觉到动向,不再后退,下令出击。   “援兵已到,”将?军上马大?喊,“随我杀!”   被压着打了四十余天,局面?终于发生了回转。   听到援兵二字,将?士们低迷的士气不禁大?振,纷纷握紧手中武器,从退后改为冲锋!   而对于西戎军来说,云万里的名字,几乎就是个噩梦。   他驻留嘉峪关时,一度带兵打入过草原,甚至掘了可?汗的墓。西戎部落恨他恨进了骨子里,却也因屡战屡败而有了阴影。   后来云万里调走,西戎才大?松口气,进而有了这次进攻。   但——   云万里的名字飞快在?阵中传开。   统帅勃尔斤听到后,一双浓眉狠狠拧起。   “飞云万里?”   不过二十岁的小王子既震惊,又愤怒。   猝不及防的突袭,又是前?后夹击、腹背受敌,确实是云万里惯用的手段。   汉人?果然狡诈,都说那飞云已在?京城娶妻做官,部落各族都在?嘲笑大?雍的皇帝不懂豢养猛兽——把鹰隼狼犬拴在?脚边,恩宠不会让他们变得强壮,只会让野兽失去厮杀的血性?。   可?没想到,飞云竟然又回来了!   战况已如崩溃般倾颓,勃尔斤不得已咬紧牙关:“撤!”   本有信心拿下胜利的西戎兵,不足一时辰的功夫落荒而逃。   云万里这才率兵与王金旭汇合。   两名武人?一见面?,云万里翻身下马,不多?一句虚与委蛇,直奔重点?:“穷寇莫追,西戎此次出击怕是身后有隐情,先回武威。”   王金旭抬头,与云万里打了个照面?,饶是早有准备也是浑身一震。   下马的青年一身银铠尽是血污,长戟拖过来已被血迹浸得看不出原色。他抹了一把脸,蹭开发黑的痕迹,面?孔英俊,却也在?右脸烧伤的衬托下无比狰狞。   即使是上过战场,也被云万里这般骇人?姿态震慑住了。   他并非肃州人?,只是高承贵将?云万里调回去平叛后,从地方拨来一名武将?。   驻留肃州这几年,王金旭虽时常听闻过云万里的名字,也知道?他在?当地颇有威望。要说佩服是有的,但也不过是把他视作?宋长风那般角色。   没想到……宋长风教出来的,并非第二名儒将?,而是阴曹地府中爬出来的鬼神。   如此,他倒是能理解为何草原的兵马这么惧怕于万里的名字了。   “……既然如此,就回武威再谈,”王金旭绷住神情,“来人?,带云将?军去军帐内洗沐。”   …………   ……   同一时间,兰州。   姚知州安排给云万里和杜菀姝的宅邸,放在?兰州堪称奢华。   而杜菀姝也“如愿以偿”,见到了知州的女儿。   姚家?娘子最终嫁给了父亲的一名周姓学生,如今已是有个两岁女儿的母亲。她比杜菀姝大?了五岁,但到底还算年轻,因而就被父亲委派过来招待杜菀姝。   周夫人?也是名体面?人?,特地请杜菀姝出府喝茶,只是……   那大?宅子就够让杜菀姝浑身难受了,再看周夫人?小心翼翼的恭敬神情,她更是站立难安。   “眼下局势紧迫,喝茶就免了吧。一想到城中诸多?难民,三娘还要坐在?茶馆里,实在?是良心过不去。”   杜菀姝在?寒暄之后,委婉道?:“我听闻兰州先前?收了一批逃来的难民入城?”   听到她这般问,周夫人?也是松了口气。   周夫人?也是怕京中来的娘子娇生惯养,不习惯肃州这般粗犷的风土人?情。然而杜菀姝现在?一开口就问民生,可?见她不是先前?自己担心的那般模样。   “云夫人?若是不介意,”周夫人?说,“我可?带你?去安置点?看看。”   “那再好不过了。”杜菀姝笑了笑。   她随周夫人?走在?街上,又不免好奇道?:“这收容难民,不会引来麻烦么?”   周夫人?:“你?是指?”   杜菀姝想了想,轻声出言:“先前?山东洪涝,没了房产良田的灾民数不胜数。这人?数太多?,即使入城,一城也是养不起的,还会引来瘟疫和混乱。”   “……这倒是不用担心。”周夫人?笑了笑,可?她面?容更显悲伤,“西戎兵马侵扰的地方,活不下来这么多?人?。”   杜菀姝瞬间僵硬。   “无妨。”   周夫人?见她愕然,先一步宽慰道?:“这些年,边关的平民也都习惯了。安置点?就在?前?方。”   她话音落下,杜菀姝就听街边有人?唐突大?喊。   “——李同顺,你?疯了吧,郎中也是好意,你?何苦?!”   谁?   熟悉的名字钻入耳畔,杜菀姝猛然回神。   她顾不得回周夫人?的话,惊讶地循着喊声转过头。   只见安置点?附近的一个医馆,一名着青衫的士人?被伙计推搡着出门。   李同顺?   杜菀姝没见过他,却深深记得这个名字。   可?是那个先前?因寿州舞弊而被流放的李同顺?! 第43章   李同顺怎会在?   杜菀姝震惊看?过去, 只见那名着青衫的士子摔在地上,他似是都没?力气站起来了,嘴里还迷迷糊糊念叨着“不用治、谁叫你们烂好心”之类的言辞。   而且, 他说的是寿州方言。   母亲祖上也是从寿州来的, 虽已分家, 但杜菀姝多少也能听懂寿州话。他如?此开口, 更是映证了杜菀姝的猜测。   这恐怕真的是那名因寿州舞弊而被流放的李同顺!   一年之前, 她被官家指婚给云万里, 在那个雨幕之下的场景分外明晰。   坐在夫君的战马上, 杜菀姝亲眼看?到李同顺、房子行二人被禁军缉拿, 后?李同顺被流放。   兜兜转转, 寿州舞弊案还是重启彻查,父亲又被贬到福州。   甚至可以说, 今日杜菀姝站在兰州的街头,都与二人上书一事息息相关。   因而杜菀姝立刻停下了步伐。   倒在地上的李同顺, 一身青衫沾上了尘土,看?上去很是落魄。他病到几近面?目模糊, 触及到的只有?病态的潮()红与青紫。   没?想到,他是被流放到肃州来了。   “云夫人可是认识这名书生??”周夫人问。   “我?在京中……听过他的名字,”杜菀姝回答,“他是被流放到此地的。”   周夫人登时了然。   “那理应是从边关逃难过来的,”她感?叹道, “也是命大。”   见杜菀姝一脸的过意不去,周夫人想了想, 就吩咐身边的仆从:“抬他一把, 回府中请个正经郎中来看?看?吧。”   周夫人身后?的两名仆从赶忙上前。   只是没?想到的是,李同顺看?着?迷迷糊糊, 当仆从弯腰搀扶时,他又不知哪里来的力量,一把将人推开。   “谁要你们帮忙了?!”   李同顺愤怒大喊:“一个两个,别装那好心!要是老天真有?眼,就让,就让……”   话到最后?,他激烈地咳嗽起来,苍白的面?孔变得通红。   周夫人见状,一拧眉心。   看?起来其貌不扬的娘子,开口却是不客气了:“本?夫人今天要治你,那就算是阎王爷来也不能收人。你们几个,给我?把他绑回去!”   杜菀姝惊讶地看?向周夫人。   初见面?时只觉得年长自己?几岁的娘子看?起来分外拘谨,没?想到她竟是这般泼辣的性子。   果然肃州的风土人情就是和京城不一样。   得了命令后?,仆从也不管李同顺如?何挣扎,三下五除二将人拖拽拉扯了回去。   “咱们也先行回去吧,”周夫人提议道,“既是云夫人在意,不如?等他好转后?再到安置点看?看?。”   杜菀姝一行人折返,周夫人特地请了给姚知州看?过病的好郎中上门。   一番灌药、艾灸之后?,郎中才从客房出来。   “幸好夫人们把他带回来,郎君烧得不轻,”郎中说,“不过现已已经清醒许多,说刚才是病糊涂了,要向两位夫人亲自道谢。”   “可会传染?”   周夫人担忧道:“若是把病气传给云夫人就不好了。”   “夫人放心,只是寻常风寒,”郎中摇头,“近日还是太冷了。”   那就好!   杜菀姝这才放心。   她与周夫人对视一眼,二人拜别郎中,拎着?裙摆进门。   如?郎中所言,比起刚才浑浑噩噩的模样,靠在床边的李同顺看?似清醒了许多。他还是面?目苍白,但双眼里已然恢复了神智。   虽刚来兰州,但他也是打?听过城内情况的。一见两位妇人进门,李同顺率先认出了知州的女儿,强撑着?要行礼:“还得过些?周夫人——”   “就先别谢我?了,谢云夫人吧。”   周夫人平静地打?断了李同顺的话:“要不是她认出你来,今日你就是死?在街头都没?人管。”   “云夫人?”李同顺一愣,看?向杜菀姝。   “郎君好生?养病即可,”杜菀姝柔声说,“一切可等你好转后?再谈。”   她一开口,就是京城口音。李同顺也不是傻瓜,哪怕是在病中,他也飞快联系起来前因后?果。   “是……”   李同顺的声音都有?些?抖:“是云万里回肃州了!”   杜菀姝愕然道:“郎君怎么推算出的?”   李同顺顿觉尴尬:他确实不认识杜菀姝。只是眼前的娘子虽梳着?妇人发髻,可瞧着?实在是年轻,约莫刚嫁人没?多久。再联系他离京之前……先前在京城,又姓云,如?今还能来肃州。   除却闹到满城风波的杜家娘子和云万里,还能是谁?   书生?干笑几声:“狗皇帝倒也办了件实事,他早干嘛去了,嘉峪关……唉!”   杜菀姝抿紧嘴角。   天高皇帝远,他骂官家,就当没?听到了——杜菀姝不愿骂人,李同顺也算是替她开了口。   “郎君是从嘉峪关来的,”她直奔主题,“可是随难民一起来的?”   李同顺摇头:“我?运气不好,被西戎的兵马抓住了。他们听闻我?是京城流放过来的,就被带去了统帅勃尔斤帐前,问了我?几句话,要我?做什么军师。”   “军师?”   “说是一朝打?下肃州,”李同顺的脸上不免露出讥讽之意,“要我?带路去京城。”   也不知晓这番嘲弄,是在嘲笑西戎的统帅,还是京城的皇帝。   “我?是逃出来的。”   李同顺说完,又猛然回想起西戎军帐中的情况,神情变得肃穆起来:“云万里何在?”   杜菀姝:“夫君已带兵马与王将军汇合,郎君可是有?什么要事?”   见李同顺这般神情,定然是想起了什么。   “我?……不知这是否能用到。”   李同顺踟躇片刻,还是同杜菀姝讲了:“我?在西戎军帐中那段日子,偶然听到几个有?汉族血统的副官说,察哈尔部落的汗王横死?,根本?没?有?定下谁是继承人。现下大王子与二王子彼此不睦,勃尔斤乃汗王最小的儿子,手中并无兵权。是大王子生?怕他支持二王子,才给了他几万兵马,让他突袭肃州。”   在西戎军营时,李同顺浑浑噩噩,只是听了,却不知何时能走,因而没?放在心上。   待到他真找到机会逃亡,一路颠簸来到兰州,又因风寒而高烧不退。   被送去医馆时,他满脑子都是那些?个西戎人假惺惺的嘴脸,一面?说着?尊敬汉人里会识字读书,一面?又毫不避讳李同顺畅想攻打?京城的场面?。   嘉峪关的平民被如?何对待,李同顺同样看?在眼里。   因而直至见到杜菀姝,退烧之后?他的脑子才慢慢转动起来。   “察哈尔汗王横死?,两位王子内斗,草原各部也该是虎视眈眈,”李同顺飞快说,“这,这是个机会!”   杜菀姝心头猛然一跳。   这么大的事,怎王金旭将军不知道?   也许因为他并非肃州人,才驻留几年,也来不及摸头草原各部的底细。   李同顺的消息,无疑解释了西戎突然进攻的缘由。   在场各位,没?一个打?过仗,更遑论?了解西戎。杜菀姝也不知道李同顺说的这些?是否有?用。   与其自己?做判断——   “郎君,劳烦你多费心,”杜菀姝深吸口气,“把在西戎军帐里听到的事全写?下来,我?亲自送到武威去。”   …………   ……   三天后?,武威。   飞云将军回来了!   云万里在三日之前的战场现身,如?鬼神般突袭西戎骑兵后?背,一转之前苦战局势。   这般消息,在武威迅速传播开来。   因突袭得胜,军中将士也一扫之前低迷士气,各自振奋。   王金旭得了命令,自觉与云万里交接职权。虽是被替换下去的那个,但见军中士气高涨,那是半点也没?不服的。   “唉,是我?不中用。”   回想起先前节节败退的场面?,王金旭很是懊丧。中年将军一拍大腿:“死?了这么多兵卒,我?真是愧对他们的父母。”   云万里绷紧面?容。   他这个性子,想了半天也不知该说什么安慰的话。   同为武将,云万里知晓统帅承担着?所有?将士的性命,败就是败了,失职就是失职,替王金旭开脱,才是对他的不尊敬。   因而云万里想了想,还是决定直奔正题。   “勃尔斤来得唐突,”他说,“王将军可打?探到什么?”   “退兵狼狈,查到的线索实属有?限。”   王金旭很是愧疚:“只是在撤出嘉峪关后?,有?探子查到勃尔斤的部下抓到了一名士人。勃尔斤听闻他是从京中来的,非要招募他做军师不可。”   “京中?”   饶是云万里也愣了愣,嘉峪关县,连教书先生?都没?几个,更遑论?京城来的士人!   “我?心道不管是不是京城来的,好歹是名士人,不能落到西戎手里,就派了一小队探子前去营救,”王金旭说,“没?想到,人是趁乱逃出来了,但……但那几个小兔崽子,在路上跟丢了那名书生?!也不知现在是生?是死?。”   若真是京城来的……   云万里的头脑飞快转动,然而他还没?想出个所以然,就听军帐之外一声轻咳。   “大人。”   纪子彦了撩开帘子,清秀面?孔中写?满了欲言又止:“城外……”   云万里蹙眉:“说。”   “勃尔斤亲自到城外叫阵了,”纪子彦既惊讶,又无奈,“亲口说要与你一对一,一决高下。”   云万里:“……”   王金旭:“…………”   当这是什么话本?么,两军对战,要统帅与统帅厮杀。   “不可!”王金旭觉得荒谬,却也赶忙提醒云万里,“你比我?了解草原各部,这勃尔斤十五岁时就号称是大力士,与他单挑,风险太大。”   云万里却是蓦然失笑出声。   他向来肃穆,英武深邃的面?容鲜少出现表情。这突然一笑,薄唇微勾,难得在杀机之余凸显出几分青年意气。   “可以打?。”   云万里冷声道:“狗急跳墙,勃尔斤没?退路了。” 第44章   武威城外, 勃尔斤带兵叫阵。   紧闭的城门在他叫骂一刻钟后徐徐拉开,云万里带着几千精兵出现,他骑着纯黑战马位列最前方?。   统帅单挑, 虽在当?下少见?, 但流程还是要有的。   若是云万里败了?, 这几千精兵只负责把人——或者尸首抢回来?并撤回城内。因为勃尔斤一旦得胜, 他势必会趁机进攻。   云万里比王金旭深谙西戎风俗, 更?是了?解勃尔斤的秉性。   “强敌邀战, 没有?拒绝的道理。”   与勃尔斤相隔十余米, 云万里冷声?喊道:“按西戎的规矩, 胜者为王。若云某得胜, 你的生杀大权就?掌握在我手?里。勃尔斤,你可愿意?”   他的话顺着冷风传到勃尔斤耳畔, 对方?哈哈大笑?。   “飞云是条汉子。”   纵使为敌人,勃尔斤也不免赞赏道:“只要你能赢, 要杀要剐随你!”   言辞之中,尽是自信。   云万里遥遥望过去, 不着痕迹眯了?眯眼。   勃尔斤今年不过二十,却是生得魁梧强壮。皮毛革甲着身?也不掩其?肌肉虬结,他骑兵带的还算不错,敢提出单挑,想必是自诩武力更?胜一筹。   但这无疑暴露出勃尔斤没退路了?。   十四岁入伍, 云万里与西戎交手?近十年,他对草原各部的习惯了?如指掌。   过往西戎来?打?, 目的往往是劫掠抢夺, 局势稍有?不利马上就?撤回草原。如今勃尔斤讨到的好?处够多了?,王金旭又将其?拖住二十余天, 粮草恐怕不够用。   提出单挑,确实冒进,但若击败云万里,他还有?得胜的希望。   若拿下武威,西戎就?有?粮草补给了?。   但是——   他分?明也可以掉头出关。   云万里不会追到草原深处,朝廷不拨兵,仅靠肃州的兵马不足以击溃草原各部。   是什么让勃尔斤如此冒险?   只有?一个可能,那就?是他没法回去。   察哈尔部出了?什么事?思及此处,云万里微微蹙眉。   “来?吧。”   他拎起戟刀:“少说废话!”   西戎一方?,猛然敲起战鼓。   隆隆鼓声?作为讯号,云万里与勃尔斤不约而同催促马匹,如箭一般冲向对方?!   勃尔斤率先举起长枪!   云万里已算人高马大,但与勃尔斤比,体格竟也是逊了?一筹。察哈尔部小王子长臂一挥,云万里就?已了?解动向。   眼见?着勃尔斤长枪穿刺过来?,云万里不与之交锋,反而闪身?,夹()紧马腹,绕到了?其?身?侧。   果然是肃州人,与王金旭那种废物就?是不一样。勃尔斤心道,西戎枪自带反勾,目的就?是为了?拉人下马。   若云万里出手?格挡,很容易被对方?带下马来?。   长枪落空,云万里这才举起戟刀。   勃尔斤见?状赶忙横枪格挡,“哐当?”一声?,戟刀砍在了?长枪的金属处。   极重的力量压过来?,勃尔斤大吃一惊。   看?云万里身?形瘦削,他自以为在力量上占据绝对优势,没想到这戟刀又重又稳,勃尔斤手?臂肌肉暴突,也就?堪堪招架住了?他看?似慢吞吞的进攻!   这下,西戎的王子不敢在轻易进攻,拽住缰绳稍稍后退。   几下交锋,勃尔斤已是满头大汗。   云万里这人……确实厉害。   他黑马银甲,在西戎人眼中着实浮夸——大老远就?能看?见?他那闪着冷光的盔甲,云万里往日还酷爱带头冲锋,这不是找死么?   但勃尔斤与之亲自交锋,才明白他为何能在一次一次带头中活下来?。   这六尺长的戟刀,叫他在站马上挥的好?似舞蹈。云万里的动作并不快,双目犹如鹰隼般,每每都是在勃尔斤出手?后抓出空隙。   一次、两次,到了?第三次主?动出击又险些被削到后,勃尔斤也不随意出手?了?。   他拽着缰绳连连后退,既是等待时机,也是在飞快思考。   而对方?一改起初强势之后,轮到云万里主?动了?。   戟刀犹如生了?磁力般,“粘连”着勃尔斤后退的姿态上前。西戎的小王子也并非吃素的,他见?这一刀躲不过,索性直接出枪!   云万里的出招极快,而在危急时刻,本能反应盖过一切。   勃尔斤的长枪竟是比云万里先行一步,直直拦住了?戟刀的弧线!   铿锵一声?,兵器相撞。   失去先机,云万里想要收刀,却没料到勃尔斤并非虚晃。冒进的西戎王子干脆瞄准了?云万里的心口!   马上作战,局面瞬息万变。   云万里的战马察觉出动向,云万里低喝一声?连退三步。人与马均是躲过了?长枪,却没来?得及避开枪()头之下的反勾。   那反勾直接挂住云万里的肩甲,在勃尔斤的大力之下,硬生生撕开了?一个口子!   刹那间,钻心的剧痛直袭脑门。   冷风灌进皮肉之中,伤口瞬间见?血。   云万里见?状径直收刀,用完好?的手?抓住缰绳,转身?后撤!   他要逃!   勃尔斤心中大喜。   若能将云万里斩于马下,别说是赢下武威,待到他回部落,将会成为整个草原上的英雄!   上头之后,勃尔斤再无思考的余地,他赶忙催促胯()下马匹追上!   撒开蹄子的黑马速度极快,二人一前一后,跑出去数十米,勃尔斤才勉强追上。   眼见?着已到攻击距离,勃尔斤攥紧手?中长枪——   然而,他尚未抓住时机,前方?情况突变。   只见?云万里将戟刀换至左手?,用鲜血淋漓的右臂圈住缰绳,死死拽起。   乌黑的马儿在城前嘶鸣,它高高抬起前提,以果断的姿态转头!   云万里扭转身?躯,戟刀刀背转瞬而至。   勃尔斤瞳孔骤缩!   ——是拖刀计!   此时再收枪闪避,为时已晚。   西戎的小王子只觉得肩背传来?一阵痛楚,头脑尚未反应过来?,就?已然被云万里的刀背打?落下马。   勃尔斤欲图挣扎起身?,却听到耳畔传来?金属声?响。   戟刀的刀锋擦着他的耳畔,直接深入地面。   他愕然抬眼,对上黑马之上云万里凛冽的神情。   男人手?臂滴滴答答不住落血,伤口飞溅的血液亦沾染在他右侧的烧伤伤疤上。乍看?过去,像是恶鬼杀神般骇人。   连勃尔斤都是楞上一愣。   厮杀飞快结束,两军大哗!   “抓起来?,”云万里头也不回,对赶忙上前的骑兵命令道,“带走!”   这一仗,结束得极快,他却不能说落下了?好?。   云万里深谙自己是拿准了?勃尔斤的心态——对方?急于求胜,一见?有?希望,便迫不及待追上。   交锋之时,一念之差就?是生死。   若他行那拖刀计时勃尔斤反应过来?……现在他怕是已生死难料了?。   武威的城门打?开又合拢,几乎在云万里入城的瞬间,纪子彦就?带着一众士兵从城墙跑了?过来?。   俊秀书生气喘吁吁,双腿还不住打?颤:“快,军医呢?!”   云万里面无表情:“无妨,把勃尔斤押进牢里。”   这,这还无妨?!   看?到云万里受伤时,纪子彦的心变得冰凉。   好?在最终是指挥使得胜,回想起刚才的场面,书生不禁一阵后怕。   早先在京城时,就?听萧渊将军抱怨过,说云万里面上不显,实际上是个彻头彻尾的赌徒。当?时纪子彦只当?是萧将军打?趣,如今他算是见?识到了?。   谁都知道,云万里若是当?着西戎、武威两军的面输了?,怕是肃州都难保。   他赌了?个大的不说,回来?是还一副满不在乎的模样。   真是个……不要命的赌徒!   旁人看?的心惊胆战,云万里却是心中没起多少波澜。   再有?风险,如今胜局已定,没必要去惦念刚才的危机了?。   至于右臂的伤……   他攥了?攥右手?,肌肉牵扯,火辣辣的疼痛直窜脑门。   能动,就?是没伤及筋骨,纯皮肉伤而已。   随军医入帐包扎,云万里又吩咐了?纪子彦几句,没过多久,探子就?将城外的线索带了?回来?。   “大人。”探子开口,“西戎军已撤。”   “嗯。”   云万里这才彻底放下心来?。   勃尔斤乃察哈尔部的王子,西戎兵马不会放弃他。至于为何他不肯撤兵,可以慢慢询问。   包扎疗伤之间,天色已黑。   先前离去的纪子彦又突然折返,这次文弱书生脸上带着几分?惊愕和?窘迫入帐传话:“大人,那个……夫人来?了?,说是带了?重要线报。”   云万里:“……”   什么?!   听到这话,连直面长枪、手?臂见?血都岿然不动的云万里几乎是立刻站了?起来?。   她在兰州能拿到什么重要线报,就?算是有?,那李义又是干嘛的?!   这一路策马,万一碰到了?狼群或者西戎散兵怎么办?   云万里又惊又怕,他还没来?得及做出反应,军帐的门帘再次被掀开。   帐外夜色已深,随着杜菀姝步入帐中,云万里就?嗅到了?那一抹幽香的发油气息。她一路风尘仆仆,伸出来?撩起兜帽的双手?冻得通红。   而兜帽之下,一双杏眼看?过来?。   杜菀姝一入帐就?嗅到了?分?明的血味,她心下一惊,看?清坐在床榻上的云万里赤()裸上身?,右臂包扎得严严实实,而那沾染着血迹的盔甲和?衣物分?明就?放在旁边,斑驳红痕,触目精神。   她一张白皙面孔骤然就?变了?脸色。 第45章   杜菀姝愣在原地。   她久久不语, 越是沉默,云万里就越发心虚。   也不知怎了,答应勃尔斤单挑时他毫不犹豫, 右臂受伤时泰然自若, 哪怕回来被纪子彦和军医说了两句也没放在心上——皮肉伤而已, 只要好生静养, 除却伤疤不会留下任何痕迹。   打仗哪有不受伤的?   手臂的轻伤, 换来敌军首将, 进而保住肃州。   云万里甚至觉得这?很值得。   可是——   “夫君。”   杜菀姝终于打破了沉默, 她幽幽出言:“就没什么想说的吗?”   云万里的喉咙滚了滚:“……抱歉。”   他一道歉, 杜菀姝的眼?立刻红了。   氤()氲水汽蒙住那黑白分明的眼?, 杜菀姝轻柔的声线不禁哽咽:“受伤的是夫君,又不是三娘, 为?何夫君要给三娘说对不起?”   因为?云万里自诩问心无愧,可他看到杜菀姝这?般模样, 就是莫名觉得自己犯下了滔天的过错。   不久之?前还?将大力士直接撂下马的武将,此时却无措地像个?刚刚拎起兵器的大头兵。   云万里迟疑片刻, 还?是鼓起勇气,选择向前。   这?般谨慎又珍重的姿态,好似直面杜菀姝的泪水比带头冲锋还?难。   他小心翼翼伸手,想替杜菀姝擦去?滚落的泪珠,可宽厚的掌心到了脸侧, 她却自行避开,用袖口沾了沾眼?角。   手掌落了个?空, 云万里的心里更是空落落的。   “三娘是带着消息来的。”   杜菀姝压抑住哭腔, 低声出言:“还?是战事重要。”   平生头一回,云万里被“战事”两字噎了个?不轻。   他喉咙底像是堵了团棉花, 憋得男人喘不上气。云万里深吸口气:“发生了什么事?”   杜菀姝平复下来心情,勉强维持住平静姿态。   “我在兰州碰见了李同顺,他是被流放过来的。”她将兰州发生的事情,言简意赅地阐述给云万里。   “李同顺?”   听到久违的名字,云万里难得流露出几?分吃惊之?色。   显然,他对禁军拿人一事也印象深刻,更遑论李同顺竟然还?带来了关于西戎的内部?消息。   察哈尔部?汗王已死,两名王子开始争夺王位。   云万里眯了眯眼?:“怪不得。”   杜菀姝:“什么?”   “我受伤是因为?突袭西戎之?后,勃尔斤不仅不撤军退回关外,还?要到武威城前叫阵与我单挑,”云万里说,“本?就想着,此事反常。”   然后杜菀姝就将答案送了过来。   她闻言恍然,又有些愧疚:“既是都赢了,我是不是……送来了没用的消息?”   云万里摇头,而后看向纪子彦。   站在军帐一角的书生赶忙连咳几?声。   这?上峰夫人一进?门,整个?帐内氛围都发生了变化。人家夫妻二人这?彼此心疼着,显得让纪子彦分外多余。   走吧,怕惊扰了他们;不走吧,又尴尬的要命。   好在指挥使和夫人都是公事为?要的人,这?切回正事,纪子彦终于有了脱身的机会。   “我这?就带些酒肉被褥去?牢里招待招待西戎王子,”他说,“先行下去?了。”   说完,纪子彦拎着衣角,赶忙离去?。   待他走了,杜菀姝才困惑地看向云万里。   见她一双杏眼?里写着好奇,脸上泪痕还?未干呢,俨然是满脸思索的痕迹。云万里紧绷的眉眼?不自觉地放松,出言解惑:“鹤蚌相?争,渔翁得利。大可以?等?到察哈尔部?两名王子斗到两败俱伤的时候,将勃尔斤送回去?。”   杜菀姝迅速跟上思路:“要……送他成为?汗王?”   “有何不可?”云万里反问,“勃尔斤年?轻,比那两名狡猾的狼更好拿捏。何况盯着察哈尔部?的,也不止是你我。”   是啊,草原有十二部?呢。   十二个?大部?落,见察哈尔部?内部?争斗,难道不会起别的心思么?   听云万里的意思,那杜菀姝不知姓名的大王子和二王子可不是什么简单货色,叫他们成为?新的汗王,也许草原各部?并不敢轻举妄动。   但若是肃州这?边暗自协助勃尔斤称王就不一定了。   既然眼?见着西戎要成为?一滩浑水,就不如再搅浑一些。   历朝历代,类似的案例数不胜数,杜菀姝在书中读到过不少。   今日亲耳听到,难免觉得奇妙。   这?么说来,夫君俘虏勃尔斤,竟是个?巨大的突破口。   只是……   她的视线再次落到云万里的右臂处。   “夫君先坐回去?吧,”杜菀姝垂眸,“既已负伤,还?是好生休息。”   云万里心说伤的是手臂,又不是脚,站一会怎么了?   可见她压抑着万般难过的模样,这?话实在是说不出口。到了他也只是低低“嗯”了一声,而后退回到军帐内的床榻上。   高大结实的男人,赤()裸着上身坐在床边,肌肉分明却不自觉地缩着,看起来拘谨又无措。   杜菀姝跟着上前,她抬了抬指尖,却又不敢真的去?碰云万里的伤:“……他怎么伤的你。”   云万里扭过头。   这?要是说了,怕是杜菀姝夜里睡不着觉。   而他的沉默却没有让杜菀姝让步,纤细玲珑的娘子,总是在关键时刻分外倔强。   从兰州到武威,一路策马,入帐这?么久了,她的指腹落在云万里的脸侧还?是分外冰凉。杜菀姝温柔地将男人的面庞掰了回来,捧着他的双颊,追问道:“他怎么伤的你?”   要是不说,杜菀姝……估计今夜也能气到睡不着觉。   云万里一声叹息,认命闭眼?。   “西戎的长枪带反勾,勾破了肩甲,嵌进?肉里,”他说,“三娘不用担心,未伤及筋骨,只是皮肉伤,养养就好。”   他鲜少会喊她小名,换做京城,杜菀姝一定会内心欢喜。   可现在,一句“三娘”,却又叫她红了眼?眶。   云万里拧起眉心,他抬手,宽大掌心覆盖在脸侧的指尖上。男人这?才发现,杜菀姝浑身上下都在抖。   “夫君得胜,三娘该高兴才是。”   她的话语混着低低啜泣:“是三娘扫兴,可是一想到夫君以?命相?搏,我,我心如刀割。”   云万里明白他的意思。   武人拘谨的姿态一寸寸消失,他看着她泪眼?婆娑的模样,英武面孔中流露出几?分肃穆。   “若我出事,”他的声音比往日都要低沉,“你可以?改——”   杜菀姝近乎气急地捂住云万里的嘴。   “战事还?未彻底结束,”她说,“你不许乱说。”   云万里却是无所谓地摇了摇头。   他扯开她的手腕,瘦弱的腕子不堪一握。如凝脂般的肌肤在掌心流连,云万里无比平静:“我为?武人,三娘,战场上刀剑无眼?,每一次出战都是搏命。”   都与对战勃尔斤一样,只是皮肉伤?太?过寻常。   云万里不忍心见杜菀姝一次一次伤心难过,但未来的路就如此……他的路一直如此。   再不忍心,小鸟也该接受这?个?事实。   “不许说。”   杜菀姝气得脸颊泛起红晕:“你,你不许——”   她还?想伸手去?捂住云万里的嘴,可手腕还?叫男人抓在掌心中呢。这?前后一拉扯,杜菀姝失去?了重心,直接栽到了云万里的腿上。   他单手揽着她,分外认真:“这?是实话,三娘,若我出事,你可改嫁。”   杜菀姝蓦然咬紧嘴唇。   “我……”   她的声线里带着几?分颤抖:“我来武威,不是为?了听你说这?个?的。”   “我晓得。”   云万里握着她的腰肢,情不自禁地低了低头。男人高挺的鼻梁蹭过她的鬓角,发油的香味让云万里感到心安。   “你奔波这?么久,今夜先歇下吧,”他说,“有什么事,明日再说。”   但杜菀姝怎么能睡得着?   随云万里用过饭食,而后她就歇在了男人的军帐里。   过去?的时候,躺在云万里身畔,杜菀姝总能很快入睡,可今夜她睡不着。   烛火熄了,军帐之?内一片黑暗。   加固的营帐到底不比石头做的墙,肃州的夜里分外的冷,杜菀姝不自觉地往他的方向瑟缩。云万里早已养成习惯,男人好似连眼?都没睁开,自然而然地翻身,将她瘦弱的身躯揽进?怀里。   杜菀姝稍稍抬眼?,就能看到他宽阔的肩膀和棱角分明的面部?轮廓。   她满脑子都是云万里说的话。   夫君是对的,战场上刀剑无眼?,武功再高,也不能保证每一次都全须全尾地归来。   一见到他负伤,杜菀姝只觉得心尖疼痛难忍,几?乎喘不过气来。   可是,这?肃州的将士们,人人家中都有父母亲人,哪个?不是如此呢?   还?有那些家破人亡的百姓……   黑暗之?中,她又觉得心里堵得慌。   这?是杜菀姝第一次认识到,她随时随地都可能失去?眼?前的人。   若出事就改嫁,说得也是。他们都不曾圆房,改嫁又如何?   原来是因为?这?个?。   她好似明白了,云万里始终不肯再进?一步的缘由?。   说什么担心未来时局,说什么怕拖累她,归根结底只有一个?理由?:他觉得自己会死。   不留下任何遗憾,就不会“拖累”她。   意识到这?点,杜菀姝的呼吸因懊恼变得滚()烫。   杜菀姝在云万里的怀中昂起头颅,她的指尖如无骨的藤蔓一般攀上男人的胸膛。触及到皮肤的瞬间,云万里立刻睁眼?。 第46章   月色透过军帐, 投射在床榻与地面上。   幽幽冷光拉长了云万里的影子,他深邃五官看?不分明,唯独那双眼分外光亮。   从睡梦中苏醒, 可他看起来全然没有困倦疲惫之意, 紧盯着?杜菀姝, 像一只在夜里巡视领地的狼。   “为何还没睡?”云万里低声开口。   对上他的视线, 杜菀姝第一次感到了恐慌。   不是害怕他, 而是……   她怕失去他。   云万里就是抱着?这般想法活的。   在京城时, 因而将杜菀姝娶进门也?不愿靠近, 因而拒绝圆房、退避躲闪她的接近和示好。   觉得自己未来很可能会死, 所以与她尽可能保持距离, 一旦出事,不会为杜菀姝带来任何“影响”。   在肃州, 在边关,环境恶劣、生活困苦, 他又年纪这么小入了行?伍,对付的是骁勇的西戎, 也?正因如此,才百战百胜。   但?——   杜菀姝受不了。   她想起来,就难受的要命,心中更是怒火滔滔。   说什么改嫁,这, 这不还是想要抛弃她吗?   云万里总觉得是为她好——只要离开他、不与他发生牵扯,不产生感情?, 她就是安全的。   可这何尝不是在小瞧她?   杜菀姝是这般怯懦胆小, 不敢直面未来的人吗。   她昂起头,直视着?云万里的眼:“我不愿意。”   “什么?”云万里讶然?道。   “我不愿意改嫁。”杜菀姝低声说。   “……你辗转反侧, ”云万里开口,“就是在想这个?”   武人天?生感官敏锐,床榻之侧的人一改往日安稳翻来覆去,他自然?早就有所察觉。   杜菀姝索性也?不出言解释了。   平日里都是她说得多,甚至逼着?云万里主动?诉说。但?温言细语的娘子,也?跟着?眼前人学了不少——偶尔时候,就是行?动?起来更快。   纤细的指尖按在云万里的胸膛,微微发力,陷进弹性的肌理。   云万里微顿,他一把抓住了那截洁白的腕子。   可杜菀姝的目的本就不在这儿,她趁着?云万里低头看?向自己指尖的功夫,双唇就贴了过来。   寒意浸透了皮肤,唇()瓣()交接时冷的云万里打了个寒战。   他抓着?她的手,推也?不是、不推也?不是,迫不得已,只得扭过头。   “三娘,”云万里低声道,“你想干什么?”   黑暗之中,她黑白分明的杏眼闪烁着?灼灼光芒。   “夫君是哪里不明白?”杜菀姝轻声说,“三娘想圆房。”   云万里:“……”   他是怎么也?没想到,杜菀姝还能有把这句话轻描淡写?直白道出的一天?。   “这里是军营,”他说,“不合适。”   “夫君的军帐外无人看?守,又离别?人这么远,怎会有人发现?”杜菀姝不依不饶。   “等日后再说。”云万里放开了杜菀姝的手,他侧了侧头,看?向自己的手臂,“现在也?不方便?。”   “没关系呀。”   杜菀姝的声线就在他的面前徘徊:“夫君不能动?,三娘能动?。”   云万里:“…………”   她柔软的话,就像是细碎的小虫,爬进云万里的心底,也?爬上了他的脊背。带着?刺痛的痒一寸一寸填满了心房。   说不动?摇,那是假的。   天?上人般的娘子,精致温顺的小鸟,凑到他怀里,怎可能不迟疑呢。   但?一想到她刚刚赶来时,触及到自己伤势的表情?,云万里的心就一阵阵抽痛。   白日的话,发自真心。   只是不知为何,这好似触怒了杜菀姝。   云万里深吸口气,稳住心神:“现在不行?,万一——”   “云万里。”   几不可查的柔声打断了他的言辞。   战马奔腾时云万里不曾动?摇,敌将咆哮时他岿然?不动?,而此时此刻,杜菀姝轻轻喊出了他的名字,却叫云万里彻底愣在原地。   连他们初见,她还瑟缩迟疑时,杜菀姝都不曾直呼他的姓名!   “你还是不是男人?”杜菀姝问。   云万里身形巨震。   杜菀姝是真的生气了。   若非之前二人……只是没进行?到底,她又要怀疑是云万里厌弃自己了。   都,都做到这地步,还说什么不行??!   “三娘不明白,”她继续说道,“夫君可肩负百姓生活、保家卫国。这么重的担子都承担下?来了,难道三娘比这担子还重吗?”   “我……”   “你娶我过门。”   杜菀姝打断了男人的呢喃:“爱护我、尊重我,与我圆房,为我……而活,这难道比出兵打仗、捍卫边关还难吗?”   说到最后,她既生气,又觉得自己这般在乎有些可笑。   云万里不在乎,老是她上赶着?上火,还有什么意思。   “是三娘把自己看?的太重了。”   那攀附在他胸口的指尖终于离去,杜菀姝用双臂直起身体:“我还是回?兰州去,免得耽误边关要——”   后面的话,在云万里一把将其拽回?戛然?而止。   纵然?右臂受伤也?不妨碍着?他抓住杜菀姝不放,轻盈玲珑的娘子几乎没什么重量,握着?她的小臂,云万里不过稍稍一带,她就失去重心、又跌回?床榻上。   杜菀姝尚未来得及做出反应,男人结实的身躯就如同巍峨山区欺压过来,遮住了那幽幽月光。   背光处,她更看?不清云万里的面孔了。   只是那双鹰隼般的目,注视着?她好似带着?温度,叫杜菀姝莫名觉得皮肤滚烫。   “这是你说的。”他的声音很低很低,“三娘不要后悔。”   一阵战栗自尾()椎直窜后颈,本能让杜菀姝下?意识地瑟缩,可她的眼睛却从未离开过。   云万里俯身捉住她的唇。   剥离布帛,肤色交融,月光倾洒在二人之间。   真到这一步,之前长辈的叮嘱、私下?里的好奇,还有时不时产生的想象,都变得不再具有意义。   杜菀姝回?想起成婚之前母亲说过的话,不由得开始颤抖。   但?她真正展现出的畏惧,却没有让男人停下?。   “怕?”   云万里的声音近在咫尺,又像是那么遥远:“怕也?是迟了。”说得好像他要将她生吞入腹一般。   可他还是很小心。   杜菀姝怕,云万里其实更怕。   怕自己稍稍一用力,掌心里的小鸟就会受伤;怕他粗手粗脚一个不慎,就将怀中的珍宝捏碎。   他知道怎么能让她快()活,亲吻、碰触,月光倾洒,化?作潺潺的水。   但?还是疼。   原来母亲说的是真的。   刺疼逼得杜菀姝眼角泛起泪水,她吸了口气,叫方才放了狠话的云万里瞬间后悔。   他想离开,反倒是杜菀姝圈着?男人的脖颈,拼命摇头。   如莺啼般婉转的声线带着?几分哽咽,她泪眼婆娑地抬起眼:“你不要走。”   云万里的心都要随着?那月光一起融化?。   慢慢的,疼痛渐渐化?开。   月光之间,低低的啜泣犹在,却拐向另外一番滋味。   肃州的夜很冷,云万里的额角却覆上一层薄薄的汗水。他紧紧抱着?她,杜菀姝的指尖如蝶般落在他的右脸,爬至那处伤疤。   他还是想躲开。   想要侧过头,想要将那藏匿起来,连带着?结实的身躯都微微紧绷,好似还是不愿意以此面对她。   但?杜菀姝却是将自己的唇贴了上去。   云万里不敢抬头。   他只觉得早已愈合的伤疤疼至钻心,夜里杜菀姝的嘴唇微凉,可云万里觉得竟是比那火碱还要滚烫。   月光随着?二人颠簸摇曳。   待到停歇时,杜菀姝重新爬回?云万里的怀里。   气息还未冷静,她侧脸贴着?他的胸口,聆听着?男人同样混乱的心跳。   云万里的手落在杜菀姝的后颈,生着?茧子的指腹摩()挲着?她的皮肤:“还疼么?”   杜菀姝把头低下?去,拼命摇头。   原来……母亲说的是真的,话本里写?的,也?是真的。   起初是有些疼,可很快杜菀姝就顾不得疼了。直到现在,她还觉得心跳得飞快,耳畔还挺听见砰砰响声。   热的喘不过气来。   云万里见她不说话,却是误会了。   她全程含着?泪,他都看?着?呢。揽着?杜菀姝,云万里愧疚得不行?:“是我没顾及你,往后就不——”   杜菀姝赶忙抬手,堵住了他的嘴。   要说什么不再来的话,真能急死她。   迎上云万里小心的视线,杜菀姝既气恼,又不免品尝到几分甜意,连带着?白皙面孔浮现出淡淡笑容。   见她笑了,云万里反而困惑。   向来沉着?的脸上,流露出几不可查的探究。   还是不明白吗。   杜菀姝撑着?他的胸口,微微起身,向上凑到了他的耳畔。   食髓知味的小鸟,用很小很小的声音贪婪道:“我还要。”   …………   ……   如此纠缠,直至天?亮。   杜菀姝还在睡着?,云万里已穿好衣衫,走出军帐。   纪子彦早在军营外等待,二人直奔武威大?牢。   虽说是将勃尔斤关押在此处,但?他到底是敌方首将,又是西戎贵族,还是好吃好喝、棉被褥子伺候着?。   当然?勃尔斤也?不好过。   他虽没受伤,但?直接被六尺戟刀撂下?马,也?是摔脱臼的胳膊。   在牢里呆了一夜,等到了中午头,云万里才不急不缓姗姗来迟。   而勃尔斤早就急了。   偏生他还不能展现出来,以免露怯。只是绷着?一张英武面容,牢牢盯着?云万里的脸。   “既是败了,我没什么可说的。”   勃尔斤说:“但?你不杀我,什么意思?” 第47章   云万里还在肃州时, 察哈尔部当权的还是老汗王,手底下的长子次子都是骁勇猛将。他不仅掌握线报,甚至与之交过手。   但勃尔斤不一样了。云万里走的时候, 他才十五岁。   眼前的小?王子?, 说的竟然是汉话——口音很重, 但勉强能?称作流利, 受过?一定?的汉人教育。   一打照面, 云万里心中大概有了计较。   他侧了侧头, 纪子?彦立刻会意, 吩咐狱卒开门。   人高马大的武人, 亲自拎着一坛子?酒走进牢房, 也?不顾湿冷与脏,直接席地盘坐, 举起手中?酒坛。   勃尔斤挑了挑眉,将酒碗递了过?去。   两个人、两碗酒, 凛冽液体举杯入喉,勃尔斤擦了擦嘴, 看向眼前的男人。   西戎王子?的视线在云万里右脸的伤疤停了一停,不由?得?感叹:“飞云名不虚传,我心服口服。可你究竟是什么意思?”   站在后面的纪子?彦失笑?出声:“不杀你,若放你走呢?”   勃尔斤懒洋洋抬眼:“你又是什么东西?”   云万里面无表情?:“这是我帐中?主簿,放尊敬点。”   本看纪子?彦弱不禁风, 勃尔斤没放在眼里。但一说是主簿,他想?起来大雍的军营中?不设军师, 有的只是管理文书账目、办理琐碎事?务的文官。说起来, 也?和军师差不多。   草原来的青年看似粗犷,但好似对读书人有一种莫名的敬畏。   被云万里冷言一句, 他不仅不恼怒,反而讪讪地摸了一下鼻子?。   “酒也?喝了。”   勃尔斤转移话题:“飞云有话直说。”   云万里开口:“派你来肃州的,是你长兄,你该明白他的意思。”   勃尔斤只是倒酒,没有搭腔。   “汗王死后,察哈尔部陷入内斗,”云万里继续道,“怕肃州趁乱发兵,索性先发制人,是么?”   “谁知道王金旭是个窝囊废,”勃尔斤冷笑?一声,“换做是你,定?然不会坐以待毙。”   换做以往——至少是宋将军,或者云万里在的时候,定?然会出手。   就算不发兵,也?会暗中?支持草原各部趁火打劫,总之是关外情?况越混乱,关内就越安全。   察哈尔部的领地离边关最?近,因而他们也?最?了解肃州的习惯。   派勃尔斤过?来攻打,也?是在内斗仓皇之际抢占先机。   ——他们都去打汉人了,要是草原各部过?来捣乱,察哈尔部就占据了道德高地。   “但你兄长可没打算让你活着回去。”云万里冷淡地道出事?实,“你心里清楚得?很。”   “……”   “提出与我单挑,是因为回去了未必能?活。”   “少说废话!”   勃尔斤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是没按捺住,扬高了声音:“和我在这里兜什么圈子?,要么放人,要么杀了我。”   所以说,西戎的小?王子?到底年轻。   云万里也?正是看中?了这点。   勃尔斤没多少退路。   回去,大哥二哥争的你死我活,定?然容不下同样拥有继承权的他。不回去……勃尔斤还没那个能?耐,在云万里突袭成功后,想?出脱困的法?子?。   能?看清局势,也?有点本事?,但阅历少、年纪小?,还能?掌控。   云万里不急不缓地替自己倒了一碗酒,送到嘴边。   他抬眼:“若我不止是送你回去,还送你兵粮呢?”   勃尔斤微凛。   “老汗王是个人物,”云万里说,“没想?到子?嗣却各个都是贪婪的豺狼,可惜。你与汗王生得?最?像,也?是他几名儿子?里唯一一个学了汉话的,和他们不一样。”   正因为懂得?汉话,才有沟通的可能?。   “既然察哈尔部已是兄弟之间你死我活的局面,总要厮杀出一个王。”   云万里肃穆道:“为什么不能?是你?”   勃尔斤闻言,却只是冷哼一声   “挑拨离间,”他说,“狡猾的汉人最?擅长。就不怕我拿了你的兵粮,反过?来继续打你?”   云万里笑?出声来。   他只是抿了口酒,满不在乎道:“你若真这么做,水平也?不过?如此。我可以赢你一次,就能?够赢你第二次、第三次;若你能?权衡利弊,证明是个值得?尊敬的聪明人,合该知道这是天大的机会。”   “真就不怕放虎归山?”勃尔斤饶有兴致地问。   “若是虎,也?该把你地盘里的豺狼狗豹咬死再说。”云万里回应。   “我也?不是傻瓜,”云万里又道,“你一直想?要个汉人军师,我可以给你。纪子?彦的脑袋比你之前抓的那个灵光太多,可以跟你回草原。”   “说是给我兵粮,”勃尔斤讥笑?道,“实则是给他兵粮。”   “这是我的条件。”云万里说。   他端坐在地上,鹰隼般的眼眸里写满肃穆。哪怕是勃尔斤故作不在乎,也?难免在云万里的注视中?收敛姿态。   迫于局势,勃尔斤不得?已开口:“……容我考虑。”   说着,他冷冷横了云万里一眼。   “你挖了朵儿部的祖坟,这事?十二部忘不了。”勃尔斤出言威胁。   云万里无动于衷:“你们与他们有世仇,我也?没忘。”   挖坟一事?,实属是当时缺粮少钱,云万里被逼上了绝路。   但他也?没多少愧疚——西戎的钱粮,有多少是从肃州抢的,又有多少是朝廷岁供的?本就是属于大雍的东西,他只是又拿了回来而已。   至于说什么死后的人九泉不瞑目,会过?来找他……   草原信仰中?人死后可不会下地府,就算真的有地府,那叫他们来找就是。   反正至今云万里夜夜睡得?安生,也?没见哪个汗王梦中?找过?来。   “事?关重大,是该好生思量。”   话到这儿,云万里也?不再久留。   他把酒坛放在原地,自行?起身:“酒留给你。”   说完便带着纪子?彦,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武威大牢。   离开那阴暗逼仄的室内,外头日阳高照。到了中?午的时候,天总算是热了起来,多少有了春季的意思。   纪子?彦打起折扇遮阳,担忧道:“大人,你觉得?真能?行??”   “不急。”云万里回道,“他若是有脑子?,肯定?能?行?;若是没有,那给他兵粮也?是浪费。”   横竖都是绝路,云万里只是给他一个机会而已。   要么如此死在肃州,要么回头杀出一条生路。不死,他就有可能?称王。   云万里相信勃尔斤能?想?明白的。   问题是——   他侧目看向身畔的纪子?彦。   从京城跟来肃州的书生文弱风雅,一袭白衫,在这质朴的武威城分外显眼。云万里向来不擅长与文人打交道,纵然纪子?彦有心投靠,二人也?只能?说是配合得?当的上下级。   直到纪子?彦主动提出,可随勃尔斤出关。   “草原不比诗文记载,”云万里说,“你得?想?好。”   拿折扇挡光的文人无所谓地笑?了笑?。   他看也?不看云万里,视线触及到武威城墙:“出关之后,到察哈尔部不过?百余里,还不及肃州至京城的十分之一。   “从百余里外的地方,要么籍籍无名,要么名垂青史。”   纪子?彦含笑?扭头:“我赌的可比你轻松多了,大人。”   云万里无言,只是盯着书生看了许久,而后蓦然勾起笑?容。   …………   ……   同一时间,武威军营。   杜菀姝在军帐内不好洗沐——往来的将士也?鲜少会见到妇人出没,她?不想?添麻烦,干脆就回到城中?,找了个客店住下。   换洗衣物、擦干身躯,待到杜菀姝将一身黏()腻清理干净没多久,军中?又是来了人。   “夫人。”   敲门的是个从京城来的探子?,杜菀姝对他很是眼熟:“怎么了?”   探子?低头:“兰州来了名书生要见你,自称李同顺。”   李同顺?   她?微微有些吃惊:这烧退了才两天,身子?还没养好呢,怎就从兰州赶来武威。   算算时间,他与自己不过?前后脚,多大的事?情?要特?地追过?来说。   “请他进来吧。”杜菀姝点头。   “是。”   没过?多久,李同顺匆忙进门。   刚刚退热的书生,脸上还带着十足的病意,他瞧见杜菀姝,甚至顾不得?坐下,直接开口:“我听姚知州详细说了京中?的情?况,那重启寿州舞弊,怎、怎么可能?连累到杜大人?!”   “我为你倒杯水,你慢慢说,”杜菀姝知晓他是寿州舞弊案的关键,却不着急,“父亲临走前,已招惹官家厌弃,离开京中?反倒是好事?,否则我真怕有朝一日彻底触怒官家,从而父亲性命难保。此事?已盖棺定?论,郎君合该好生养病才是。”   “不能?就此盖棺定?论啊!”   他推开杜菀姝递来的水,抬高了声音:“明明,明明受贿的是高承贵那狗东西,却害了寿州林家——我真该死!”   李同顺悔得?恨不得?要当场吐血。   自己一腔热血,本以为能?换来公平,却没想?到不仅害死了友人、自己流放,甚至是害了一整个家族。   连忠心耿耿的杜大人都因此受到牵连。   “我有证据。”   这么一口气下不去,李同顺几乎是追在杜菀姝后头来到了武威。他整个人都在抖,颤颤巍巍从怀中?拿出一封书信:“这是高承贵写给当时寿州知州的信!”   杜菀姝接过?那封信,信笺已破旧,不知道被他藏匿了多久。   信纸上,高承贵的字迹、印章,清晰可见,受贿记录,他自己与知州的通信,一清二楚。   只是……   “这不能?作为证据,”杜菀姝平静道,“当时的知州已死,只是一封信,很难继续调查。”   何况,连杜菀姝都明白,案子?扯出这么多人,官家是绝对不会再次重启。   动不了高承贵的。   看着李同顺的表情?一点一点灰败下去,杜菀姝长舒口气。   “但也?未必需要继续调查,它可以有更大的用处。”温言细语的娘子?柔声开口。   “什、什么?”李同顺愣了愣。   杜菀姝抬头,看向他身后的探子?。   此人眼熟,是因为京城时,每回跟在云万里后头的都是他。杜菀姝不过?问探查司的事?项,却也?知晓他定?然是云万里的心腹。   “把这封信,”于是杜菀姝将信笺交给探子?,“送到楚州去,务必确保亲自交到惠王手中?。”   “交给惠王?”李同顺回神,“这……不用告知云大人么?”   “不用。”   杜菀姝的声线轻灵,却分外笃定?。   她?注视着探子?接过?信笺,向她?行?礼后离开,才平静地开口:“此事?我可以做主。”   官家不会动高承贵,他打定?主意要寿州舞弊一事?不了了之,却不知此举在朝中?留下了多大隐患、给了有心之人多大的由?头。   甚至信是不是真的不重要,重要的是,陆昭可以利用这个话柄。   到时候……要动的,可不止是高承贵一人这么简单了。 第48章   四个月后。   日子过?得?飞快, 当杜菀姝觉得在安顿适应之时?,已是盛夏。   肃州之围彻底解决,勃尔斤答应了云万里的要求, 由纪子彦带着相当数目的兵粮出关, 加入了察哈尔部早是一团浑水的局面。   王金旭得令调离, 上个月刚走。   由此, 被西戎破关的肃州, 迅速恢复了安宁。   远在京中的官家大悦, 赏赐自千里迢迢送了过?来, 还将云万里的从?三品武阶升至正?三品。   光是清点恩赏, 就花了杜菀姝不少时?间。   而来自各地的信件, 也随着肃州战事平复送了过?来。   父亲与母亲已到福州,同样安顿下?来。   二哥杜文英思前想后, 也决定离开,提前去楚州了。杜菀姝现?下?手中这封信, 就是杜文英写他已到楚州,并且从?陆昭那里得?知了李同顺的事。   他说陆昭已拿到高承贵受贿的证据, 没想到兜兜转转,竟还是高丞相从?中作祟,只?可?惜仅凭一封信,还是无法证明高承贵就是幕后指使。   言辞之间,仅是不甘。   杜菀姝反倒是乐观一些:能不能证明, 已经不重要了。   惠王现?在需要的,只?是一个“理由”。   千里之外?的官家偏信偏宠高承贵这么久, 怕也是想不到, 最终这个理由,会落在最信任的丞相身上。   “——老爷, 你怎么回来了?”   沉思期间,李义诧异的声线叫杜菀姝拉回现?实。   云万里回来了?   她略带几分惊讶抬眼,就看?到云万里牵着自己的战马走进院子里。   这天还早呢,按照往日,他都是要到傍晚才会归来。   “可?是有事?”杜菀姝赶忙上前。   云万里摇头?。   “晨训完了,没什么事,”他说,“这才回来了。”   “可?用过?饭?”   “嗯。”   “那夫君就先行?去洗沐吧,”杜菀姝温声道,“趁着无事,好生休息。”   但云万里却没走。   他一身黑衣,还牵着一匹黑马,站在空荡荡的院落里分外?扎眼。杜菀姝见?他满脸犹疑,不由得?侧了侧头?:“夫君?”   迎上那双带着困惑的杏眼,云万里知晓没法再?犹豫了。   “……外?面天很好,可?想去草场?”他问。   啊,是了。   到了夏季,马草正?肥,在肃州跑马的滋味定然和京中不一样。   这几个月来,云万里忙,杜菀姝也没闲着。飞云大将军要忙着整顿军中,也带着将士与百姓一同抢种粮食,以免来年颗粒无收。杜菀姝则在县里协助回归的难民安顿,修葺居所、调领药物。   忙了四个月,也才是刚刚能闲下?来。   蓄养牛羊、马匹,在肃州与种地一样重要。   若有机会,杜菀姝自然乐意去看?看?,但——   “今日说好了工匠要来,”杜菀姝说,“休憩一下?后院的屋子呢。”   她本想着,既然今日能行?,那明日、后日,待到云万里休沐,总是有机会的。   反正?马场就在附近,才能跑了不成?   只?是没料到杜菀姝一句话,却让云万里不自觉地攥紧了缰绳。   他张了张口,似是想说什么,又没能出言。   “夫君,”杜菀姝察觉出云万里的情绪不对,“究竟怎的了?”   云万里没开口,反倒是在院子里忙活的李义寻思了一圈,大概明白了。   “夫人,”管事无可?奈何?笑道,“翻修个屋顶,我盯着就行?,哪还用你操心劳累。”   李义给了云万里台阶,他暗自松了口气。   人高马大的武人,尽力?维持着平静模样:“往年在京城,夏日你爱去赏荷。”   杜菀姝恍然。   啊,原来是为了这个。   去年盛夏,她还拉着云万里去了湖边呢。那腌渍莲子的味道,仿佛还在舌尖。   边关没有湖,却有茂盛马场。   既是李义发话,杜菀姝也就不推脱了,反正?也确实不是什么大事。   何?况——   这是头?一回云万里主动提出与她出游。   原本的五分兴致,也随即提到了八分,杜菀姝兴致勃勃道:“那等夫君洗沐后就走吧。”   如杜菀姝所期待的,原以为京城马场隶属皇家,自然是一顶一的好。   可?真到了肃州的马场,杜菀姝才意识到自己天真到可?笑。   土地广袤、马草肥沃,一片绿意一望无垠。杜菀姝与云万里共骑,问了马场的看?守几句话,云万里就夹()紧马腹,一路深入寻到了马倌。   放马的是名中年汉子,大老远就看?到了黑马靠近。   还没认出云万里,就先认出了他那匹高大骏马。   “飞云将军!”   马倌热情招呼道:“今日是来跑马的?”   云万里勒停马匹:“是,也是替三娘挑一匹马。”   听到这话,马倌一愣,而后视线才落在云万里怀中的杜菀姝身上。   “这是……云夫人?”马倌赶忙下?马见?礼,热情道,“刚好来了一匹新马,夫人尽管挑!”   “我就不用了。”   杜菀姝推脱道:“我骑术平平,好马落在我手里实是屈才。”在京中时?,她多数也是骑二哥或者?刘朝尔的马。   “挑吧。”云万里坚持道,“肃州的马和京中的不一样。”   确实是这个道理。   人都在肃州了呢。杜菀姝也是在这几个月发现?了,真正?出行?办事,骑马要比坐车方便的多——像临时?安置难民的棚户区,马车可?进不去。   若有急事要事,骑马也更快。   “好。”   杜菀姝最终点头?:“我去瞧瞧。”   二人翻身下?马,杜菀姝走向马群。   马场的马匹性格都很好,即使杜菀姝靠近,也没有展示出躁动和警惕。只?是她挑来挑去,没挑到有哪个投眼缘的。   十几匹马挨个看?了一遍,就听马倌说:“有匹西戎来的马,夫人可?看?看?,说不定……怎么自己先走了!”   杜菀姝忍俊不禁扭头?,循着马倌的声音看?过?去,只?见?一匹俊俏的棕马,已然走到了云万里的战马前。   应当是匹母马,身量要小一圈,它朝着纯黑战马低了低头?,双耳上前,一副很感兴趣的模样。   哎呦。   杜菀姝当即扬起笑容:“乌云也是艳福不浅呢。”   云万里:“……”   通体纯黑的乌云想要转头?,被云万里吁了一声,不情不愿地停了下?来。   棕色母马围着它转了一圈,直至杜菀姝主动向前。   她伸手,突如其来的动作非但没吓到它,反叫母马好奇地转移了注意。   硕大的马头?看?向杜菀姝,母马一双乌黑剔透的眼睛看?过?来,其中清晰倒映着杜菀姝的身形。   与它视线相对,杜菀姝不自觉地勾起嘴角。   “就它吧。”杜菀姝说。   “上去试试。”云万里回道。   棕马性格果然温顺,杜菀姝上马,它没有表现?出任何?抵触。当她催动马匹前行?时?,亦是不再?与乌云纠缠,乖顺地调转身躯。   广阔的马场成为她们的天地。   起初杜菀姝还小心谨慎,生怕与棕马磨合不好。可?不自觉地,一人一马的速度就越来越快,衣袂裙角在绿荫之间飞扬。   即使是云万里,后于一步,也花了点时?间追上。   他多少还是有些愧疚。   杜菀姝是京城人,这个时?节,就是该与亲朋好友赏荷、赋诗,去游船去看?灯。可?在肃州,他都没见?过?她再?拿起那些诗集画卷。   提议来到马场,是想要补偿。   乌云追赶上棕马,二马并驾齐驱,云万里的喉咙动了动:“三娘,我很——”   然而杜菀姝却只?当云万里是要和她赛马,娇小玲珑的娘子分外?不客气,她一夹马腹,棕马像是和她配合了许久一般,默契地飞了出去。   云万里:“……”   眨眼的功夫,杜菀姝就离出去七八米,而后才反应过?来,云万里好似说了什么。   棕马不得?已停下?步伐,她调转马头?看?向身后的乌云。   在这广袤的马场,连平日里细声细气的娘子,说话都不免洪亮了许多。   “夫君,”她撩起耳边的碎发,“你说什么?”   刹那间,云万里什么都说不出来了。   日光投射在杜菀姝身上,为她浅色衣衫镀上光芒。在这广阔的苍空之下?,杜菀姝的笑容是那么璀璨。   她一张白皙面庞因策马而染上淡淡的红,汗水沾着发梢,与京中端庄文雅的模样迥然不同——   可?云万里看?着她略带几分随意的样子,却觉得?心如擂鼓。   头?一次,他感受到了异常明晰的“不满足”。   还不够。   只?是匹马,也算不了什么。云万里那瞬间就是想把这天底下?所有的好东西都送给杜菀姝,他多少理解那话本中为美人倾倒的英雄了——换她这般笑容,值得?。   他知道杜菀姝把李同顺交出的信件直接送到了楚州,云万里对此毫无意见?。   他也知道,惠王定然会拿此大做文章。   换做以往云万里必然会觉得?心烦,因为一旦发兵,虽则他驻守边关,但也难免要做出表态。过?去的时?候云万里总是在想,谁做皇帝,和他又有什么干系呢?   现?在不一样了。   杜菀姝不能在肃州。   这片广阔天空,他可?以给她,但云万里还想给她更多。   男人深深地注视着杜菀姝,要将她的笑容刻在心底,刻入骨头?里。   “你该有的。”   她该做那惠王妃,甚至是……龙椅旁的凤位,享受至上恩宠。云万里不是王爷,却也能送她一纸诰命,让她在将军府的宅邸里衣食无忧。   这还不够,云万里想要杜菀姝即使穿着华服坐在昂贵的椅子上,也能露出这般无虑的笑容。   云万里抿了抿嘴唇,郑重开口:“我都会挣给你。”   马上的杜菀姝愣了愣,全然没料到云万里会这般出言。   但很快,她那双黑白分明的杏眼就因喜悦再?次下?弯。   “嗯!”她重重应道,笑颜掩盖在飞扬的发间,“三娘等着夫君。”   …………   ……   只?是计划永远赶不上变化。   陆昭尚未行?动,东边传来了紧急战报。   快马从?燕州一路到京城,又从?京城报信至肃州。待到云万里拿到战报时?已是两个月之后。   北狄因勃尔斤大败,肃州战事已结束。见?从?西戎处捞不到好处,干脆撕毁了盟约,直接转而攻破燕州,直逼京城! 第49章   七月, 北狄二十万兵马来犯。   京中诸多将士请战,但官家忌惮朝中武将威望,迟疑犹豫, 因而误了先机。   燕州军很快因兵力不足而溃败, 萧氏不?敌, 官家?这才匆忙命刘武威出兵协助, 但由于发兵仓皇, 数次与北狄交战, 未占上风。   官家?大怒, 再次宣布阵前换将。   失去了刘武威做主心骨, 十几万兵马不?敌北狄精锐。   自东北来的外族, 直接杀至开?封府。   兵临城下,大雍数百年都没遭遇过这般场面。   眼见着无力回天, 当今官家?陆晖在?丞相高承贵的建议下,做出了一个?无比耻辱的决定?:带军队、百姓南下出逃。   皇宫之内兵荒马乱。   喧嚣叫喊、纷纷脚步, 往来的宫人、护卫乱作一团。平康公主走出寝殿,几乎是立刻捂住了耳朵。   太吵了。   她不?喜欢太热闹的场景, 因为感官敏锐,也因为自幼被关在?宫中,鲜少会见到外人。   平日里僻静、讶异的宫殿,从来没这么纷扰过。   一小队兵卒冲进了公主的寝宫,对着宫女?大声嚷嚷:“还愣着干什么?快给殿下收拾行李, 这就?走了!”   打头的宫女?神情惶惶:“北、北狄,真的打进来了吗?”   兵卒:“手脚再不?麻利点, 一个?两个?等着被拖进北狄的军营吧!”   这话一出, 几名宫女?吓得尖叫出声,甚至顾不?得平康站在?原地, 四散而逃。   拖进北狄的军营……是什么意思?   打进来了?   平康拧起了眉头,只觉得心里分外烦躁。   昨日母亲来了一趟,还说情况不?如外面传得那?么紧张,至少她们在?皇城内不?会有事。   怎么今日就?……打进门了?   快十一岁的小娘子,不?由自主地按住了自己的胸口。   不?知怎的,听到兵卒的话,她的心跳猛然加快,砰砰作响,连带着手脚泛凉。   好冷,想打哆嗦。   吕仁义在?哪?   平康本能?地动了起来。   宫女?太监都在?逃亡,吕仁义也逃了吗?他不?会的。平康在?心中分外笃定?。   去找他,找不?到就?躲起来。   眼见着宫殿内哄抢逃难,平康趁着旁人不?注意,挤出了殿门。   一炷香的时?间后,大殿内。   陆晖听到兵卒的汇报,难以?置信地转身?:“平康躲起来了?!”   兵卒哆哆嗦嗦地低下头:“回官家?,是这样……没错!卑职去吩咐宫女?为殿下收拾行李,却没想到扭头的功夫,还站在?院子里的公主殿下就?不?,不?见了!”   陆晖闻言,只觉得脑门突突跳疼。   西戎来犯,寿州舞弊,这事过去还没半年,紧接着北狄又带着兵马杀了进来,不?出三个?月已过燕州,眼见着要兵陈开?封了。   回想起这一年来一件一件的事情,陆晖不?明白?,他哪里做错了?   为什么一个?两个?总是在?给他添堵!   这生死攸关的环节,平康作为他的女?儿,不?替他着想也就?罢了,还要躲起来?   都十一岁了,还像是个?三岁孩童般浑浑噩噩,留她又有什么用处!   刹那?间,陆晖心中的厌恶感达到了顶峰。   积压在?心底的情绪犹如雪崩,轰然倾塌、统统指向了平康公主陆鱼。   “既是如此……”   同在?大殿的皇后见陆晖脸色不?好,放缓声音:“官家?先别急,我去——”   “——官家?,不?好了!”   许皇后后面的话被匆忙进殿的赵正德打断。   殿前司的指挥使面容灰败:“北狄军破城门了,官家?,快走!”   陆晖脸色大变:“这就?打进来了?”   他猛然一拍龙椅,站了起来:“朕养你们这群兵,是吃干饭的吗?!”   再不?走,恐怕就?来不?及了。   往南逃,还能?美名其曰“迁都”。若是被北狄军生擒,他就?是彻头彻尾的丧家?之犬!   这点陆晖还拎得清:“走,都给我走!”   皇后:“但平康……”   “不?管她!”   陆晖气?的头疼,一想起这节骨眼上还不?懂事的平康,恨不?得咬牙切齿道:“她一名公主,朕仁至义尽了!你若不?走,朕也不?会管你!”   说着他拎起衣角就?往殿外走。   许皇后迷茫地跟在?后面,走了几步、跨过大殿门槛。   这来来往往的兵卒各个?神情肃穆,周遭官员、宫人每个?都如临大敌。   过往的皇宫不?是这样子的,许皇后看着分外陌生。   而且……   她蓦然停下了步伐。   若她走了,没人会管平康。   那?是她的女?儿,她不?能?走!   在?陆晖阴骘的注视下,许佳宁毅然决然扭头,朝着殿后狂奔而去。   这乱七八糟的场面,只有几名许佳宁的老宫人紧跟着追上,她头也不?回,一路飞奔至陆鱼的寝宫。   进了宫门,偌大的前院几乎没什么人了,她就?听见吕仁义带着三名还算忠心的小太监在?反复喊着陆鱼的称号寻找。   听到脚步声,吕仁义转身?,触及到许佳宁的视线,先是松了口气?,旋即又拧起眉头。   “圣人,你怎么还没走?!”吕仁义问。   “别说这些,阿鱼人呢?”许佳宁直奔正题。   “是内臣的不?是,我仅是出宫打探消息的功夫,一个?前后脚,殿下就?——”   “阿鱼人呢?!”   许佳宁骤然抬高音色。   吕仁义被喊的原地怔住。   他在?平康公主身?畔服侍近十年,从未见过端庄、古板的皇后,流露出如此模样。   但吕仁义反应飞快。   “殿下不?在?宫中,”吕仁义笃定?道,“定?然是躲了起来。”   没躲在?宫中?看这满地狼藉,怕是觉得吵闹恐慌,吕仁义又不?在?身?边,才会选择出宫躲避的吧。   许佳宁从未想过自己的思绪还能?转这么快。   若赵正德的消息没错,北狄军不?过多久就?会打进来,但她却分外冷静:“御花园找了吗?”   吕仁义:“回圣人,内衬就?是刚从御花园回来。”   许佳宁:“那?去学堂。”   能?让陆鱼感到安全感的,也就?只有那?么几个?地方。许佳宁抓她已经抓出了经验。   不?在?寝宫,不?在?御花园,就?只能?在?学堂。   过往陆鱼最讨厌学堂,后来杜菀姝负责教书后大为好转。杜菀姝在?课业之余,会带着她和两名陪读娘子剪纸、学琴乃至抓捕蝴蝶。许佳宁起初颇有微词,但当陆鱼还真就?这么不?再厌恶学堂之后,也就?不?再说什么。   从寝宫又带着人跑向学堂,到了地方,许佳宁早已气?喘吁吁。   她已经不?记得上次这般狂奔是什么时?候了。   许佳宁打记事起,就?记得要做个?有教养、识大体的娘子,后尚未及笄就?被许给昔日还是太子的陆晖,更是行事作风不?能?出任何纰漏。   可此时?此刻,她再也顾不?得什么礼仪规矩。   “阿鱼!”   许佳宁抬高声音大喊,不?出多时?,果然听到学堂的假山后传来窸窣声响。   与吕仁义一同跑过去,蜷缩起来的小小陆鱼循声抬头。   触及她的红衣凤眼,许佳宁只觉得紧紧提着的心蓦然松了回去。   “快走。”   她甚至没想起来要责怪陆鱼,牵起女?儿的手拉她起身?:“再不?走就?——”   学堂之外,传来一声凄厉惨叫。   “打进来了,北狄军打进来了呀!”   那?是许佳宁吩咐在?学堂外望风的老宫人。   她的心又再次提了起来。   脚步声、呼喊声,以?及刀□□入皮肉的声音,叫许佳宁不?禁闭上了眼睛。   陆鱼比许佳宁听力好,生性敏感的孩童又再次坐了回去。   没有反抗与逃跑的意识,她只知道如何去躲。   也逃不?掉了,除非——   许佳宁的头脑依然分外冷静。   “吕仁义,你是吕梁的干儿子,”她一把将陆鱼从地上硬生生拖起来,塞到吕仁义怀里,“你知道宫中密道在?哪。”   “这……”   吕仁义的脸色变了又变,最终点头:“我知道。”   许佳宁:“带阿鱼走,别追陆晖南下,去楚州,找陆昭。”   说着,她松开?了陆鱼,拎起自己的衣角。   吕仁义瞬间明白?了许佳宁的意思:“圣人!”   许佳宁拢了拢跑散的发髻,头也不?回地转身?。   这个?时?候,陆鱼也好似察觉什么一般蓦然伸手。她抓住了许佳宁的裙角,突如其来的力量叫许佳宁再次回首。   总是板着脸的皇后,给了女?儿一个?足以?称得上温柔的笑容。   许佳宁俯下()身?,用掌心擦去了陆鱼脸上的灰尘。   “好生吃饭,注意身?体,跟好吕仁义不?许再乱跑了。”她笑着开?口,“今后的日子不?比过往,你得靠自己。”   陆鱼张了张口:“母亲?”   “我的儿。”   许佳宁低声道:“快长?大吧,早日开?窍,没多少时?间留给你了。”   而后她硬生生将自己的衣裙从陆鱼手中扯开?,拔下发髻上的簪子,冲出假山。   吕仁义眼明手快,抱起陆鱼往相反的方向狂奔而去。   “——我乃大雍许氏长?女?许佳宁!”   陆鱼挣扎着从吕仁义怀中扭头,看向母亲的一袭蓝裙朝着冲进门的北狄军扑了过去。   她瞄准打头的兵卒举起发髻,却被人轻易用长?枪拨开?双手,撞倒在?地。   兵卒看见了吕仁义和陆鱼,说了什么外族话要追,而许佳宁则干脆抱住了最前方兵卒的膝盖,将那?簪子直接插()进了男人的膝盖!   嘶吼划过学堂的半空。   后面的北狄兵,干脆利落举起刀。   陆鱼蓦然瞪大眼。   蹁跹飞扬又落下的蓝裙裙摆,就?像是昔日被她抓住的蝴蝶,挣扎、反抗,而后没了声息。   蔓延的血迹深深落入了陆鱼的眼底。   她愣在?原地,脑内一片空白?,待到回神时?,已经被吕仁义踉踉跄跄从密道拉出皇宫。   “殿下,我先带您换身?衣裳,以?免被北狄军追查。”吕仁义开?口。   “不?……不?去……”陆鱼讷讷出言。   “什么?”   她昂起头,看向吕仁义,一双凤眼里饱含泪水。   “不?去楚州,”陆鱼有生以?来第一次,带着哽咽说出了无比完整的话语,“我也不?信陆昭。去肃州,去找杜菀姝。”   …………   ……   旬日之后,楚州。   惠王王府内,陆昭拿着那?封信,沉默许久。   久到杜文英再也按捺不?住:“王爷,这已不?是要不?要出兵这么简单了。”   “不?。”   陆昭缓缓睁开?眼。   他还还想开?口,却先于一步爆发出猛烈地咳嗽。杜文英见他这般苍白?乌青的面容,不?自觉地担忧道:“……别的先放一放,我请郎中来。你,你怎就?病成了这幅模样?”   “无妨。”陆昭却只是满不?在?乎地摆了摆手,“先说正事。”   手中的战报被认真叠好,塞进了信件。陆昭平静道:“出兵,去开?封。”   “去开?封?”   “陆晖如何,暂且不?论,”他冷着脸道,“绝对不?能?让外敌在?我大雍的领土上作威作福。” 第50章   十月, 开封城破,大雍皇帝陆晖出逃至杭州。   逃亡路上,陆晖因?忌惮刘家, 欲以连败罪名处置刘武威。刘武威迫于自保, 带十万兵马割据山东。   自此中原大乱。   而惠王陆昭的信送到肃州时, 已是十一月。   西北地区, 皑皑白雪盖住高原。   探子?抖落身上的冰碴, 将京城线报与信笺一同交给了云万里与杜菀姝。   南方不比西北, 气候不算严寒, 因?而陆昭并没有等待春季, 直接筹集军马, 要与刘武威一同东西夹击开封,誓要将北狄赶出中原。   “刘将军不会真的反。”   杜菀姝笃定道:“只是刘家被逼上绝路, 不得?已而为之。这是好事。”   若刘武威得?知陆昭的想法后?,恐怕也会大力?支持——如今看来, 惠王可?要比那抛妻弃子?皇帝更配得?上那把?龙椅。   云万里却?没说话。   他只是迅速看了一眼线报,然后?沉默地将其递给杜菀姝。   见?他脸色不好, 杜菀姝的心揪了起来。   陆晖离开时带着后?宫嫔妃,独独没有许皇后?。直至今日?,线报上才清晰写?明了她的去向:皇后?死于北狄之手,平康公主下?落不明。   读到最后?半句话时,杜菀姝搁置在桌边的手不由得?开始颤抖。   “是下?落不明, ”云万里强调道,“北狄军没有找到她, 否则定然会拿平康去要挟陆晖。”   说完, 他看向眼前的探子?。   从京城跟过来的“乌眼”,在殿前司时就负责探查情报。他是老行家了, 对宫中事项、人员,也是熟门熟路。   “点几名认脸的兄弟,”云万里说,“去搜查平康公主的下?落。”   “是。”   乌眼应下?,转身离开。   待到室内只剩下?杜菀姝与云万里二人,后?者看向她咬住下?唇、不发一言的姿态,宽慰的话在心底转了一圈,却?什么?都没能说出来。   云万里知晓重要之人生死不明是什么?滋味,而每一位离去的战友,都没有回来过。   他不希望同样的事情发生在杜菀姝身上。   最终,云万里也只是抬手,用自己宽大掌心握住她战栗的指尖,一寸一寸,用自己的体温温暖她。   …………   ……   同一时间。   “殿下?,这样暖和一点。”   吕仁义同样抬臂,握住了陆鱼的手。   十一岁的女童昂起头颅,她看了看苍天的脸,又将身上的破麻袋拉起来挡住面庞。   “喊我陆鱼。”她说。   “……是,是我忘了,”吕仁义苦笑几声,“喊习——咳咳咳咳!!”   后?面的话,淹没在了一连串激烈的咳声中。   他的手确实很热,烫到不似常人。天已经很冷了,吕仁义高热不退,已有三?天。   可?是他们在出逃路上,根本找不到郎中。   二人已在荒郊野岭步行五天了。   过往时候,陆鱼总是觉得?宫内的天空是那么?逼仄,周遭来来回回这么?几个人,宫殿来来去去就这么?几个屋顶,她好像被囚禁在了那片天下?头,想出去,却?始终不被允许。   皇家别苑很好,那是陆鱼最快乐的两个月。   天不会被高耸的城墙遮住,消失在红壁苑墙的尽头。马场没有顶,她可?以在那里自由自在的奔跑。   当时的陆鱼没想到,有朝一日?她会发现连别苑的天空也是有限的。   陆鱼终于步入那没有边界的天空,可?与她过往的想象全然不同。   吕仁义把?她的头发扎成了男孩的发髻,披上破旧的衣服,越往西北走气候就越冷,这点布料完全不够防风。而他们甚至不敢与难民一同行走,怕被发现,怕出意外,也怕流寇袭击。   这么?冷的天,生病是理?所当然。   但陆鱼惊觉自己的性命是如此顽强,三?日?之前吕仁义因?寒冷而高热,她却?除了手脚生了冻疮外安然无恙。   甚至吕仁义生病了,也没有停下?来休息,他们必须在天黑之前走到下?个村落。   平康公主何时亲自走过这般长的路?   走到陆鱼脚底起泡流血,疼到每一步都犹如刀割,可?很快她的脚底就起了茧子?,变得?麻木。   终于走过荒地、看到了人烟,可?村子?里的人一出门瞧见?他们,就立刻变了脸色,神色仓皇地逃窜回家,紧紧关上了房门。   吕仁义敲响了街边的院门。   “大婶,行行好。”   他咳嗽几声,哑着嗓子?开口:“我们是从京城跑出来的,一路上还没歇过,不求收留,在牛棚睡个觉、喝口水就走。”   紧闭的大门内一片寂静。   吕仁义看向绷紧面容的陆鱼,又是强撑着再次敲门:“还有些盘缠,我们可?以付钱。”   片刻过后?,大门后?终于有了声响。   “走吧。”   一名老妇人的声音传来:“谁知道还有多少难民在后?头,收留一个、两个,到时候都进我家该怎么?办?”   吕仁义:“行行好,大神,我咳咳咳咳——”   妇人:“你?还染病了?!快走,离我家门远一点,别把?疫病带进来!”   陆鱼默不作声地拧起眉心。   若是疫病,她早就被传染了,现在又怎会好好的?   吕仁义吃了闭门羹,也不再坚持,只是牵着陆鱼挨家挨户敲门过去。   大多数连应都不应,少部分也是赶他离开,许是他锲而不舍敲门,闹出了太?大的动静,有几户人家终于忍不住了。   几名操持棍棒的农户打开了门,直接将吕仁义推搡到地上。   “都说了让你?滚,你?听不见?不成?!”   一名五大三?粗的壮年男性,指着吕仁义叫骂道:“你?逃难,和我们有什么?干系?”   吕仁义摔在泥土地里,也没反抗,只是第一时间将行李护在了胸口。   农户的视线自然而然落在行李上。   他这般保护,里面肯定有好东西,而且——   “哥,”身后?另外一名农户低声道,“他一看就不是做过活的。”   可?不是?   虽然灰头土脸,但见?吕仁义身形瘦削,这手脚虽生着冻疮但一看就没下?过地。更遑论刚刚他敲门时说话分外文雅,一口标准的京城官话,在这穷乡僻壤听都没听过。   是个有钱人。   农户当机立断,连句话都不说,冲上去就要抢吕仁义的行李。   吕仁义愣了愣,被农户扯住包裹,赶忙抓紧带子?死不撒手。   人高马大的农户上去就是一耳光:“别怪我不客气!”   陆鱼见?状立刻冲了过来。   谁也没把?旁边发愣的“小子?”当回事,一直到陆鱼上去精准地扑到农户面前,死死咬住了他的手臂!   农户疼得?哀嚎一声,想甩开她竟没能成功,直接叫陆鱼从前臂硬生生撕下?来一块肉。   “小畜生,你?是狗吗?!”农户也急了,他将陆鱼踹开,指着吕仁义粗声粗气道,“他咬伤了我,你?得?赔钱!”   吕仁义挣扎着起身要拉陆鱼逃跑,但随即就被身后?三?五个农户撂倒。   陆鱼被拽着头发扯到一边,眼见?着吕仁义因?不放包裹而被群殴,她抬起声音:“包裹你?们拿走就是,放我们走。”   听到这话,吕仁义才松开了手。   农户一把?抢过包裹,还啐了吕仁义一口:“早干嘛去了,白?挨这顿打。”   几个人拿着东西就转身进门,再也不看村口的二人一眼。   陆鱼赶忙冲了过去。   她被拽到头皮火辣辣疼,但陆鱼已顾不得?这么?多。   吕仁义被用钝器打了几下?,趴在地上像是一条苟延残喘的狗。她晃了晃他,过了好半晌才勉强动了动。   天马上就黑了,得?找个过夜的地方。   这一路走过来,陆鱼也对村落农田有了些了解。   现在是冬日?,没地可?种,但田野间的搭棚应该都还在。夜里也许有狼,但至少有挡风的地方。   陆鱼架着吕仁义的肩膀手臂,半拖半拽,将他带离村子?。   找到搭棚的时候已是深夜。   躺进草垛里,吕仁义缓了好一会,意识才幽幽醒转。   他又是猛烈地咳嗽起来,肺部如风箱般发出呼哧呼哧声响。陆鱼觉得?有什么?温热的东西滴滴答答落在自己小臂,她昂起头,才发现吕仁义的口鼻都渗出了血。   陆鱼隐隐约约意识到了什么?。   她喜欢抓虫,喜欢抓鸟,养在笼子?里的蛐蛐和蝴蝶,总是会在很短的时间内死去。   在宫中的时候,陆鱼从来不在乎。   死了就抓一只,反正会有新的。   而母亲的蓝裙子?被鲜血泅透的画面,一日?一日?、每时每刻在陆鱼的眼前闪现。   有些死去的东西无法替代。   “你?会死吗,”她抓住吕仁义的衣角问,“和母亲一样?”   吕仁义失笑出声。   他一笑,血就流得?更多了:“殿下?靠近一些,还能暖和一点。”   陆鱼:“不要喊我殿下?。”   “……是,内臣又忘了……阿鱼,”他艰难开口,“内臣怎能与皇后?相提并论……”   陆鱼很想说,这自称内臣,又提及皇后?,就算喊她阿鱼也会暴露。   不过,现在无人,也就算了。   而且——   他真的还能听进去吗。   陆鱼没说话,只是沉默地依偎进了吕仁义怀里。他还在高热,身躯滚()烫,确实要比一个人躲在草垛里暖和许多。   “是内臣没用……让阿鱼受苦了,”吕仁义还在不住低喃,“说要带阿鱼去肃州,怎么?也还得?再走一个月,走到岁末,肃州就太?冷啦。”   放在往日?,陆鱼早就拧起了眉头,她最讨厌旁人在耳畔啰嗦。   但现在,陆鱼只是闭上了眼。   走了这么?久,她也累了。   “到了肃州……阿鱼就没事了……”   她在吕仁义怀中,听他不住低语,终于没能遏制住疲惫,沉沉睡去。   一闭眼不知道过了多久,陆鱼隐隐约约听到了远处传来了马蹄声。   马蹄?   陆鱼几乎是立刻清醒过来。   天还没亮,远处天地交接的地方仅泛起熹微光芒。此处非官道沿途,怎会有马匹路过?还不止是一匹。   “吕仁义,”她想也不想,伸手去摇晃吕仁义,“快醒醒,我们得?——”   触及到他冰冷的身躯时,陆鱼的动作骤然停止。   本来还滚烫的皮肤,在不知何时已变得?冰凉,吕仁义圈着她的双臂早都僵了,陆鱼想要推都推脱不开。   马蹄声越来越近。   她挣扎着想要从草垛爬出去,吕仁义被陆鱼带着倒地,她大半身躯都被压在下?头,但死去的人极重,陆鱼竟是一时挣脱不开。   这一来一去制造出的声响在旷野分外清晰,那几匹马停在了搭棚外。   陆鱼扒开草垛,从吕仁义的尸首中爬出来,还没来得?及站稳逃窜,迎面就被提了起来。   探查司的“乌眼”将那名灰头土脸的小男孩拽起身,他本以为只是名与难民失散的小孩,直至乌眼触及到“他”灰尘、血迹与泥土之下?的五官。   乌眼瞳孔猛缩:“……殿下??!” 第51章   乌眼与另外六名探查司的弟兄, 带着平康公主一路赶回肃州。   快到兰州时下雪了。   城外的官道积着皑皑白雪,天地之间苍茫的白望不到头。乌眼遥遥就看到兰州城门外,杜菀姝早已带人在外等待。   那?匹棕马在雪地中红到刺目, 像一滩血。直至走近, 乌眼才看到云夫人的披风上亦覆盖着薄薄一层白雪, 不知道已等候多久。   “夫人!”一拉近距离, 乌眼赶忙开口?, “天这般冷, 怎在这等?”   杜菀姝直奔正题:“平康在哪?”   乌眼:“在马车内歇息。”   这才?叫她紧绷的身躯稍稍放松一些。她翻身下马, 拎着衣袂小跑上前?。登上马车时披风的积雪簌簌下落, 杜菀姝顾不?得狼狈, 拉开马车的车门。   睡着的陆鱼几乎是同时睁开眼。   乌黑的凤眼中闪过瞬间警惕,直至她触及到杜菀姝的视线。   四目相对, 杜菀姝大吃一惊。   她险些没?能认出来陆鱼。许久不?见?,十岁的孩童长高?不?少, 且惊人的瘦削。皮包骨头的小娘子,巴掌大的脸上只?余那?双带着几分狠厉的眼眸了。即使换上了崭新的厚衣裳, 露出的面容也不?复往日娇嫩白皙。   生着皴的脸蛋红红的,双手更是十指长满了冻疮。   陆鱼怀中抱着一个木盒,马车内只?有她一人。   “吕中贵人呢?”杜菀姝问。   在找到陆鱼之前?,乌眼就差人急报至肃州,说是打听到吕仁义?带着陆鱼私下出逃。后面第二封线报则说找到陆鱼了, 杜菀姝就自?然而然以为吕仁义?会跟过来。   她的问题,让身后的乌眼陷入沉默。   乌眼尚未想好如何向杜菀姝汇报, 陆鱼就沉默地将怀中的木盒递了过去。   杜菀姝:“……”   起初她还没?明白, 微怔过后,身形猛震。   “中贵人是病死的, ”乌眼这才?低声解释,“怕有疫病,不?敢将尸首带回来,只?能就地焚烧。”   “这样也好。”   陆鱼冷声道:“方便日后将他带回京城。”   十岁的红衣姑娘,语气依然冷淡,好似吕仁义?的死并未在她心中引起多大波澜。   可杜菀姝分明看到陆鱼死死握着那?木匣子,生着冻疮的手在不?住震颤。   杜菀姝绷紧面容,深吸口?气,才?将心中悲痛压了下去。   皇后身死,连一直陪伴着陆鱼的吕仁义?也离去了。   杜菀姝记得自?己离京之前?,即使陆鱼学会了讲话,也是挑着必要、简单的时刻出言。她决计不?会如现在这条理清晰地开口?。   这一路上,不?知道她都遭遇了什么。   “……我……对不?起。”杜菀姝灭能忍住,她走上前?,弯腰抱住了陆鱼,“要是能早一点找到你们……要是我当时,当时不?离京就好了!”   这般接近公主,在京城绝对算得上僭越。   但杜菀姝还是没?能忍住。   面前?的小娘子,不?止是大雍的公主,也是她的友人啊。   陆鱼只?有十岁,却失去了母亲,又在逃亡中失去了唯一陪伴她的人。换做杜菀姝,她不?觉得自?己能撑得住。   杜菀姝越想越痛,痛到十指泛起刺痛,痛到眼眶微红。   而她怀里的陆鱼,只?是紧紧抱着盒子,一声不?吭。   往日里陆鱼最讨厌与人身体接触,尤其是母亲总是直接抱住她,她不?喜欢那?调制出来的发油和香膏气息。她每每想推开,都会让母亲伤心生气。   但现在……   阖上双目,如蝴蝶般飞舞到地面的蓝裙摆仍在眼前?。   杜菀姝身上也有淡淡的发油气味,可在荒野行走这么久后,陆鱼竟觉得过去让她无比厌恶的味道竟是这么令人心安。   “你该走。”陆鱼开口?,“若不?走,你也可能会死。”   她已经失去了母亲和吕仁义?,陆鱼不?想要杜菀姝也出事。   “保护我不?是三娘的责任,”陆鱼的言辞流利到可怕——她说话从来没?这么清楚过,“失职的也不?是你,也不?是吕仁义?。”   是陆晖。   陆鱼心里门清。   这个事实,她每走一步都会念叨一遍。   累到极点时,脑子里想的是这件事;脚底血泡磨坏时,心底复述的也是这件事。   他是她的父亲,是母亲的夫君,是开封城、是中原的皇帝,他该保护所有人。可陆晖没?办到,他自?己跑了,丢下了京城的百姓,丢下了母亲,也丢下了她。   因而陆鱼对任何人都没?有怨恨,她知道该恨谁。   十岁的小娘子,下意?识地又将怀中的木盒抱紧了一些。   母亲的死,吕仁义?的死,她都算在了陆晖的帐上。   说是日后可以将他带回京城,只?是……   “殿下,”杜菀姝轻声开口?,“你可知中贵人是哪里人?”   “……我不?知道。”   陆鱼很?是迷茫。   她不?知道吕仁义?是否为京城人,她甚至不?知道……母亲的故乡是什么模样。   许氏在京中颇有根基,但并非世家。母亲好似是年幼时随家族来到开封的,但她又是从哪里出生的呢?   过往时候,陆鱼的天太?小了。   她被禁足在寝宫里,能看到的只?有院落里的那?一小片蓝天,即使偷偷跑出去,也只?能看到学堂、御花园那?小小的草地,看到草间的蝴蝶和蛐蛐,看到青蛙与小鸟。   母亲让她说话,让她读书,让她认识其他人,陆鱼总是觉得没?有必要。   她不?开口?,不?也好好的?好似没?影响什么。   直至走出那?片天,陆鱼才?知道,这是必须的。   说话,读书,以及交际来往,还有母亲经常念叨的家族,为了在这片天底下活着,都是那?么重要。   甚至想要活,需要的还不?止是这些。   “安全到了就好,”杜菀姝牵着陆鱼的手,无比心疼道,“烦请殿下随我到府中休整。”   其实杜菀姝还有很?多话要问。   这一路上碰见?了什么事,吕仁义?又怎会患病?可见?陆鱼这一身冻疮,她实在是说不?出更多的话了。只?能是陪她坐在马车里回府,又连忙吩咐观星观月烧水煮汤,再?将兰州城里最好的郎中请了过来。   待到给陆鱼手脚的冻疮上了药,又亲眼看着她将暖身子的药汤喝进肚子里,杜菀姝才?好受一些。   折腾了一下午,云万里也得到消息,临时赶过来。   夫妇二人长时间留在嘉峪关,这兰州城的府邸对云万里来说甚是陌生。他跨过大堂门槛,先是环绕四周,视线才?最终落在陆鱼身上。   而陆鱼则在第一时间锁定住进门的武人。   对十岁的孩童来说,云万里的高?大身躯分外具有威慑力。他的出现叫陆鱼不?着痕迹地眯了眯眼,警惕再?次爬入眼底。   “怎这么久?”云万里瞥了一眼陆鱼,转头看向乌眼。   “……望大人恕罪,”乌眼低头,“殿下与中贵人没?走官道,多数时间在荒野穿行,这沿路要探寻的地方太?大了,离开京城之后耽搁了许多时日。”   “从哪寻回的?”云万里问。   “在下邽附近。”乌眼回答。   云万里不?着痕迹地拧了拧眉头:“躲避追兵,人之常情?,你们搜寻起来确实困难。但行动起来,理应考虑到这点。倘若早上一两日,吕仁义?也许不?会死,这也是事实。”   乌眼:“是臣的错。”   “你别罚他,”陆鱼唐突出言,“是我要吕仁义?避开官道的。”   这是陆鱼第一次与云万里正面交谈。   她见?过他很?多次了,可不?论?是在延岁山,还是在宫中、云府,陆鱼都是去找杜菀姝的,从没?把云万里放在眼里。   听到陆鱼脆生生开口?,云万里才?再?次看向她。   与其他人不?同,饶是见?陆鱼这般情?状,云万里仍然面无表情?。   “我下的命令是找回殿下,他完成?了任务,没?有犯错,乌眼不?会遭到惩罚,”云万里说,“但如若他犯下错误,即使是殿下出言求情?也没?用。”   言下之意?即是:罚或不?罚,哪怕陆鱼贵为公主也说了不?算。   换做往日,陆鱼定然会感到不?高?兴。   但现在——   云万里说话有用,她心想,比她有用多了。   如果是云万里在,那?些个村民就不?会如此猖狂,他们在夜间也不?用担心野兽与狼群。   在京城时,陆鱼只?觉得云万里很?麻烦。   她经常想着,要是杜菀姝不?嫁给云万里,就不?会被那?些个娘子嘲笑,更不?会离开自?己。但现在看看,正因云万里带着杜菀姝离开了,她才?避开了京中纷乱。   甚至是,连在宫中不?问世事的陆鱼都知道,云万里来肃州是因为这里有战乱,而他来了,肃州都变得安全。   他能打。   想要活,就得能打。   “你能教我,”陆鱼说,“是吗。”   “……殿下要学什么?”云万里问。   “我要习武。”她回道。   然而云万里没?有像宫中的人一样,因陆鱼主动提出要求、主动想要学习而喜悦兴奋,他反而挑了挑眉梢,如鹰隼般的眉眼之间闪过几分审视和锐利。   “殿下如今已安全,”他说,“只?要肃州在,卑职保证外敌不?会再?侵扰殿下分毫,不?知殿下因何而心生习武的念头?”   陆鱼没?打算遮掩,她抬起双目,凤眸里闪过分明杀机。   “我要杀了陆晖,”她说,“为母后与吕仁义?报仇。”   …………   ……   深冬,楚州与山东同时向开封发兵。   慧王陆昭、刘家刘武威将军,各领十万大军,会师开封,誓将外族赶出国都,以洗京城沦丧之辱。 第52章   乾康十五年, 惠王陆昭发兵,自北狄手中夺回开封。   乾康十六年,各地灾害频发, 诸多?地方农民起义, 外有戎狄、内有割据, 中原四分五裂。   乾康十八年, 惠王与刘武威将军肃清各地叛军反贼, 暂结了中原混乱局面。   乾康十九年, 一纸书信送到了肃州。   五年来, 云万里、杜菀姝驻留边关, 飞云大将军在, 西戎不敢轻易来犯。正因西北严防死守,陆昭在驱赶北狄、平叛乱军之时才毫无后顾之忧。   信也是陆昭写的, 惠王笔迹温厚、字句恳切,写明留在肃州五年的平康长公主即将及笄, 希望云万里与杜菀姝二人将其护送回京。   眼?下西戎内部纷乱:察哈尔部的勃尔斤在云万里的支持下顺利继位,成为了新的汗王。但他暗杀兄长的行径仍然是落了口实, 为了争夺察哈尔部这块大肉,草原各部开始内乱。   他们没功夫来打肃州,若只是暂时离开回京,倒不会有大问题。   云万里没做犹豫,答应了陆昭的请求。   初春, 他带着五千兵马,从肃州回到了开封。   慢悠悠的走, 一走就是近两个?月。   到了春末夏初的时候, 他们终于?到了开封城前?。马车停在了官道?上,叫在车内休息的杜菀姝不禁睁眼?。   “观星, ”她柔声开口,“下去问问,怎么?停下来了?”   “是。”   观星撩起车帘下车,没过多?久,就听到车外丁零当啷一阵响,而?后是战靴踩上马车的声音。   再掀开帘子的,则是陆鱼。   “没出事?,”她言简意赅道?,“只是盘查交接,一会就走。”   陆鱼马上就十五岁了,昔日?沉默寡言的小娘子,如今也到了及笄之年。她皮肤晒得微黑,仍然着一身?象征尊贵的红衣,却是衣袖、裙摆均扎束起来——仿照草原制式的衣裳远比京中流行的款式更?适合骑马。她的长发也是扎成了武人发髻,一副英姿飒爽的模样,活脱脱第二个?刘朝尔。   如此半蹲在身?穿象牙色衣裙、纤细玲珑的杜菀姝面前?,师生二人,对比甚为鲜明。   “好。”杜菀姝颔首,“我也下去吧,五年没回来,想亲自见见京城是什么?模样。”   “我扶三?娘。”陆鱼伸手?。   在肃州时,杜菀姝也练就了一身?好骑术。跨上自己的马,温暖的微风吹拂过来,她只觉得旅途的疲顿与困乏骤然消散。   五年,她终于?……回家?了!   只是开封城已然不是当年的开封,记忆中的京城,每逢春夏,城内城郊总是人来人往,而?现在即使是步入城内,官道?、坊市,均是冷冷清清。   “怎如此荒凉了。”观月感慨道?,“从未见过京城这般寥落的场面。”   “这估计也是恢复了一段时日?。”   到底是战乱频发,即使北狄占据开封的时日?不过短短一年,但周遭都在打仗,估计惠王也没什么?心思和钱财投在城内建设上。   要想重现往日?繁荣,估计还需要很长的时间。   他们一进城,就有宫人前?来出迎。吕梁跟着陆晖走了,吕仁义已死,迎面拦住车马的是一名杜菀姝瞧着眼?熟却叫不上名字的内侍。   “内臣温亮,参见平康殿下、飞云将军,以及将军夫人。“   温亮着一袭紫衫,显然是现在宫中管事?的大太监,他行礼之后,视线直接转向马上的陆鱼,露出热切笑容:“臣是来接殿下回宫的。”   再怎么?说,陆鱼都是当朝长公主,她入京回宫,理?所当然。   但陆鱼闻言只是拧起眉头,凤眼?中闪过几分厌烦:“我不回去。”   温亮楞了楞,似乎是没想到平康拒绝地如此干脆。   杜菀姝也是流露出淡淡的意外之色。   这怎么?想,陆鱼都不会答应的呀。   她被?陆晖抛弃在宫中,母亲也死在那里……皇宫对陆鱼来说,是囚牢,是坟墓,她又怎会再回去居住。   “这是惠王的安排么??”杜菀姝温声出言。   有人接了下茬,温亮长舒口气,看向杜菀姝的眼?神中带上了明晰的哀求:“惠王殿下说了,再怎么?说,平康殿下也是当今官家?唯一的子嗣,合该回宫居住的。”   ——当年陆晖丢下陆鱼时,大抵也是没想到,过了五年,后宫嫔妃还是没能产下任何子嗣。时至今日?他也只有陆鱼一名嫡长女。   杜菀姝笑了笑,又问:“那惠王住在宫中么??”   温亮:“啊……惠王殿下还是住在惠王府内。”   这么?一说,温亮自己也反应过来了。   陆昭就是礼节性喊人请一请,他自己都住在王府当中呢。温亮脑子转得飞快:“若是殿下不愿意回宫……住在公主府也可。就是殿下离开之时,公主府尚未完工,这五年过去了,条件确实不如皇宫安逸。”   “无所谓,”陆鱼满不在乎,“总比在嘉峪关住得好。”   听到这话,车马最前?方的云万里挑了挑眉梢。   他虽不发一言,但黑马黑衣、高挑身?形,光是杵在原地就颇具威严。而?云万里一开口更?是不客气:“我亏待你了?”   陆鱼面无表情?:“我说实话,你做甚如此敏感?”   这言辞之间夹枪带棒的,叫温亮不由得开始紧张。   见内侍额头覆盖着一层冷汗,杜菀姝忍俊不禁出言:“中贵人莫紧张,平日?夫君与殿下就是这般相处的。既是公主府不好住人,中贵人可先派宫人去修葺打扫,这期间请殿下在云府小住就是。”   杜菀姝是昔日?许皇后钦点的公主先生,而?哪怕是在京中,也无人不知平康公主在肃州与云万里习武。这夫妇二人,可以说都是平康公主的师长,若没地方住的时候,住在老师家?中也算是说得过去。   温亮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更?好的法?子,只得点头。   “就听夫人的,”他说,“惠王殿下还托我将请帖递给将军与夫人。”   这请贴,自然是请云万里与杜菀姝,待收拾好京中事?务后到惠王府拜访。   不用说他们也会去的。   杜菀姝收下请帖,又与温亮客气了几句,对方才拎着衣角,匆忙前?往公主府。   他一走,陆鱼就夹紧马腹:“我先走一步,云府等你们。”反正她也认识路。   说完,十五岁的公主殿下催促着马匹前?行,甩开了车马部队。   云万里见她远去的红衣背影,颇为头疼地捏了捏眉心。   杜菀姝笑道?:“你非得接她那句话茬做什么??”   尽管陆鱼的话听起来像是嫌弃嘉峪关,可她在嘉峪关几年从未喊过一句苦。离开时,杜菀姝还抓到她偷偷跑回镇子里,向熟络的几名小娘子、小郎君送礼告别呢。明眼?人都能看出来陆鱼舍不得,她又怎会嫌弃。   云万里也知道?这个?道?理?,就是见陆鱼那般模样来气。   说是他的徒弟,但就算抛开陆鱼的公主身?份,她这脾气也没少与云万里产生摩擦。   感觉不是收了个?学生,是多?了个?十五岁的女儿……但云万里自己都还二十几岁来着。   杜菀姝见他这般模样,笑得就更?为开怀了。   在肃州五年,她负责教导陆鱼读书,云万里负责教她骑射、习武。该说不说,平康公主确实天纵奇才,寻常人读书习武选一样钻研都万般困难,她文武兼修,竟然也是两头都没落下。   并且,陆鱼从未叫过苦。   她与陆鱼相处,向来没什么?矛盾。陆鱼听杜菀姝的,不管是课堂、平常,都喜欢赖在杜菀姝身?畔。   至于?陆鱼和云万里……   说他俩性格不和、相看两厌吧,好像也不至于?,只是云万里带徒弟,那是陆鱼越大,二人性格就越像。像今日?这般一句话呛回去后掉头就走的场面,在肃州可没少发生,每回都给云万里噎个?不轻。   杜菀姝身?为旁观者不仅不调节,反而?看戏看的兴致盎然。   ——谁叫他当年,也是这么?对待自己来着!风水轮流转,没有帮他的道?理?。   谈笑之间,二人带着车马也到了云府。   在往肃州送信的时候,惠王陆昭就吩咐下去,要将云府修葺翻新。   负责人正是杜家?的管事?杜祥。   有陆鱼先行一步报信,杜祥早就站在街头等候了。杜菀姝遥遥看见故人,赶忙翻身?下马,拎着裙摆大步向前?:“杜祥叔叔!”   五年未见,杜府的老管事?两鬓已然生了白发。   好在他精神头十足,视力?也未曾退化。杜祥一眼?看到杜菀姝,双眼?骤然一亮。   “三?娘子回来了!”杜祥赶忙迎上去,“三?娘子……”   他上上下下把杜菀姝打量好几遍。   昔日?温顺内敛的娘子,如今仍然是记忆中的浅色衣衫,但那张稚嫩的面容长开了不少,俨然有了林氏端庄大方的模样。最让杜祥打心底高兴的是,出嫁之前?那满脸愁容、想东想西又怯生生的闺秀,现在对着他扬起了一个?不加遮掩的笑容。   多?少京中娘子都不敢这么?笑啊。   笑,笑起来好。   杜祥甚至觉得,杜菀姝比在京中时活的还好。   要是远在福州的老爷夫人瞧见,也定然是满心欢喜的。   “杜祥叔叔辛苦了,”杜菀姝说,“要杜府、云府两头操劳。”   “我应该的。”   杜祥摇头:“何况府中现在只有大郎君夫妇二人,二郎君也是近日?才搬回来,事?情?很少。”   北狄打进来时,杜文钧夫妇尚在京城。   但即使是外族的皇帝,也是要名声的。这京中世家?不好劫掠,尤其是杜守甫可是因多?次谏言被?陆晖贬职的。纵使是北狄的部落长,对他也不免心生几分敬意,连带着没动杜家?分毫。   现在,二哥杜文英也随着惠王回来了。   杜菀姝心思转了一圈,柔声问道?:“二哥可曾与大哥透露过,惠王要平康会做什么??”   杜祥闻言,一声叹息。   “三?娘子变化真大,”他感慨道?,“成婚之前?,怕是想不到这一层。”   “……杜祥叔叔谬赞了。”   “毋须担心,”杜祥认真回答,“听二郎君的意思,惠王只是觉得殿下马上及笄,也该是回来了。而?且……他也要到了用人的时候。”   杜菀姝迅速听出了潜台词。   她扭头看向云万里,后者面上不显,心下却是了然。   …………   ……   转天上午,惠王府。   管事?领了云万里与杜菀姝进门,跨过门槛,惠王陆昭早已在院落内等待。 第53章   惠王府的院落幽静安宁, 初春时节,芳草生着嫩芽,一片生机盎然。   杜菀姝与云万里到的时候, 程喜儿也在。   “殿下, ”程喜儿手中拿着一件皮毛制成的披风, “清晨还是冷, 殿下身体尚未康复, 先披上吧。”   回应她的是陆昭一阵低咳。   陆昭接过程喜儿递来的披风, 自行披上, 清朗声线里带着淡淡笑?意:“多谢表妹关怀。”   程喜儿踯躅片刻:“……殿下, 不?然还是让太医来看看, 也许……”   陆昭的声线依旧温柔:“我心中有数的。”   而后程喜儿再想开口,却被进门的二人打断。   杜菀姝触及到院落中的视线, 她对上那?双过分精明?的眼时愣了愣,直至对方?率先绽开笑?颜:“云夫人, 很久不?见。”   是程喜儿。   她恍然回神?,露出笑?容:“见过王妃。”   数年未见, 程喜儿丰腴了不?少,这反而让她看上去更讨人喜欢——圆润的面庞柔和了刻薄,不?再显得那?么咄咄逼人。   只是杜菀姝也没放过她眼底藏着的担忧与疲倦。   与她产生摩擦龃龉,好似都是上辈子?的事了。   “我就不?耽误要事了,”程喜儿说, “还望殿下早点休息。”   “劳烦表妹担心,你也去休息吧。”陆昭温声道。   “是。”程喜儿低了低头, 转身离开。   直至她的身影消失在院落里, 陆昭才主动向前?,桃花眼中浮现出明?晰笑?意。   但杜菀姝只觉得心惊。   ——陆昭比她记忆中清瘦太多了。   临别之时, 他还是丰神?俊朗的少年郎,虽在拔高,却也健康。可现在,陆昭俨然是成人模样,但他的面容无比苍白,脸上几乎都没什么肉,从披风中伸出来的手也是皮包骨头。   说是瘦骨嶙峋也不?为过。   “住的还习惯?”陆昭笑?着问,“文英说他喊了杜府管家操持翻新?云府,我想那?应该不?会有错。劳烦你们一路奔波。”   云万里当?即蹙眉:“你身体怎么回事?”   五年来,楚州与肃州书信不?断,但陆昭从未提及此事。   瘦削的青年刚想回答,然而一开口,先落地的则是猛烈的咳嗽声。   他咳得激烈,苍白的脸因此染上绯()红,病气清晰可见。   “从京中走时就有这毛病了,”陆昭淡淡道,“一直没好。”   “太医说什么?”云万里又问。   “说是和先皇一个病症。”   陆昭无比平静的回应,却是让杜菀姝与云万里均是一凛。   先皇死于肺病,这天?下人皆知。   “无碍。”反倒是陆昭好似没挂心上,“这么久,我心中有数。说说正事吧,我想云大哥合该知晓我请你们回京的缘由。”   病的是陆昭,他不?愿提,云万里也不?好再追问。   只能是顺着他的意思直接了当?回答:“你想要我去打杭州。”   如今,北狄已?被驱赶回东北,中原起义也悉数平定。趁着西戎内乱的功夫,一口气打下杭州,是最好的机会。   陆晖逃往杭州,收拾烂摊子?的是陆昭,他若出兵,民望所归。   “我准备请刘将军回肃州镇守,你来打杭州,”陆昭笃定道,“云大哥觉得如何?”   刘家本就在肃州,还是先皇忌惮刘武威在肃州威望过重,才将其调回京中的。若放刘家回肃州也是理所当?然——何况明?眼人都能看得出来,刘家确实没有任何谋反的意图。   若是谋反,早就反了,何苦帮着陆昭夺回开封。   “我可以打杭州,”云万里说,“刘将军也可以。”   “是这个道理。”陆昭颔首,“但先前?刘将军与皇兄反目,就地割据山东。虽他没有真正的反意,可名头在这里。后各地起义四起,也是因为刘将军开了个这个头。”   这几年,因刘武威被陆晖步步紧逼、不?得不?翻脸行径留下的烂摊子?,陆昭也收拾了不?少。   云万里远在肃州,听?得消息不?多,他也不?愿意详细铺开来说。   “如此他再去打杭州……对刘家不?好,”陆昭继续道,“而你不?一样,云大哥。高承贵一手遮天?、祸乱朝堂,天?下无人不?知你是受害者。若你发兵要除去高承贵,不?会引任何人置喙。”   这些年来,云万里先遭贬职,后又因岳丈得罪管家而“驱赶”回肃州。他无怨无悔,不?仅将西戎赶了出去,还驻留边关五年。   如果云万里以清君侧的理由发兵杭州,他占据绝对的道义。   大致思量下来,倒没什么问题,只是……   云万里不?自觉地绷紧面容。   “如果由我带兵,”他说,“平康必然要求跟随。”   “我会拦住的。”陆昭说。   “你拦不?住。”   陆昭听?云万里说的这般干脆,稍稍侧过头,桃花眼闪过几分思忖痕迹。他刚想开口,杜菀姝摇了摇头。   一直沉默的杜菀姝,轻声抢先:“平康殿下的性子?,惠王最清楚了。从小到大,又有谁能左右她的想法?而且……皇后与吕中贵人死在她眼前?。”   当?年的事,历历在目。   杜菀姝都不?敢想,万一皇后没能拦住北狄的兵马,万一吕仁义没带陆鱼避开官道,万一乌眼没有顺着小路找到陆鱼……其中任何一个环节出了岔子?,后果又会怎样。   五年来陆鱼的拼命,她与云万里看在眼里,也明?白是为了什么。   “没人能做得了平康的主,”杜菀姝低声说,“别让她恨你。”   陆昭罕见地沉默了片刻。   陆晖将京城的班底带到杭州,也有一部分人留了下来。陆昭夺回开封后,确实有不?少参陆鱼的折子?递到他面前?。   都说平康公主若是“懂事”,皇后与吕仁义就不?会死。   但陆昭看下来,只觉得这些人都荒唐:怎么就不?想想,昔年的陆鱼才九岁?一名孩童失去了方?寸,难道她的父她的母不?该站出来庇佑她么?   许佳宁站了出来,那?陆晖呢。   骨肉血亲,说丢就丢;满城百姓,说弃就弃。   肃州,开封,他的妻女?,就这么被陆晖送到了生死关。   作为皇帝,他没能护得了国;作为夫父,他没能护住自己的妻女?。   一味指责孩童,只能说眼界浅薄。   良久之后,陆昭一声叹息:“是我自以为是了。杀母之仇,不?共戴天?。换做是程太妃厨师,他也不?会让步。”   云万里:“也许可以再等?等?。”   刘家回肃州,云万里也放心。京城尚需休养生息,等?上一阵子?出兵也不?迟。   然而陆昭却只是干笑?几声:“我怕是等?不?起了。”   云万里:“你——”   又是一阵咳嗽打断了他的话。   陆昭勉强挂着笑?意,却无法遏制住心中的不?甘心。   他当?然不?甘心。   不?甘心自己病了数年,与父皇一样,二十岁初显,后越发严重。然而当?年父皇的病症拖拖拉拉,一直到中年才恶化,他的病症却更急。   陆昭自诩不?算聪明?,但好歹拎得清。   而拎不?清的那?位远在杭州,却未曾听?他患上同样的病症。   这也是陆晖放着陆昭打天?下而不?管不?顾的缘由——他觉得自己这位野心勃勃的胞弟早晚会死。   而陆昭不?甘心的,也不?止是这些。   剔透的桃花眼迎上云万里与杜菀姝复杂的视线,向来坦荡的陆昭,却头一次挪开了目光。   三娘很好。   只消一眼,他就知道她过得很好。   云万里是位良人,陆昭一早就明?白。若是配三娘,合该是这般顶天?立地的大英雄。   可陆昭看着他们并肩而立,却莫名遏制不?住心中翻涌的烦躁。   若是当?年……若是……   他阖了阖眼,维持住面上镇定。   “发兵吧,”惠王淡淡开口,“就叫阿鱼跟去,我安排好一切就是。”   陆昭不?敢再看云万里了,他怕迁怒于敬佩的英雄。那?双桃花眼转向杜菀姝,他换上了兄长打趣的语气:“你们日?子?过的不?错,我也就放心了。”   杜菀姝却只觉得悲凉。   过去的那?般失落早已?不?见,陆昭的病容让她心惊,而更让杜菀姝在意的是……   鬼使神?差般,她轻声出言:“程喜儿过得还好吗?”   据说惠王最终是提了王幼春做正妃,不?管程太妃再怎么劝诫,也没有纳新?的妃子?。   程喜儿得偿所愿,成了惠王的人,却始终差一步,没能成为他的正妻。   陆昭愣了愣,似乎没想到杜菀姝会提及程喜儿,他反应过来也只是道:“表妹很好,请三娘放心。”   杜菀姝没再说话。   后与陆昭闲聊了一些家常,二人怀揣着心事拜别惠王府。   跨出王府门槛,天?气突变,下雨了。   春夏的开封多雨,他们出门时早有准备。云万里撑起了携带的油纸伞,还没等?开口,杜菀姝柔软的指尖便探进他空余的掌心,轻轻勾住了男人的小指。   毋须多言,云万里用油纸伞面遮住杜菀姝的头顶:“要走走?”   杜菀姝:“嗯。”   五年生活,足以二人省去大半言辞。   云万里将马匹交给部下,选择与杜菀姝在街头并肩而行。   还是那?细密的雨幕,还是那?把素净的伞。只是京城街头不?负昔日?繁华,再一下雨,竟凸显出几分杜菀姝从未见过的萧瑟。   可她并不?觉得难过。   身畔之人为其遮雨,他的体温透过肩头与手臂传递过来,叫杜菀姝分外安心。   “担心惠王身体?”云万里问,“还是为程喜儿忧虑。”   “都有。”杜菀姝坦诚道,“还有……”   “还有?”   杜菀姝驻足。   她蓦然停下步伐,也没提醒。但云万里仍然跟着停了下来,没叫那?头顶的伞面挪开分毫。   身形玲珑的娘子?昂起头,对上云万里的目光。   他还是一袭深色戎装,右脸的疤痕在阴影处凸显狰狞。可看了这么多年,杜菀姝再也不?像昔日?那?般怯生生。   她日?日?夜夜看着的,等?着的,依赖着的,也是信任的,都是这张面孔。   “三娘……”   杜菀姝的声音几不?可闻,可是她知道云万里耳目聪明?,哪怕自己的声音再小,夫君也听?得见:“三娘从未后悔嫁给夫君。”   看见程喜儿的模样,她只觉得感慨。   倘若她当?年如愿嫁给陆昭,也许就要像今日?的程喜儿那?样,“外人”来谈正事,就得低头退下回避。   因为这些事,不?是妇人能参与的。   可饶是陆昭也没避开杜菀姝,因为她是陆鱼的老师,更因为她在肃州参与了不?少赈灾与安置难民的事项。   五年来,肃州不?止有驻守边关的云万里,也有负责经营重建的杜菀姝。   她收获了更广阔的一片天?,以及——   杜菀姝靠近了些。   另外一只手,温柔地放置在男人胸膛。   以及这坦荡荡的一颗心。   “夫君可曾想过,”杜菀姝饶有兴致道,“若三娘不?嫁给你,你又会如何吗?”   回应杜菀姝的是许久的沉默。   不?是回避、不?是抗拒,不?是起初相见时的各怀心思。杜菀姝见他深邃的眼迅速闪动,就知道他正在思考。   然而最终云万里也没想出答案来。   “我不?知道。”他诚实出言。武人微微拧着眉心,缓慢摇头。   他想不?出。   五年啊,日?日?相伴,云万里从未觉得自己能像今日?这般……活着。   他浑浑噩噩、满不?在乎,一度觉得人生不?过如此,苟活到死算是了解。直至一场意外将他卷入了眼前?人的命途中。   若没杜菀姝的日?子?会如何?   云万里根本想不?出那?种?可能。   他只能是攥紧了杜菀姝的手心,郑重出言:“既是抓住了,就再也不?会放开。”   简单言辞,却换来杜菀姝灿然笑?容。   “嗯。”   她重重点头:“夫君说了,一言为定!”   雨幕中,二人继续前?行。   归家之后一切如常,十余日?后,陆昭将兵符送到了云府。   一起到来的,还有一封亲笔密信,要求云万里在抵达杭州后再开启。 第54章   乾康十九年, 初夏,惠王陆昭写檄文昭告天下。   当今丞相高?承贵,以权谋私、拉拢党朋, 收取贿赂泄露科举考题, 又以谗言陷害打压数位忠臣。当今圣上遭奸人蒙昧, 陆昭不?忍, 誓死以清君侧。   他派了十五万兵马给飞云大将军云万里, 剑指杭州。   一路几乎没受阻碍。   杭州城门大开, 开封军有条不?紊进入, 而云万里早就下达敕令:不?得伤害百姓, 不?得劫掠平民, 沿路有将士、官员投降,一律优待。   还没到皇城前, 先派出去的?乌眼就已折返。   “大人?,”他停在云万里的?马前, “高?承贵从府中逃了!”   “逃不?掉他。”   云万里却?不?着急。这杭州城被围了月余,连耗子都跑不?出去。最终是杭州知府忍不?住了——何必拿着一城百姓与陆晖干耗?云万里可是说明白了, 他不?会伤害任何官员。   因而这城门,还是知府派人?为开封军开的?。   “平康。”云万里冷声开口。   “怎么?”身?畔着武人?装的?小娘子接道。   云万里:“点?一队兵马,去追高?承贵。”   陆鱼当即蹙眉。   眼见杭州皇宫就在眼前,喊她去追高?承贵?陆鱼不?接命令,反而唐突出言:“你拆了惠王的?密信, 他给你写了什么?”   就在打进杭州之前,陆鱼亲眼看到云万里拆了那封密信。   云万里没有回答。   他转过头, 鹰隼般的?双目里闪烁着冷峻威严:“你想?违抗军令?”   陆鱼:“……”   十五岁的?娘子不?自?觉地绷紧身?躯。   军令如山, 即使她是公主也不?能例外。昔日的?云万里就敢夺了高?承贵的?兵权直接出兵平叛,若陆鱼违抗命令, 云万里可不?会管她是不?是公主。   她不?想?去抓高?承贵,她想?杀陆晖。   但?陆鱼也不?是傻瓜,现在不?去,云万里怕是会把她直接抓进军牢里,别说杀陆晖了,   她都不?会再有掌兵的?可能。   斟酌一番,陆鱼有了计较,不?情不?愿道:“是。”   而后红衣公主点?了一队人?马,催促马匹离开。   云万里不?再犹豫,同样带人?突入皇庭。   从离开京城,到来到杭州,中间隔了六年之久。   打前锋的?探子回来禀报,说已将欲图逃窜的?陆晖抓回了大殿。听到这个消息,云万里只觉得荒谬。   还想?跑?   这回又跑到哪里,从开封到杭州,难道要跑到福州去么?   他拎着自?己的?戟刀,跨过大殿门槛。   被按在地上?的?陆晖闻声抬头,触及到云万里的?面?孔时愣了愣。那双与陆鱼几乎一模一样的?凤眼中闪过半分茫然,直至他看清了云万里右脸上?被火碱燎过的?伤疤,方才想?起他的?身?份。   “……云万里。”   陆晖几乎是从牙缝中挤出了他的?名字:“没想?到是你!”   “不?就是想?报复吗,那你去找高?承贵啊!”陆晖瞠目欲裂,破口大骂,“狗东西,要不?是朕,你还在肃州看那破关门呢!朕好心提拔你,你却?成了陆昭的?走狗,带着朕的?兵来打朕?!”   云万里充耳不?闻。   他大步向前,六尺长的?戟刀刀锋自?然下落,砸在大殿的?地面?上?发出铿锵声响。随着云万里迈开步子,刀尖拖在地面?,刮擦着石砖,刺耳的?滋啦声骤然凸显出强烈杀机。   陆晖蓦然停住声音。   盯着那刀锋,纵使是他也明白了云万里的?来意。   云万里要杀的?不?是高?承贵。   “你——”陆晖一双凤眼中闪过震惊之色,“你想?杀朕。”   进杭州之前,云万里按照陆昭的?要求,拆开了那封密信。   信中惠王的?笔迹温柔端庄,但?每一句话都刺到云万里眼疼。   惠王下令,要他杀了陆晖。   毋须看后文,云万里也能推测出缘由,更?遑论陆昭字句恳切,将一切写得明明白白。   他知道他身?体不?行了。   有太医在,也许能撑个五年,也许和先皇一样能拖很久——但?先皇死时也不?过三十余岁,陆昭的?日子一天比一天少。   而在陆昭之后,只余陆鱼一人?。   她是大雍最后的?血脉,不?能让她背上?弑父的?名声,陆鱼不?能杀死陆晖。   但?云万里可以。   他甚至知道陆昭为什么选他来。   陆家一脉相承的?多疑啊,即使是陆昭也没有成为例外。   云万里在肃州颇有声望,尤其是在赶走西戎后,更?是饱受爱戴。因而陆昭要把他调回开封,一是不?能让他成为第二个刘武威,二是他被高?承贵陷害过,他来讨高?承贵理?所当然。   这一辈子,云万里自?诩毫无过错。   所以陆昭要为他制造过错。   如果?云万里杀了皇帝,他会被今后任何一名皇帝忌惮。进而有了一个能被皇家拿捏、警惕,乃至会引来杀身?之祸的?软肋。   但?云万里不?在乎。   “陆昭许你什么了?!”   陆晖挣扎着起身?,也不?知哪里来的?力气,竟然将扣押他的?兵卒甩开来。当今皇帝指着云万里扬声咒骂:“许你报仇?高?官俸禄?别给朕说什么家国大义,我呸!真以为你杀了朕,陆昭能容得下你?”   云万里轻笑一声:“家国大义?”   谁说这话,都轮不?到陆晖来说。   何况,云万里从没想?过这么多。   总是他能做到就去做了。无父无母、孑然一身?,比起那些有爹有娘的?孩子,云万里死在边关要好得多,于是他虚报了年龄参军。   他本以为自?己活不?了多久,但?一次一次,不?仅生还,还越走越远。   能打赢西戎,就去打。能代?替宋将军,就去顶上?位置。   后来被调去平叛,能得胜,云万里想?也不?想?,就拿走了高?承贵的?兵符。   若苍天有眼,它始终推着云万里前进。   没什么是云万里自?己求来的?——甚至是杜菀姝。   她嫁给他,步入他的?院落,不?讨人?厌,云万里也就默许了。可他没料到,那孱弱的?小娘子越发大胆,步步紧逼,比那西戎的?兵马还难对付。   可这也不?坏。   拥她入怀,看着她的?睡颜,后一起回到肃州,她在草原上?策马的?笑颜深深印刻在云万里的?心底。   人?生头一回,云万里萌生了“想?要什么”的?念头。   肃州有刘将军,开封有陆昭,天下平定。好像也没有什么地方非他不?可了。   那他可不?可以放下这一切,去全心全意的?……爱护三娘?   她愿在草原上?策马飞驰,就带她去。天地这么大,能让她跑很久很久的?马,也能让她的?笑容挂在脸上?很久很久。   她愿在京城内留着生活,那也不?赖。开封是她的?故乡,有她在,云万里觉得也不?会那么不?自?在了。偌大的?京城早晚会恢复往日繁华,除却?舞刀弄枪,总能有用得到他的?地方。   若她想?去各地走走,也是个很好的?选择。   云万里没去过南方,杜菀姝更?是几乎没离开过开封。或许可以去福州,都说南越地区穷乡僻壤,但?哪怕陆昭写信去请,岳母岳丈也不?肯归来——杜守甫说这里的?百姓确实?需要帮扶教导,他们去了,或许也能帮得上?忙。   他也没忘记……三娘想?要与他生儿育女。   有个后代?会是什么样的??每每思及此处,云万里总会忐忑,好似这比与敌将单挑还要危险。   可他也不?免去憧憬,能与她孕育骨血的?场面?。   待一切结束后,就不?用再担忧了。   家国大义?   云万里看着面?目狰狞的?陆晖,莫名觉得他很可悲。   躲在杭州这么久,妻女不?在,留那一后宫妃嫔各个心怀鬼胎,这般人?生意义何在。   “你抛弃了你的?妻子,你的?女儿,”他说,“小家不?守,何以谈国?”   戟刀高?高?举起,在半空中划过一个锋利的?弧度,而后离开地面?的?刀锋又狠狠坠落。   一刀落吓,血溅满地。   …………   ……   陆鱼跨过大殿门槛,尚未抬头,就听到刀戟落地的?声响。   她蓦然停下步伐。   血污自?金碧辉煌的?殿宇向外延伸,云万里高?大结实?的?身?躯挡住了视线。陆鱼看不?到倒地人?的?模样,却?深谙飞云将军的?戟刀从未落空过。   站在殿宇中央的?武人?转过身?来。   他一袭银胄,俨然溅满血污,殿外的?光投射进来却?没能照到他的?全部面?庞。云万里大半面?孔隐匿在阴影之下,影子沾染着右脸的?伤疤,更?显威严恐怖。   陆鱼瞥见了地面?上?的?红袍一角,泡进那同色的?血污里。   “是陆昭,”陆鱼咬紧牙关,“是他要你动手。”   早在意识到密信存在时,她就隐约猜出了是这个结果?。   “你可曾想?过,”她质问道,“你杀了皇帝,你也别想?好过?”   云万里意外地平静:“你要恨,就恨我。”   恨他?   恨他做什么,恨他收留了自?己,教自?己一身?武艺,又亲手杀了她的?仇人?吗?   理?智上?陆鱼觉得自?己不?能恨云万里,但?她深吸一口气,满心满脑都是发泄不?出的?怒火与愤懑。   陆鱼最终只是挥了挥手,叫部下推搡这一名五花大绑的?男人?进来。   是高?承贵。   逃亡的?丞相被抓了个现行,他踉踉跄跄跨过门槛,一见到那血污和红袍就反应过来。高?承贵端庄的?面?孔一僵,他双腿一软,跪在地上?。   “你——云万里你——”   高?承贵知道自?己会死,但?他没想?到陆晖会死在自?己前头。   他哆哆嗦嗦道:“你杀了皇帝?”   云万里看向陆鱼。   十五岁的?小娘子攥紧拳头,转身?离开。   他一声叹息,收起刀戟,只是对押送高?承贵的?人?淡淡道:“带回开封吧,合该给百姓一个交代?。” 第55章   乾康二十年, 高承贵处斩。   处斩当日,开封百姓自发欢庆,恨不得要将见血的刑场闹成喧嚣庙会。   年末, 百官以朝中不可无主为由, 在诸多?推脱与?拉扯之后, 惠王陆昭登基为帝, 改年号昭德。   云万里向陆昭请罪, 自称“误杀”陆晖, 理应当斩。陆昭不允, 云万里又请辞官, 陆昭再三挽留无用, 无奈之下,只?得保留了云万里的官职, 却不得已接过他上缴的兵符。   之后,没了职权的云万里, 带着杜菀姝离开了京城。   昭德元年,金陵。   晌午的日头正好, 茶馆里坐满了客人。   几名当地的闲客凑坐一桌,打着折扇、举着茶碗,就这么聊络起来。   “听?说了吗,”一名书生道,“都说金陵有高承贵的余党想闹事呢, 又是什么拿到了当年寿州舞弊的新证据。”   “还寿州舞弊啊?”   坐在书生边的同窗摇头,很是无奈道:“官家都换了一个, 那高承贵也死了, 再查,还能查到哪里去?”   书生冷笑:“你这就不懂了, 旧事重提,可不是为了继续查舞弊案。我?听?闻是高承贵的余党与?京城王家有所勾结。”   “京城王家,那不就是圣人娘家?”同窗大吃一惊。   “外?戚嘛,胆子够大。”书生轻哼一声,“这官家坐上龙椅才多?久,就先打起这种主意来。”   “也是因?为当今官家……身子骨不太行吧。”   “小点声。”坐在同桌的中年人提点道,“这是你我?能说的?”   他话音落地,茶馆里的说书先生就一敲鼓,清了清嗓子。   “今日咱就继续讲那飞云大将军和杜家三娘的事,上回说道——”   “怎么还讲啊!”书生抬高了声音,“不是说云万里和杜菀姝都来金陵了,你还讲他们的事,就不怕本人听?见吗。”   同窗闻言愕然道:“他们在金陵?不是在山东么,我?还听?说二人收拾了不少流寇。”   “难道不是去了福州,”中年人插嘴,“夫妇二人去打海贼了!”   台上的说书人一听?,不以为然地摇头。他敲着自己?的小鼓,半是反驳半是玩笑:“你们当着夫妇二人有分身术不成?,能这大江南北随意跑?”   “这可不好说。”   书生摇了摇折扇,煞有介事道:“他们夫妇二人武艺高强,说不定还会飞。”   中年人很是不屑:“亏你还是读书人,怎不知道杜家三娘的来历?人家杜菀姝是杜守甫的女儿,是书香门第出身的大家闺秀,怎会舞刀弄枪!”   “这你就不懂了,”说书人笑道,“传闻飞云将军刀枪不入、战无不胜,偏生就怕自家婆娘。要是这婆娘不会武功,他怕她作甚?”   书生添补道:“要是一般的大家闺秀,又怎会和刘家娘子处到一处,现在刘家的大娘子,可是能提刀上马击退西戎的将才了!”   “说到那刘家娘子,我?听?说萧渊将军追到肃州了,还要入赘?”   “这萧家入赘刘家,萧渊他爹鼻子都要气歪了吧。”   “别?扯远,”台上听?着闲聊的书生,又把话题拉了回来,“诸多?传闻,其实还是在金陵最为可靠——是云万里抓住了高承贵,他继续抓捕高承贵的余党也是理所当然。”   台上台下的闲扯聊到这儿,忽听?窗外?骤然一阵鸟儿鸣叫。   不过茶馆内喧嚣热闹,谁也没在意。   只?是邻桌坐着的一名武人不急不缓起身:“结账。”   他声音低沉,引的书生与?同窗转头,只?见起身的武人瘦削高挑,威武姿态叫二人不约而同暗暗吃惊——这人刚才就坐在这儿,怎他们没察觉到?   武人头顶带着一顶斗笠,垂下来的黑布遮住面庞,看不清长?相。他将几个铜板丢在桌上,转身离开。   待他走?出视线,书生和同窗才回过头继续闲聊。   “我?还是觉得不靠谱,”同窗说,“哪个说书的都讲,云万里的右脸被火烧了个精光,年纪轻轻就没了半张面皮!这般人走?在街上,不一早被认出来啦?你们都说他在金陵,金陵怎没见过这号人——”   同窗话还没说完,只?听?二楼一声震天响!   大堂的茶客均是一惊,抬起头,就见到一个黑衣黑斗篷的男人,直接踹开了二楼某个包厢的房门。书生和同窗当即愣住:这不就是刚才起身的那名武人吗?!   楼下的跑堂登时急了,连茶馆老板都闻声出现。年轻力壮的跑堂直奔二楼,还没踩上台阶,一名不知从哪进?来的黑衣人轻盈翻过围栏,拦在了跑堂面前。   “探查司拿人,劳烦通融。”   黑衣人从怀中掏出一枚令牌,送到了跑堂面前:“弄坏的东西,我?们会出钱赔偿。”   听?到这话,大堂吃茶的人顿时来了精神:探查司?!   要知道京城的探查司,那可是皇帝的亲兵!据说在开封都很难见到其踪影,没想到竟跑到金陵抓人了。   书生和同窗对视一眼,更?是心惊:原来坐在他们旁边的,竟是探查司的人!   二楼包厢内丁零当啷,不出半炷香的时间,就见那破门而入的武人,带着另外?两名破窗的黑衣人,押解着两名看似镖客的壮年走?了出来。   其中一名“镖客”被捆住还不住挣扎,对着戴黑斗笠的武人不住叫骂:“陆昭小儿的走?狗,别?以为抓了我?就平息,他篡夺皇位,他不得好死!”   黑斗笠却只?是平静转身,朝着黑衣人摆了摆手:“你们押解下去。”   见他不理,镖客额头青筋暴起,一张脸涨得通红,昂头咆哮:“云万里,你杀了皇帝,你夜里睡得着吗!”   说完,他竟是挣脱了身后的黑衣人,直接朝着对方撞了上去!   镖客喊出名字,大堂内众人大哗!   而他突然撞上来,黑斗笠也是始料未及。即使?侧身做出规避,也是被镖客狠狠撞到了肩头。   斗笠落地,露出一张剑眉星目的俊朗面孔,武人似是有西戎血统,五官深刻且凌厉。而坐在大堂一角的书生,分明看到他右脸额角处留着一块巴掌大的烧伤。   这,这可全对上了!   “真,真是云万里?!”同窗愕然叫道。   “不对啊,”中年人回过神来,“都说飞云将军与?他妻子形影不离,那,那杜家三娘呢?”   被撞掉斗笠后,云万里也不慌张,人高马大的武人一个闪身,反手擒住镖客肩膀。   仅看体型,那镖客比他壮硕不少,但云万里竟是硬生生将人重新按在了地上。站在楼梯口的黑衣人立刻转身上楼,与?同僚一起,二人重新将其制服。   “乌眼。”云万里冷声道,“送去金陵府。”   “……是。”   追上楼的乌眼想也不想应下,旋即他反应过来:不对啊,他现在不是云万里的部下了!   虽说云万里的军阶尚在,但他辞去了所有官职,眼下探查司并不归属他掌管。   今日在茶馆相遇,完全就是……碰巧。   “大人……将……云……”乌眼一句话换了三个称呼,都不知道该喊他什么好。   见他窘迫模样,云万里忍俊不禁。他捡起斗笠:“喊我?云大哥就好。”   一时间,乌眼心绪万千。   跟云万里混了六年,就没见过他这般随意的笑过。   只?消半年,人的变化?就这么大么?乌眼对着云万里抱了抱拳:“云大哥。”   云万里颔首:“余下的交给你们。”   说完,他头也不回,转身下楼。   众人的注意力都放在了云万里身上——那说书人口中的大英雄亮相,谁不想多?看一眼?唯独茶馆的老板瞧见一名纤细玲珑的娘子无声跨进?门来。   这娘子生得清隽文雅,一双杏眼黑白分明。她虽梳着妇人发髻,可看上去也不过二十一二岁的模样,一身浅绿衣裙瞧着质朴,但用料极好。   是名大家妇人。   老板抓紧迎了上去,看那二楼满目狼藉,不由得一声叹息。   “夫人,”他拦住那名娘子,“今个来的不是时候,这楼上……拿人呢,若是吃茶,劳烦娘子在大堂等等,我?喊人收拾好了您在上去。”   他话音落地,换来了年轻娘子一声轻笑。   “我?不是来吃茶的,店家,”她说话带着开封口音,温言细语道,“下次吧。”   说完,清丽娘子抬头,看向大步走?来的云万里。   她嘴角还含着笑意:“我?来接夫君回家。”   老板蓦然一愣。   这整个茶楼亲眼瞧着,那窈窕纤细的妇人,将手中白帕子递给云万里。二人并肩出门,到了日光下,云万里又自然而然接过她手中纸伞,为她撑开遮阳。   连那坚持杜菀姝会武的书生,也回过味来了。   原来……叫人钦羡不已的“江湖眷侣”,竟然是这般模样。   而杜菀姝才不管别?人怎么想呢。   她与?云万里,一路从开封南下。   战事停了,天下太平,中原虽百废待兴,却依然处处好风景。他们一路走?走?停停,见了不少人,也听?了不少故事。   初听?到说书人开始讲他们的故事时,杜菀姝还觉得新鲜,旁人说她也是武功高强的女将,倒是捧得她乐不可支——这辈子是学不成?骑射了,那听?一听?当乐子还不行么?   至于她到底什么样,眼前人知晓就好。   杜菀姝站在纸伞之下,静等云万里擦拭掉额头薄汗。触及到男人额角的伤疤,杜菀姝无比自然:“天这般热,还戴什么斗笠?”   “若不戴斗笠,我?一进?茶馆就会走?漏风声。”   云万里折好帕子,微拧眉头:“很麻烦。”   见他满脸不耐烦,杜菀姝含着淡淡笑意:“谁叫夫君显眼来着?”   如今他脸上的伤疤,倒成?了那沙场上的旗帜,不用自报家门,走?到哪都有人认出来。   杜菀姝只?是随意玩笑,却叫云万里抬了抬眉梢。   他面无表情看向眼前天上人般的娘子,直接出言:“现在你可以同我?和离,去做他的皇后。”   这般话却让杜菀姝顿了顿,到底是没忍住,笑出了声。   轻柔笑声犹如莺啼婉转,她自觉笑到失态,不敢再抬头,只?是看向云万里的窄腰,忍着笑声开口:“说是云游,可夫君倒是一路没闲着。”   她伸手,柔软指尖勾住男人的衣角。   “都忙瘦了,”杜菀姝说,“来年的冬衣要重做呢。”   杜菀姝迈开轻盈步子,头顶的纸伞从未离开过。   云万里跟在身畔,见她满不在乎的模样,也是不着痕迹地勾起了嘴角。   金陵街道人头攒动,夫妇二人融入其中,叫从茶馆中跟出来的看客再也寻不到身影。 第56章   昭德三年, 官家?病重。   他下令召云万里与杜菀姝回归,却只等来一封长信。   不知信中所写何事,当今皇帝最终撤回诏令, 转而将远在肃州的刘朝尔与萧渊调回开封。   燕州萧家的郎君看上肃州刘家?的娘子, 本是一桩美谈。但?刘朝尔宁做上马杀敌的煞星, 也不愿意做他人?的后宅妇, 萧家又不可能真的应允萧渊入赘, 二人?的婚事一拖再拖。   终于, 在陆昭将京中兵符分别交给二人?后, 他们之间的阻碍也消失殆尽。   年末, 陆昭在龙榻上一睡不起, 号德武帝。   遗诏命陆鱼上位,朝中大震——大雍数代以?来, 从未有过女子称帝。   但?在刘朝尔和萧渊二位将军的护卫下,饶是各方心怀鬼胎, 陆鱼也算是有惊无险上位,完成了权利过度。   又三年, 刘朝尔与?萧渊大婚,给杜菀姝与?云万里写了信,他们还是没回来。   后西戎再犯肃州,刘武威将军将其拦在关?外?,并接回了数年前带兵马出关?的纪子彦回京。故人?归来, 陆鱼请杜菀姝夫妇二人?回来叙旧,二人?还是以?长信推脱。   饶是陆鱼也不免心想, 和二人?好狠的心。   抛下京城的所有人?, 就这?么不再回头了么?   最终是杜文钧出了主意。   杜家?大郎君看出官家?所想,上书陈情说, 家?父在福州多年,如?今年事已?高,福州气候潮湿,实在是不适合养老。希望官家?能将家?父接回京中颐养天年。   如?此,陆鱼派专人?将杜守甫请回开封,杜菀姝与?云万里才慢吞吞地从江南折返。   直至二人?回京,陆鱼才明白过来他们为什么不愿回来。   弹劾云万里的折子多如?牛毛,各个要?陆鱼清算他曾经杀死陆晖的旧账。话说的也是堂而皇之:此人?杀了先皇,身为先皇之女,合该为先皇报仇。   陆鱼心想,她还因为没亲手?杀了陆晖给云万里置气许久呢,说出来不吓死这?群文人?士子。   骂云万里的多了,连催她抓紧填充后宫孕育继承人?的都少了。   她乐得清闲,心底怨气也少了三分,连夫妇二人?归来后没第一时间进宫看望她都不怎么在意。   不来见她,她可以?去见他们。   陆鱼找了个日子好的时间,问了探查司行踪,就带着暗卫换上衣裳出宫。   乌眼说,他们去城郊游船了。   初夏的湖边人?头攒动,可陆鱼耳目聪明,大老远就在湖边码头看到?了熟悉的身影。   数年没见,二人?几乎没什么变化。   云万里还是那身玄色衣衫,大夏天的,也不嫌热。他打着纸伞,伞面却大半都挡在杜菀姝头顶,白伞配白衣,她还是如?她们初见时那般清丽文雅,好似天上人?。   如?此并肩而立,倒是很?搭配,像那话本里的眷侣。   只是他们说的话却和天上人?毫无关?系了。   “游船而已?,又不是打仗,”杜菀姝忍俊不禁,“这?船这?么大,行驶起来如?平地一般,还能比骑马能难么?”   “……万一翻了该如?何。”云万里沉声道。   陆鱼闻言挑眉。   她身畔的乌眼轻咳了好几声才叫笑意压下去,低声解释:“那个,云大哥他不会水。”   陆鱼:“……”   还有他云万里不会的东西呢。   远处的二人?如?拉锯般,杜菀姝耐心劝了许久,劝到?周遭游客均是登了船,船上负责送茶的伙计好心提醒:“夫人?、老爷,马上就走了,快上来吧!”   只见杜菀姝秀美一拧,无比果断地抓住了云万里的衣袖:“你女儿可在船上,你上还是不上?”   女儿?   当今官家?的眉梢挑得更高了。   云万里左右无法,人?高马大一名?武人?,竟是被纤细娇弱的夫人?这?么拉拉扯扯推搡上船。   陆鱼:“走。”   她紧跟着迈开步子。   乌眼一见,冷汗瞬间就下来了。   这?皇帝微服私访是一回事,直接上船又是另外?一回事!那水上地势不便,万一出事——   但?他也没那个能耐拒绝皇帝的命令,尤其是当今官家?的脾性和先皇完全不一样。   乌眼只得对着几名?部下连打手?势,硬着头皮跟上。   他拼命安慰自己:官家?可是师承云万里,还亲自去打过仗,约莫不会出事的。   而陆鱼可没想这?么多。   在最后关?头登上甲板,船只徐徐离岸。   坐在远处,陆鱼才瞧见李义早就在船尾等待,管事的怀里还抱着一名?看上去不过三四岁大的小?小?娘子。   小?小?娘子见了爹娘就不住挣扎,一双小?手?朝着云万里张开:“爹,看海!”   三岁大的小?小?娘子还分不清湖海,只是见水多就兴奋不已?。   但?——   云万里木着一张脸:“危险。”   杜菀姝哭笑不得:“有护栏呢,你抱着她去瞧瞧又如?何?”   云万里干脆就不说话了,这?么高挑的个子杵在船尾,其中僵硬分外?明显。   “罢了,”杜菀姝觉得好笑,“这?边人?多,管事带阿澹去船头看看吧。”   “是。”   阿澹?是叫这?个名?字么。   陆鱼眼见着李义抱着阿澹朝船头走来。三岁的小?小?娘子,兴致来的快,去的也快。到?了船头,她看见不同的环境与?人?,顿时就对湖面不感?兴趣,反而挣扎着下地。   李义也不拘着她,就将阿澹放下来。   小?小?娘子年纪不大,手?脚却是分外?麻利。她一路撒丫子狂奔,利利索索地就跑到?陆鱼面前。   身后的李义追了几步,瞧见陆鱼,蓦然愣在原地。   陆鱼面无表情地朝着他点了点头,而后低头看向阿澹。   小?小?娘子也不认生?,她瞪着一双与?杜菀姝如?出一辙的杏眼,打量了陆鱼一遍,而后视线落在她腰际的鸟形玉佩上。   “啊。”   阿澹出言:“小?鸟!”   陆鱼歪了歪头:“你想要??”   阿澹无声点头。   陆鱼:“喊你阿娘买去。”   阿澹:“……”   三岁的小?小?娘子,只是对漂亮的玉佩感?兴趣,倒也没真的哭闹想要?。但?她还是头一次听到?旁人?这?般不客气,不仅不伤心难过,反而更来了兴致。   “你的也是阿娘买的吗?”阿澹问。   李义猛然心惊,谁都知道当今官家?的母亲……   “无妨。”陆鱼飞快地看了一眼李义,淡淡出言。   而后她又转向阿澹,一双凤眼里流露出不可察觉的笑意:“不是,但?你阿娘当年就是这?么送我东西的。”   阿澹:“哎?”   言谈之间,杜菀姝与?云万里也走到?船头来。   同样看到?陆鱼,二人?也是大吃一惊。   反倒是陆鱼,全然不像是与?故人?数年未见的模样,自然而然问杜菀姝:“阿澹,她全名?叫什么?”   杜菀姝回神,扬起温婉笑容。   “云澹雅。”她回答。   好个【】,倒是符合夫妇二人?的秉性。   陆鱼颔首,三人?之间陷入沉默。   许久未见,如?今重逢,反而不知道该说些什么。   离别时她还是个刚及笄的公主,如?今经历了继位纷争,又在这?把龙椅上坐稳,陆鱼的心态完全不再是过去的模样。   她多少明白了陆晖为何总是不顺心,也明白了陆昭为何忧思忧虑,更是理解昔年不让她亲手?杀了生?父的缘由。   但?——   陆鱼抬头。   初夏的暖阳温和,映照到?湖面碧波荡漾。微风吹拂到?游船上,眼前的杜菀姝好似与?竹林初见时没有任何区别。   “我明白……小?叔最后那句话了。”陆鱼蓦然出言。   “什么?”杜菀姝讶然,她的小?叔,自然是陆昭。   陆鱼却只是摇了摇头。   陆昭临终前问她,若是当年赐婚一事,同皇兄讨个说法,会不会一切全然不同?陆鱼思忖许久,才意识到?他问的是将杜菀姝赐婚给云万里的事。   当年的陆鱼只有八岁,更不知宫外?事,自然无从得知陆昭的想法。   她本以?为是陆昭还喜欢杜菀姝。   直至现在,陆鱼才大概明白了他的意思。   若在延岁山别苑,她逃出行宫,没进竹林,而去了马场。碰不见杜菀姝,会不会全然不同?   若在北狄打来时,她没有跑出寝宫,母亲与?吕仁义不会死,是否现在又是另外?一条道路。   终究会有遗憾的。   陆鱼理解先皇,可她看着杜菀姝与?云万里依偎在一处,静静等着自己开口,又恍然觉得现在很?好。   走哪条路,都不会比现在更好。   “没什么。”   陆鱼长舒口气,满意地起身。   她到?底是将腰际的玉佩取下来,送给了云澹雅——不过是出门随意佩戴的罢了,为了掩人?耳目,这?玉佩甚至都不是皇家?的用料。   “你们得空去看看刘朝尔,”陆鱼说,“她生?气着呢,大婚都没回来。”   “……嗯。”杜菀姝莞尔。   “回头也来宫里,看看我。”   陆鱼走向船边。   游船在下一站靠岸,她转身:“到?时候,再长谈也不迟。”   说完,着一身红衣的皇帝登上岸。   隔着船只,杜菀姝福了福身子:“三娘得令,改日定会到?宫中探望官家?。”   一句“官家?”,让陆鱼怔了怔,而后她回神,凤眼之中浮现出难得明晰的笑意。   船只停靠又离开,岸边的微风吹动她的衣袂。   “好。”陆鱼说。 ---------------------------用户上传之内容结束-------------------------------- 声明:本书为奇书网(QiShu99.Com)的用户自网络收集整理制作,仅供预览交流学习使用,版权归原作者和出版社所有,如果喜欢,请支持正版,以上作品内容之版权与本站无任何关系。